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乌合(三)

张贤又与陈大兴说了一会儿话,可是此时却已然是心不在焉了起来,陈大兴只当他是困了,也便闭上了嘴。

夜已然深了,张贤却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头脑里却是一片得清晰,没有一丝要睡觉的意思,反而是愈发得活跃起来。从辰州出来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是一个计谋筹划的开始了,王金娜、张义以及他们这几个人,甚至包括小虎在内,也不过是这一连环套中的重要一环,所有的人都在互动中推波助澜。宋明亮摆下了空城计,却是一桃杀三士,以辰州的兵力威胁田家寨,迫使田壮壮就范;而同时又以辰州这座空城为诱饵,以求守株待兔消灭那股威胁辰州的匪军,他既然能够破获一个地下电台,是没有理由不清楚韩奇认为的这支奇军存在;最后,这个空城计难道不也是一种考验?在关键的时候,把那些隐藏在七十四军里的特务间谍暴露出来吗?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王瘸子,如果王瘸子真得被抓了,那么自己也将处于一个极度的危险之中,到时只怕不是光凭着几张嘴可以讲清楚的了!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躺将下去,睁开眼睛,仔细地听了听床上熊三娃与陈大兴的呼吸之声,这两个人的呼吸声已然平稳了许多,熊三娃的鼻鼾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响亮,陈大兴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张贤悄悄地爬下床来,仔细地看了看身边的两个伙伴,确认他们两个是熟睡了之后,便动手穿好衣服和鞋,又轻轻地拉开了门,一股寒冷的风从门来吹进来,吹得张贤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险些打出一个嚏喷来,他连忙捂住脸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转身把门又轻轻地带好。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音,冬夜里连声虫子的叫都没有,只有远处传来了一两声猫头鹰的凄嚎。张贤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看了看正房里王金娜与小虎睡的那间堂屋,心里忽然有一些温暖起来。

从第二重院子到第一重院子之间的侧边有一道小角门敞着,通过那道门可以进到第一重院子,在那个院子里不仅住着田壮壮和张义,还住着几个田壮壮的亲信护院喽啰。他不想冒那个风险去第一层院子里,再打开大门的门栓出去,望了望角门相接的院墙,虽然说有些高大,却还难不倒他。他只轻轻一蹿,踩着小角门的门头,已然上了墙头,再一翻,双脚飘飘地踏上了实地,已然到了院子的外面,他稍作沉吟,分辨了一下方向,绕过聚义堂,向着田瘌痢带他去的那个后面的半坡而去。

张贤并不知道,陈大兴当时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当他打开门,那股风吹进屋里来,也吹醒了这个聪明的连长,他爬起身看了看身边空荡荡的床铺,也穿起了衣服,走出门的时候,借着一轮明亮的月光的映照,看到了张贤翻出墙外,他不由得一愣,原以为张贤只是去方便一下的,当下稍作迟疑,也跟着翻出墙去。

※※※

田家寨此时是一片得安祥,整个村寨就像是一个依偎在山峦怀抱里的婴儿,温馨而甜蜜地在熟睡着。一队巡更的人敲着更梆走过,几声寥落的湘西话语随着寒风传到张贤的耳朵里,让他忽然有了一种生处异乡,想回故乡的渴望。看着那队巡夜的喽啰走远,他这才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来,沿着石板的铺就的小路,转了几道弯,已然来到了韩奇所住的这间大屋的门口,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了田瘌痢的声音来:“谁呀?”

“我!”张贤答着,同时低声地又道:“深海,要找老韩!”深海,是韩奇重新给他的起一个代号。

过了一会儿,门“吱”地一声开了,张贤向后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有可疑的情况,一头走进了屋子里,门又“吱”地一声关上了。

远处,陈大兴露出了一个头来,他听到了刚才的那声答话,心下里不由得一紧,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紧走几步,来到了这间大屋之前,悄悄地俯耳到了门边。屋里并没有亮灯,可是他听到了韩奇的声音,他心中的疑惑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对于这么晚了,张贤找上门来,韩奇也有些意想不到,但是他知道张贤一定是带着了什么重要的情况,否则也不会如此而来。

田瘌痢知趣地去了他所住的左边卧室里,并关上了卧室的门。韩奇带着张贤到了对面的卧室,两边相隔着一间宽阔的堂屋,进了卧室之后,他也关上了门来。

“有什么事?”韩奇低声地问着张贤,虽然没有点着灯,看不到张贤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可以感受到张贤的急迫。

“你的计划要马上取消!”张贤肯定地道。

“为什么?”

“那里是一个陷阱,他们在唱空城计!”

韩奇不由得一愣,怔了半晌,有些不相信地问道:“这消息你是怎么得来的?可靠吗?”

张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告诉着他:“辰州的电台早就被破获了,而且瘸子和我可能都已经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韩奇倒吸了一口冷气,半天之后才道:“来不及了呀!已经来不及了!”

“哦?怎么来不及?”张贤连忙问着。

韩奇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口来:“今天晚上他们就已经行动了,这个时候只怕已经开始攻打辰州城了!”

“这么快呀!”张贤也不由得惊叫了起来,同时责问着他:“不是说有三天的时间吗?就算是打辰州,最佳时机也是明天晚上,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被张贤这么一问,韩奇不免也有些张口结舌了起来:“我……我怕田壮壮扛不住解放军的围攻,就算是把辰州打下来,到时田家寨被消灭了,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他只能如此老实地回答着。

从辰州到田家寨要走一天的时间,就算是宋明亮当真得准备围攻田家寨,在张义带着大家来到田家寨之前,解放军就已经陆续地提前先乘夜赶了过来,只是,作为明攻的正面部队此时应该还处于辰州到田家寨之间的路途之中,虽然说在辰州被袭的时候,这部份部队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回去,但总比从田家寨再赶回辰州要快了许多。

听着韩奇的解释,张贤已然无话可说了,毕竟这位韩大哥还是十分在乎田壮壮这些人的,虽然说他是为了他的目的,但是其中难道就没有因为看在张贤的面上而照顾自己的这位内弟的因素吗?他不好再去责问这位对军事实在不内行的大哥,只能催促着他:“你马上跟杨永清他们再发个电报,说不定他们行动缓慢,还没有到辰州城呢!”

“好!”韩奇答着,正要去拿自己的电报机,忽听着大门口处传来了“啪”的一声响,仿佛是有人碰倒了什么东西。张贤与韩奇都不由得侧起耳朵顷听了起来。

“谁呀?”那边的卧室里传来了田瘌痢的询问。

没有人回答,田瘌痢披上衣服,举着马灯,打开了门来,看到了横倒在门口的一把筢草的竹筢子。

“可能是风吹倒的吧!”田瘌痢告诉着内屋里的人。

张贤却没有心思在这里再听到韩奇的坏消息,告诉着他:“我要马上回去,出来的时候长了怕别人怀疑,不管杨永清他们有没有打辰州,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韩奇也只好点了点头。

※※※

张贤再一次翻墙回到客房里的时候,听着熊三娃依然平稳的鼾声,心下里已然放心了许多,他迅速地脱下衣服,再一次躺进了大通铺的被窝里,一伸手却发现睡在自己左边的陈大兴不知了去向,他连忙爬起身来,又摸了摸那个被窝里,没有一丝的暖意,心下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这说明陈大兴已经出去很久了。

正在张贤狐疑猜测的时候,门轻响了,陈大兴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张贤的眼前,他不由得问着:“大兴,你去哪了?”

陈大兴并没有回答,一副气鼓鼓地样子,脱下衣服,一头钻进了被子里,却是一翻身,把背朝着他。

张贤愣了愣,不由得爬起来拨转着陈大兴的身体:“你怎么了?”他问着。

陈大兴却是摆脱了他的手,仰而把睡去,把头蒙到了被子里面。

正在张贤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却又把头露了出来,没头没脑地告诉着张贤:“我……我去找张义了!”

“找张义?”张贤又愣了一下,问道:“这么晚了,你去找张义做什么?”

“告诉他,敌人要打辰州城!”陈大兴如实地回答着。

张贤蓦然明白了过来,不快地问着:“刚才你是不是跟踪了我?”

陈大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张贤反而平静了下来,问着他:“你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陈大兴抿了抿嘴,道:“我看到你跟韩奇在一起,听到你们说要打辰州!”

“就这些?”

“就这些!”陈大兴老实地告诉着他:“你们说得太低了,我听不清楚,反正听到你们说要打辰州!”他说着,不由得坐了起来,十分恳切地道:“贤哥,你这是在玩火呀!如今国民党已经土崩瓦解了,你还要为他们卖命吗?再说,韩奇拉拢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些土匪呀!那些土匪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杀人如麻,视钱如命的亡命徒呀!他们如果真得冲进了辰州城里,不知道会杀死多少人?会强奸多少妇女?会抢走多少东西?会烧掉多少房子呢!”

听着陈大兴的低声责问,张贤刚才的不快已然丢失地一干二净,代之的却是一种内心的温暖,这些话也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能够说出来,也只有真正的兄弟敢于这么说出来!这同时也说明了自己没有看错人,陈大兴不仅是一个有头脑,同时也十分有良知的人。只是此时,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跟陈大兴解释,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躺下来,我慢慢跟你说!”

陈大兴愣了愣,还是听从了张贤的话,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