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归尘(三)

这碗牛肉粉虽然还是这般得辣,但是此时张贤吃到了嘴里,却有些浑然不觉了。

“你们的师长叫做张贤,是吧?”刘兴华明知故问着。

张贤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刘兴华又是一笑,道:“那小子真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哎,只是明珠暗投,走错了路,选错了队伍!如果当年他能够听取我的劝告,或许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张贤还是一阵沉默,是呀,当年刘兴华曾几次三番地劝告过他,他都只当成了耳旁风,如今想来,那些话真得就是至理名言,如果当初真得听从了,又何至此时的进退两难。

“其实你那个师长为人不错的,是个好人!”刘兴华接着又道:“就是有一点,他太愚昧了!”

张贤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自己是愚忠还是愚昧,反正此时这碗牛肉粉又开始辣了起来。

正说之间,忽然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还没有到得跟前,便喊了起来:“哟,老刘这么早呀,跑出来吃什么呢?”

张贤与刘兴华同时顺声转过了头去,便看到一个戴着眼镜,同样穿着解放军军服,却没有扎着武装带,似个干部模样的人走来,到得近了,张贤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心头一阵乱跳,便是连眼眉也跟着跳了起来。这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因为他是在延安深造过的,最早的时候曾当过马文龙的政委,叫做林宣,认识他还是在抗战时期;可能是因为过于书呆子气了,这个林宣最终被熊卓然所代替,而林宣则成了某个旅的后勤供应处的处长,那个职位是一个肥缺,可是不幸得很,他却成为了张贤的俘虏。正是因为林宣的供述,国军在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的柳林地区布下了一个罗网,最终令众多的解放军官兵成为了国军的俘虏,更有很多人牺牲在了那片山岭之中。只是这个林宣,后来被张贤安排着去了武汉,由韩奇负责接收并且处理他的事,从此以后张贤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件事,却没有想到还会在这里,在七十二军总部里看到这个人。

张贤强自镇定下来,只当不认识一般,又低下头去吃着自己的米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里的筷子却有些不听使唤了起来。

“呵呵,是林部长呀!”刘兴华转头看着林宣走过来,只是笑了一下,告诉着他:“我在吃牛肉粉,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林宣已经走了过来,看了看小桌子上两个人的两碗红红的粉汤,上面还漂着几段辣椒,连连摇着头,笑道:“老刘呀,你是知道我这个人怕辣的,还是算了吧!”他说着又道:“我还是回去吃饭吧!”

“你呀!”刘兴华指着他也笑着摇了摇头,故作可惜地道:“这么好吃的东西都享受不了,你也只好去吃咸菜了!”

“呵呵,我宁愿去吃咸菜!”林宣答着,已然从两个人的身边过去,奔向了前面不远处的七十二军军部。

看着林宣走远了,张贤这才抬起了头来,却是故意地问着:“军长,他是谁呀?”

刘兴华看了他一眼,告诉着他:“这是我们军的后勤部长,叫林宣,也是一个老革命了!当年我们曾经在一起打过鬼子!”

“哦!”张贤点了下头,没有再问下去。

刘兴华只吃了半碗米粉,实在是辣得受不了了,放下了筷子,看着张贤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有些发痴了起来。

张贤抬起了头,直视着刘兴华的眼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问着:“军长这么看我,有哪里不对吗?”

刘兴华还是紧盯着张贤的眼睛,半天之后,才缓缓地道:“于得水,你知道吗?我看到你,就想起了张贤来,你们两个人太象了!”

张贤的心又是一阵狂跳,也放下了筷子,却是一本正经地道:“张师长已经被击毙了,我可不想当他!”

刘兴华愣了一下,蓦然从沉思里回过味来,尴尬地一笑,道:“是呀,他早就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张贤的心又一下子沉到了海底,刘兴华的话分明是话中有话,虽然谁也没有捅破这张窗户纸,但是他明白此时刘兴华的所想,从刚才刘兴华的眼神里,他分明看到的是一种迷惑,这是刘兴华这个军长从来也不曾在人前表露过的表情,除了他!也许,刘兴华也跟他一样,在想着与他同样的问题,或者比他想得还要多。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为什么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呢?想到这里,张贤反而冷静了下来,笑了一下,问着他道:“军长,要是张师长还没有死,也做了俘虏,你会对他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显然也曾被刘兴华想过了多次,也琢磨了多次,听到张贤问出口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疑。他的笑容消失了,代之的却是一种整肃,郑重地道:“是要他真得没有死,我会很高兴,只是此时已非彼时,即使他作了俘虏,只怕我也没有他那么通天的本事,把死人变成活人,把活人又变成死人!”张贤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所指,当然还是说当初自己救他的事,把他这个死囚犯救出来,这就是把死人变成了活人;而让他又整容又改名更姓,把那个马文龙的名字彻底地丢掉,这就是又把活人变成了死人。刘兴华说着,声音不由得有些低沉下来,还是略显无奈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一是一,二是二!”

张贤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这与他所认识的马文龙是一般无二的,当初在他跟马文龙一起在抗日战场的时候,虽然并肩作战,但是当谈起以后可能的敌对,他当时说的话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来处理;而马文龙十分干脆地告诉他,肯定会向他开枪!这也是马文龙的性格,绝对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当初在淮海战场上的时候,张师长带着很多人最终还是向你投降了!”张贤提起了往事来,却又有些感慨,现在的七十二军里,很多的骨干士兵都是从那时投诚过来的国军士兵转化过来的。他又问着:“要是那天夜里,他不逃走,当时你准备把他怎么办?”

刘兴华的面色依然严肃,依然郑重地道:“他错过了许多的机会,那是他最后的机会!可惜他还是没有抓住!”他说着有些伤感:“我现在可以明白无误的告诉你,当时我都给总前委发了电报,电文只说张贤是带兵投诚,这跟被迫投降有很多的区别!并且我也打定了主意,就是拼着我这个官不当,也要把他保下来,最其马保证他不被当成战犯,而且我有这个把握,可以让他作我们襄河纵队的顾问!”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呆了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是对我不信任!我如此信任他,以为他会成为我的同志,所以尽管有人要我监视他,我却没有这么做。哪想到他当晚就逃走了!”他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

刘兴华的话说得无比得真挚,不由得张贤不信。只是在他相信这些的时候,心里却又是在暗暗地后悔莫及,的确是自己太不信任这个刘大哥了,否则,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别人的替身,活在阴影里,活在心惊肉跳之中。

张贤沉默了片刻,当然明白这个刘军长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跟一个大头兵讲这些话,实际上,刘兴华根本就已经认出了他,却装作不认识,定然也有着他的苦衷。当下,他笑了笑,再一次把话说得更直接起来:“是呀,公是公,私是私!要是张师长没有死,而是乔装打扮地躲在哪里,你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刘兴华也愣了一下,也许没有想到张贤的话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当下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紧盯着张贤的眼睛,却不置一词;而张贤也并不退缩,同样直视着他的脸,两个人久久地注视着,张贤都可以数过来他下巴边粗黑的胡子荐了。这个时候,刘兴华却莞尔一笑,道:“此一时已非彼一时,我这个军长也不能胡来,必须要听党的话,我如果真得知道了有这种事,只能上报到上面去,由上面的人定夺!”

“哦?他们会怎么处理呢?”张贤问道。

刘兴华略作沉吟,并没有隐晦,如实地道:“可能会有三种结果:其一,可能还是会被当成战犯来处理,因为他到底还是一个少将!其二,还有可能会被当成反革命分子,必须要镇压掉!”听到这里,张贤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上想起了老山羊来。但是,刘兴华又说出最后的一个可能:“最后一个嘛,可能会好一点,如果他只是隐伏下来,中间又没有做过其他坏事,要是能够主动自首,或许会被宽大处理。”

张贤沉默了,刘兴华分明把自己的态度说得一清二楚,虽然他一定会向着这最后一种可能替自己努力,但是,这也是一个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毕竟前面的两种可能或者更大一些。而同时,刘兴华也把自己的底线交待给了出来,那个前提就是要他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如果他不去自首,那么刘兴华的态度当然是假装不知,就像现在跟他坐在这里吃米粉,把他还是当成于得水。

或许,这对于刘兴华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头痛的事,如果自己真得向他自首了,那么就等于是把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对于自己的生与死,刘兴华也是没有把握的,正是因为他前面所说的此一时非彼一时,所以也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三种结果,他的命运如何,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刘兴华呢?还是留给自己呢?一时之间,张贤也犯起了难来。刘兴华这么久没有揭穿他的身份,可见对于这个刘军长来说,其难度定然也是十分的大,否则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得无奈。

“我懂了!”张贤终于点了点头,却觉得心头已经有些沉重了。他又想起了叶大姐的那句话来,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还是要回哪里去的,想这么多真得太累了,还真得不如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想到这里,他重新埋下头吃着这碗已经有些凉的米粉。

刘兴华看到张贤又吃了起来,也低下了头去,再一次拿起了筷子。

几乎同时,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好辣呀!”这一刻,那股辣味钻透了他们的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