第一章 靠港(二)

汽车沿着基隆河曲折而颠簸地向西南方向的台北市驶去,这辆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内还算是宽畅的,因为里面除了韩奇亲自驾着车之外,只坐着张贤、田秀秀和小梅;而熊三娃与押送他们过来的那两个特务都在后面的那辆车里。

在汽车的震动之下,小梅不知不觉中已然躺在张贤的怀里睡着了,张贤抱着她虽然觉得很累,但是却舍不得放下,对于他来说,小梅就是自己的女儿,他有着如同怜爱小虎一样的爱怜之心。田秀秀坐在张贤的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生怕他再一次跑掉消失了一样,只是坐在这个车里面,还有着韩奇的存在,便是张贤与田秀秀想要亲热一番也不可能。

张贤就坐在韩奇的身后,尽管韩奇故作兴奋的对他问长问短,问询着他与熊三娃乘坐海船过来时一路上的见闻,但是张贤却十分敏感地感觉得出来,韩奇的问话实际上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显然他的心里还藏着什么心事无非开口。其实仔细想一想,以韩奇此时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来当司机为他开车,他之所以如此安排,定然是另有深意,或者说就是为了方便他们之间的谈话。

也许是问得累了,韩奇终于是闭上了嘴巴,车内难得的出现了一阵沉默,张贤转过头,与田秀秀对视了一眼,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来:“韩大哥,不知道上面会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处理呢?”这也正是他一路上过来的时候所想的,实际上就是关于自己的出路问题。

韩奇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减慢了汽车行驶的速度,一只手扶住方向盘,一只手却探到了摇下的车窗之外,迎着风的阻力,好象要努力地将之抓到一样。问完了这一句话,张贤便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可以想得到这个问题对于韩奇来说的确有些难回答。显然,这个问题也是田秀秀所关心的,只是好象她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样,在张贤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手便在不知不觉之间又紧紧地握了张贤一下,就好象浑身都在哆嗦。

良久之后,韩奇才从车窗外缩回了手,咳嗽了一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这才道:“阿贤,在你回来之前,我就已经跟你交了低,我是希望你能够继续回到国军里面来,你毕竟还是一个少将身份,当初也是响当当的十一师师长!”他说着,然后又叹了一口气,稍作停顿,还是道:“我虽然想得很好,但是,有些事情却无能为力!”

张贤马上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哑然一笑,道:“多谢韩大哥费心了,呵呵,其实不回国军里,也许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当一个平民百姓,我就已经非常知足了!”

韩奇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苦笑,告诉着他:“阿贤呀,以你这样的身份,只怕想当一个平民百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张贤的心头不由得一紧,看来他最不愿意出现的结果终于还是到来了。他强自镇定着,平静地问道:“那么,他们要怎么来处理我呢?”

韩奇又是一阵沉默,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但是张贤身边的田秀秀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泣声地道:“他们说你叛国投敌,而且已经在军法处立了案!”说着,已然哽咽了起来。

听到这种结果,张贤反而没有了先前的不安,坦然了起来,这个结果也曾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当然也知道叛国投敌的结果会是什么,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不由得当先的笑出了声来。

“你还笑?”张贤的笑声引得韩奇与田秀秀一起莫名其妙,韩奇不由得问着,流露着心头的那份焦虑。

“我不笑还哭吗?”张贤有些无可奈何地回答着。

田秀秀也忍不住地埋怨起来:“阿贤,大家都为你的事着急的要死,你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张贤点了点头,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对着田秀秀与韩奇道:“我知道大家都是为我好,都在为我担心,其实呢,就算是按照军法处给我立下的罪名,也不为过,毕竟我当过解放军,还当了共军的营长,只这一条罪过就足可以判我死刑!但是,我张贤作人向来是行得端,坐得正,于国家民族不利的事从来就没有做过,便是对于昔日的战友同袍也从没有对不起过,天理昭昭,此心可鉴!只是我们身处在这个乱世之中,总有很多的事是身不由己的,是对是错其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不过,对也好,错也罢,都已经过去了,想要后悔也不可能的。只是有一点我始终坚信,老天爷还算是公平公正的。想一想那些已然逝去,已然牺牲的战友同袍,我张贤能够活到现在,已然是上天的恩宠了,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也经历了许多世事的轮换与苍桑,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听完了张贤的这一席话,韩奇与田秀秀都默然无语了起来,他们同时明白了张贤的心迹,这说明他已经把人世之间的无常看得十分得淡泊了,便是连自己的生死也置之度外,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体会得到的,这就是一个人的升华,是一个人的顿悟。

见到韩奇与田秀秀都不再说话,汽车里的气氛再一次沉闷起来,张贤又笑了笑,问道:“韩大哥,你这次是送我去监狱还是什么地方?”

韩奇有些尴尬,最终还是答道:“是看守所!”

“呵呵,这跟监狱没什么两样!”张贤随口答着,心里头说不出来的一种郁闷,只是却不想当着秀秀与韩奇的面表现出来,所以他的脸上还堆着笑容:“上一次我被收押在看守所,还是在武汉呢!呵呵,那一次也多亏了韩大哥帮忙,只让我在那里面住了不到半个月就出来了!”

韩奇知道张贤所说的那一次是张贤当十八旅旅长的时候,因为战事不利放走了马文龙的部队,所以才会受审。不过仔细地想了想,如果当时那项指控张贤的罪名真得成立了,也许张贤也不会受得这么多的苦,可能早早地便脱离了国军,带着一家老小远走他乡了,也不会再去经历失败与被俘,痛苦与绝望,妻离子散以及如今这种难熬的局面了。

“这一次,只怕半个月是出不来的!”韩奇如实地告诉着张贤。

“我知道!”张贤点着头,他同时也非常清楚,他能不能保住这条命,在这个时候只怕韩奇也没有把握。

“阿贤,不要多担心!”好象是觉出了张贤的心思来,田秀秀再一次握紧了他的手,同时劝慰着他道:“韩大哥一直在为你的这件事跑上跑下,本来这个月他还是要去韩国的,也被他暂时的推掉了,一心一意的为你跑关系!还有,我和二弟也在托各种关系,想方设法地要把你保出来!”

“二弟?”张贤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反应了过来,急急地问着:“张仁他还好吗?”

“他还好!”秀秀连忙道:“他如今是空军的作战队一个大队长,我们母女的生活也多得了他的照顾,不然不知道会过得多么难呢!”

张贤点了点头,对于二弟张仁的表现他还是比较放心的,在张家的三个兄弟之中,老二张仁才算是一个非常有头脑,非常冷静的人,比起老三张义来,这个二弟不知道要令他放心了多少倍。

“对了,胡从俊你去找过了吗?”张贤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老上司,问着秀秀。

田秀秀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无奈地道:“我去找过了,但是胡长官如今是金门防卫司令,军务在身,又不在岛内;而你们当初的战友也多在金门,前日我已经托人去给胡长官捎了一封信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韩奇也接口道:“如今胡从俊可是老头子所倚重的红人,你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胡从俊能够出面的话,我想很多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我从朝鲜半岛一回来就想找他的关系,但是有些难呀,如今的胡从俊已是今非昔比,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得到的,另外,便是想去金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毕竟还隔着一条海峡,那里又是军事禁区,没有特别通行证是去不了的!不过,我也正在想办法准备去一趟金门,明天那个通行证就应该可以办下来,到时亲自去找胡从俊说明,他到现在还以为你早就在徐蚌会战中牺牲了呢!”

张贤不由得一声苦笑,想一想那些十二兵团、十八军中的同袍兄弟们,真得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记得那个兵团里,他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乔书强,那也是由他提拔起来的一个十分能干的侦察人员,当时在江西的时候,他还利用乔书强对胡从俊示过警,才使得胡从俊最终带着新成立的十二兵团逃之夭夭了,没有成为渡江之后解放军的肉。

“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充其量也就只是被关些日子!等调查完了,也就应该结束了!”韩奇最后还是如此地宽慰着张贤,然后,他又象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同时叮嘱着他道:“对了,还有些事,你不能乱说,要按我说的去说!”

“好,是什么?”张贤问道。

韩奇道:“首先,就是关于你在徐蚌会战之后被俘的那些事情,你一定要承认自己在毁容之后,是被我安插到刘兴华的部队里当暗桩的。还算是好,当初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作了一个秘密档案,如今这些档案还保存在保密局,这些档案可以成为你最好的证明,以证明你不是投敌,而是被我委派!”

张贤点了点头,其实韩奇教导的他这些也都是事实,只不过他没有那么高尚,同意给韩奇当暗桩也是被逼无奈;韩奇建立秘密档案实际上就是为了要挟自己,如今却是阴差阳错,反而成了证明他无罪的要证,这也许就是天意如此吧!

“第二件事,就是湘西!”韩奇终于说出了他与张贤之间曾发生的这一段不愉快的往事,而这个往事,也曾是张贤再一次见到韩奇的时候,感到有些惭愧的原因。

“这件事怎么说?”张贤问道。

“那件事没有成功,当然责任也不能全怪你。呵呵,如果你真得按照我的要求来做了,说不定我们两个都活不到现在!只是那件事不说明肯定是过不去的,好在吕奎安已经不在了,如今在这里能够说得清楚的人只有你和我,只要我们两个人说法一致,那么别人也就无懈可击!”

“我明白!”张贤再次点着头。

“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坚持地说从湘西之后,你就与组织上失去了联系!呵呵,这一点我也可以作出证明,当时你是单线联系的,别人当然不会知道!”韩奇说着,又想了一下,接着道:“再以后的事,一直到朝鲜战场上,就倒是可以实话实说了,呵呵,人都有求生和成长的愿望,谁都希望能够活得好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还是要说你在共军中过得很不好,一直盼着能够重新找到组织,回到国军里来!所以,在朝鲜战场上一听到了我的宣传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全营的人放弃了抵抗,投降了过来!”

听到这最后几句的教导,张贤愣了愣,这些话完全是有违他心的,他沉默了片刻,也知道这是韩奇为他好,如果不这样说,那么他的遭遇定然会很差,他看了看还甜甜地睡在自己怀里的女儿,又与田秀秀那双忧虑的眼睛对视了一下,最终也只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