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西向(三)

休整了十天之后,七十二军奉命转头西向,沿着浙赣铁路向西解放南昌。而汽车连还是与以往一样,只是作为七十二军的后勤部门,尾随着大部队而行。

从贵溪前往南昌,这条路好走了很多,虽然也有小山与丘陵起伏,但是大部分基本上是一马平川,只是因为已经赶到了雨季,天空并不作美,遍地的泥泞使车队想要开快都开不起来。走到进贤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前方的战报,七十二军的二一四师拿下了南昌城,城中的国民党军队弃城西逃,往湖南那边去了。

想一想,从渡江战役过来,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解放军便基本控制了江苏、浙江、上海与江西的大部,摧枯拉朽一般,所向披靡着,以这种速度前进,可能都到不了年底,整个中国都会被解放。

汽车又开始颠簸起来,这一次行进的道路很是顺利,二一四师是从鄱阳湖东边解放了湖口、都昌以及九江城后,南下到南昌,与从贵溪西进的二一六师在那边汇合,当张贤随着汽车连进行在鄱阳湖平原上的时候,许多地方已经在组建新政府,组建新政权了。倒是有很多南下的干部随着车队过来,所以汽车连里此时倒是最热闹的。只是汽车连是走一路,随车的人也就下一路,估计赶到南昌的时候,又只剩下了汽车连里的人,热热闹闹的场面终将截止。

为了保护这些南下来的北方干部们,以及为了保护车队运输物资的安全,上面让张义的第一营专门负责随车队护卫。张义的第一营经过鹰潭那边的一场战斗后,损失掉了一个连的兵力,实际上此时不过是两个连的配制,虽然也有一些俘虏兵和当地新召来的新兵入伍,刘兴华终还是对他有所照顾,没有把这个营再派到前面去。随车队护卫前进,也算是一种休养吧。

从进贤城出来,雨就下个不停,但是大家的心情都十分高兴,都知道再走上一天,就可以到达南昌城了。南昌,这是江西省的省会,也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尤其是对于解放军来说,共产党的第一支军队,就诞生在这个城市里。到这座城市,许多人都是怀着一种崇敬心情。

夏阳作为这个车队的领导,虽然说是一个连长,实际上负责的是整个车队的全面工作,管的事又杂又乱,比后勤部的部长还要忙。看着车队终于行进起来,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拦下驶过来的一辆军卡,打开车门跳出上去,这才发觉自己坐上了熊三娃与于得水的车子。他愣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不过就他心里的喜欢程度来说,还是愿意与陈大兴坐在一起,这个熊三娃话里话外的满是刺,而这个于得水又沉默寡言,十句话也换不来他一句话。

车前的雨刷在不停地刮着,外面刚刚看清的路径,刮过之后又变得模糊,随着雨刷的刮过再一次清晰,如此往复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哟!连长,今天怎么想着坐我这辆车了?”熊三娃一边开着车,跟着前面的那辆军车,一边问着。

夏阳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得意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自从被他罚过了禁闭之后,有很长时间里,熊三娃都没有主动地跟他说过话,平时见到他的时候,都是把头一扬,然后装作没看到一样,连个招呼也不打。

“呵呵,不行呀?”夏阳反问着:“是不是还对我有意见呀?”

“我哪敢呀?”熊三娃自嘲着道:“你是领导,我是小兵,我哪敢对你有意见呀!”

夏阳笑了一下,警告着他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别再给我惹事就行了!”

“听你这话,好象我经常惹事一样!”熊三娃有些不满意地道,同时问着身边的张贤:“阿水,你说我是个祸头吗?”

张贤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答话。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行了吧?”夏阳最后还是当先着认错。

张贤心里好笑,这个夏连长真是一个好脾气,要是换成自己,绝对不会有如此大的度量。

夏阳没有再理会熊三娃,而是问着张贤:“于得水,那天张义要调你去他的营里当干事,你为什么不去呀?”

张贤愣了一下,又想起了那个坐禁闭的日子,张义找到他时的情景,当下苦笑了一下,只是道:“我告诉他了,我只喜欢摆弄机器,不喜欢摆弄人,更不喜欢去打仗!”

“嗯!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夏阳点着头,同时道:“阿水呀,你要是走了,我们这个汽车连里就没有真正会修车的人了,别人鼓捣一个小毛病还可以,要是大毛病,只能你来。所以,就算是你真得愿意去,我还不放呢!”

张贤没有答话,但是从夏阳的话语里,已经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很是重视。

“知道张义为什么想要你去他的营里吗?”夏阳问着。

张贤只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他说阿水当过老师,他那里缺有文化的人!”熊三娃接着口。

“有文化的人多了,又不是阿水这一个!”夏阳道。

“那是为什么?”张贤也忍不住问着:“我这个相貌只怕会把人吓着,他怎么不嫌弃呢?”

“相貌又不能决定一切!”夏阳真切地道,其实是在安慰张贤,在他看来,这个于得水之所以不愿意与人交往,定然是因为这张脸。是呀,换谁被毁了容,性格也会变得这样的。

见到身边的这个于得水没的答话,夏阳这才道:“好吧,我老实告诉你,张义私下里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你跟他大哥很象!”

张贤不由得心里一惊,便是熊三娃正开着车,方向盘也猛然打了一个晃,车子险些开进了路边的沟里,幸亏他眼疾手快,一个把又打了回来,却将夏阳撞到了车门上,头咚地磕了一个包出来。

“三娃,你搞什么搞?”夏阳一边揉着自己的头,一边骂着。

“对不起呀,连长,刚才路上有一块大石头!”熊三娃连忙解释着。

“下雨天开车,小心点!”夏阳叮嘱着。

等着车开平稳了之后,熊三娃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连长,张义没说阿水哪里象他大哥呀?”

夏阳仔细盯着张贤,道:“他说除了阿水的相貌不象之外,其他哪儿都象!”

“嘿嘿!”熊三娃发出了一声低笑。

“你笑个什么?”夏阳有些莫名其妙,问道。

熊三娃这才道:“我跟他大哥可是过命的交情,我怎么看不出来?张义要这么想,想来是心里有愧,他对不起他大哥,当然希望他大哥还活着。要我说,这人呀,做什么事都要问心无愧地好,不然睡觉都不踏实!”

夏阳愣了愣,琢磨着熊三娃的话,觉得的确是有些道理。

※※※

中午的时候,车队到达了向塘镇,这是浙赣铁路线上的一处枢纽,从这里有一条铁路向北经过南昌城,一直通到长江边上的码头九江,九江古称浔阳,所以这条铁路也叫做南浔铁路,他也是江西省境内最早修筑的一条铁路。

从向塘到南昌已经很近了,若不是因为南下干部团里,有人要从这里转往丰城那边去,夏阳是不愿意在这里多作耽误的。既然在这里停了下来,也只好就地休息了一下,大家都吃过了随身带来的干粮,这才又上了路。

这一次,却是出乎了张贤与熊三娃的意料之外,夏阳并没有再坐上他们这辆车的楼子里来,坐上来的却是护卫营的营长张义。

与张义坐在一起,张贤很觉得别扭,生怕自己的弟弟看出什么来,所以主动地要求自己来开车,把熊三娃夹在了他们之间。

汽车又一次地颠簸了起来,雨还在下着,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这个三十多辆军卡所组成的车队,足足拉了有一里多地长。

张义的话,却远没有夏阳多,而他这个人,也远没有夏阳那么坦荡与直爽。

为了解解这沉默的气氛,倒是熊三娃一直在没话找着话来说。先是说起了当初在刘集刚刚遇到张义的情景,那个情景张贤还一直记着,那个时候的张义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脸都没有长开,说到这些的时候,熊三娃还开着玩笑,说张义不过是刚刚换下了开裆裤。张义听着,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反驳。

两个人又说到了张义当初在十八军里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是在张慕礼的手下当班长,正是湘西会战的时候,也跟着十八军三天两夜跑了八百里,愣是从沅陵跑到了山门。说起往事的时候,大家都很嘘唏,如今想想看,许多的故人都已经离世,而许多的朋友又变成了敌人,就好象是一个玩笑,又好象是一场游戏。

张贤一直没有插嘴,只是听着熊三娃与张义的一问一答,每当他们提到一个人的名字时,他也经不住的回忆起那个人,只是人生不过一瞬,很多的人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路客,走过去后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也有可能还会重逢。说来说去,人与人之间也有一个缘分,正应了一句古话,人来缘来,人去缘尽!能在一起就是一个缘分,或许真得如同佛经里所说的一样,前世要修得几百年、甚至于几千年才可能有同船一渡、同桌一宴的缘。如果今生是作了兄弟,只怕前一世要么是无法化解的对头,要么是心心相映的知己;不管是对头也好,是知己也好,也都是不了的缘续。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了,说到最后,熊三娃都有些累了,闭上了嘴,靠着座位,昏昏欲睡了起来。

张义却是转着头,一动不动的盯视着开着车的于得水,想要看透这个半边人的心。张贤也知道张义在看着自己,但是却装作不知道,双目直视着车前的道路,根本不转一下头。

从一个水洼里开过,汽车蹦了一下,也将正准备打盹的熊三娃颠醒了,转头看着张义的模样,不由得问道:“张义,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这一句问,将张义惊醒了过来,忽然面对着熊三娃,直视他的又目,一本正经地问着:“三娃哥,你老实告诉我,我大哥是不是还活着?”

熊三娃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正开着车的张贤,此时,张贤却是平静异常,仿佛并不在乎张义在说些什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熊三娃尴尬地笑了笑,问着。

张义的眼睛有些潮湿了起来,深沉地道:“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大哥还在人世,就在我的身边。你别忘记了,我们是兄弟,是一奶同胞,就算是彼此看不到,心也能够感觉得到。”他说着,很是悲伤:“这个世上,让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大哥,说真的,当初在武汉的时候,他是一心一意的想要保护我,想要让我成材!可是我呢?却对他三心二意,还把他当成敌人来防范。虽然冯大姐说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是革命的需要,但是他还是我大哥,对我那么好,我却是想方设法地害他!”他说着,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他擦了擦脸,笑了一下,又接着道:“如今说是大哥没了,你知道吗?我这颗心里一下子就好象被人放干净了血,忽然明白过来,但是已经晚了!”

张贤依然开着车,听着张义的话,奇怪着这种话他应该跟熊三娃两个人私下里去说,如今是当着于得水这个外人的面说出来,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就是要说给他听的吗?

熊三娃愣了愣,不由得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张义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刚才他说得动情,把自己心里想的讲了出来,有些东西是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他无法告诉熊三娃。

见张义不作解释,熊三娃也没有再深问下去,摇着头对他道:“张义呀,要我怎么说你好呢?不管是斗争也好,还是革命也好,斗到自己的大哥、革到自己大哥的头上,如果换作我,是不做的。人要是连骨肉亲情都不认了,那还能叫做人吗?”

张义没有答话,熊三娃的话太直率了,根本叫他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