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策反(三)

鹦鹉大街十八号,这是刘之杰的住所,也是汉阳的一所最豪华的住宅,此时以警察局长的身份来到这里,对于张贤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在名片递进去之后,那个老管家走了出来,看了看门外的三个人,目光首先投在了吕奎安的身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厌恶,但还是客气地道:“我家老爷说了,吕队长要是看到我们家的哪个东西好,只管拿去就是了,他还有些事,马上要出去的,不能够奉陪了,还请吕队长原谅!”

听他的话意,很显然,吕奎安已经不止一次地来到这里打秋风了,这里的管家已经认得了他。张贤看了看吕奎安,他的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笑了笑,对着这个老管家道:“这一回不是我自己来的,我是跟着武汉警察局长过来,一起拜访你家老爷的。”

“我家老爷真得有要事,要出门!”这个老管家看来并不买他的帐。

张贤走上前来,摘下了自己的礼帽,笑着对这个老管家道:“老伯,您还认识我吗?”

这个老管家看了看张贤,先是一愣,然后马上便露出了笑容,叫道:“咦,这是不侄少爷吗?你什么时候来武汉的?”他还记得当初张贤在刘之杰家里住的时候,是以他的侄子的身份进行的,当时的名字叫做刘贤。

张贤笑了笑,告诉他:“我是专门来看你家老爷的!”

边上的吕奎安同时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的警察局长!”

老管家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一样,对着张贤道:“你先等一等,我马上去告诉老爷!”说着,匆匆地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跑了出来,命人将大门打开,放三个人进来,并且亲自在前引着路,带着他们走进了这所大宅子。

这里对于张贤来说,已经轻车熟路,看着往日的庭院依旧,不由得有些感慨,想一想,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年,物是人非,世事无常。

在一楼的大厅里,刘之杰早就恭候在了那里,一见到张贤,一张苍白的脸上马上洋溢着也许是久未露出的笑容。

“刘伯好!”张贤十分有礼貌地向着这位长辈行着礼,跟在他身边的熊三娃也同时行礼,而吕奎安却有些别扭,但还是跟着行礼。

刘之杰示意着大家坐下来,看到了吕奎安,虽说心里不高兴,但还是没有表露出来。

“一别三年,呵呵,刘伯的身体好象是越来越差了呀!”张贤望着这个瘦弱的老头子,不由得有些感叹。

刘之杰咳了一声,苦笑着摆了摆手:“人总是要老的,我是活一年少了年了,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会回到武汉当这个警察局长!”

张贤道:“本来早就应该过来看望您的,只是因为公务缠身,一直脱不过身,所以直到今日才过来,还请老伯见谅!”

刘之杰笑道:“你只要还记得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呵呵,看到你们这些年青人,我就是高兴的呀!”

张贤命令熊三娃把自己的礼物提上来,刘之杰也跟着客气了一番,只是碍于这个吕队长还在当场,两个人便是有一些话,也说不出来。

看看张贤与刘之杰又在谈起了往事,说得倒是融洽,吕奎安却觉得倒是成了多余,总算找了一个机会插嘴进来:“刘老先生,以前不知,多有得罪,今日里,我是跟着张局长过来向您陪罪的!”

刘之杰怔了怔,马上明白了过来,却笑了笑,摆着手道:“哪里哪里,吕队长也是为了公事,我哪能怪罪吕队长呢?以后我还要指望吕队长多多观照呢!”

吕奎安笑道:“呵呵,我原先不知道,原来老先生的长子是我们军统中的英雄,要不是张局长提醒,这还真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老先生怎么当初不向我说明呢?也免得我回去被我们主任申斥了一通!”

刘之杰却有些悲伤,喃喃地道:“我儿子也是为国尽忠,自得其所,如今我这把老骨头还苟活在世间,自觉得有愧啊,还提他做什么?”

众人沉默了片刻,吕奎安觉得自己的道歉已经完成了,再在这里呆下去,有些不自然,当下起身来告辞,而这个刘之杰也假意地客气了一番,还是没有挽留,便任吕奎安离去。

张贤也准备离去,但是刘之杰这一回却是真心得想要让他留下来,最后,张贤无法拂了这个老人的好意,同意在这里吃过饭再走。

饭后,如同当初一样,刘之杰又把张贤叫到了二楼自己的卧室里,却问着张贤:“他还好吗?”

张贤怔了下,不明白他问的是谁。

老人家拿出了一份报纸,张贤接过来,看到了这份报纸上登出的马文龙的照片,说得是国共代表在武汉谈判的事,他马上明白了过来,当下道:“还好,他很是精神着呢!”

“哦!”刘之杰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

张贤很想知道刘之杰与马文龙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如果真是如吕奎安所说的一样,那么,也并非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只是这件事,如果让老人去俯就马文龙,又与世俗有悖,或许自己能够劝说马文龙,让他到这里来看一看老人家。

当下,张贤对他道:“这样吧,我看能不能劝他过来看您一下!”

刘之杰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但是随即便逝去了,摇了摇头。

“您不想见他吗?”张贤问道。

老人家叹了口气,却道:“还是不见得好,如今他是共产党的代表,我又是汉奸的嫌疑,不要让我连累了他。”

张贤不由得一阵凄凉,国之如此,家已不家,父非父,子非子,人间的悲剧呀!

“对了,有一件事我还要求你!”刘之杰忽然想到,对张贤道。

“好,您说!”

刘之杰道:“知道我和他关系的人,可能就只有你了,我请你不要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行吗?”

张贤怔了怔,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之杰向他解释着:“如今我也已经想明白了,他有他的信仰,虽说我们父子之间有过很多的误会,其实我一直没有干涉过他的信仰,这一点他也知道,如果没有我背地里支持,他根本就上不了黄埔军校,也根本走进不了军队。我知道,他其实也是一个好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再大的结也应该解开了。他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回家的一个原因,就是怕连累了我。如果外人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我怕将来我会成为被人要挟他的桎梏。”

这一时刻,张贤忽然体验了什么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点了点头,答应了。

※※※

是该去见一见马文龙的时候了,张贤带着熊三娃来到了新四军驻武汉的办事处,递进了名片去,在外面等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个办事处的四周不知道有多少的眼睛在盯着这里,不用想,自己一到这里,就肯定会被人通告给韩奇。

马文龙笑着,亲自迎了出来。

在门口喧了几句,张贤便跟着马文龙大大方方地走进了这个办事处里。

此时的马文龙一身新四军的军装,与那天舞会里见到时大不相同,显然更加魁梧,也更加挺拔。

“呵呵,我还想去找你呢,你却过来找我了!”马文龙取笑道:“你不怕被牵连怀疑吗?”

张贤笑了一下,道:“要是怕这些,那我今天也就不用来了。”

“是呀,这才是我认识的张连长呀!”马文龙还在开着玩笑:“什么时候,都表现得这么从容不迫,什么时候,都是这样镇定自如。”

“马大哥怎么竟是取笑我!”张贤道:“我看你这是在说自己吧,如今你是身处在四面包围,狂风暴雨之中,而依然这么神情自若,好象胸有成竹一般。”

马文龙也笑了,却问着他:“你是想要我们的谈话被人听到,还是不愿意被人听到?”

张贤怔了怔,不解地问道:“马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马文龙笑道:“要是想被人听到,以表现你对你们党国的忠贞,那我就带你去被你们的人藏了窃听器的屋子;要是只想和我推心置腹地来谈一谈的话,那我们就去另一间屋子,里面的窃听器都被我们破坏了。”

张贤蓦然明白,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事情,只是看来,这个马文龙也并非一般人物。其实想一想,在这个时候,放在谁都会想到,都会这么做的。

“我们还是推心置腹地来谈一谈吧!”张贤这样告诉他。

马文龙点了点头,带着张贤进了一间敞亮的屋子里,并让熊三娃在另一个地方等候。

一坐下来,马文龙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你今天是过来跟我叙旧的,还是过来当说客的?”

“说客!”张贤也直截了当。

马文龙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张贤会这么老实,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他笑道:“张贤呀张贤,谁让你来做说客,真是个笨蛋了,当说客的人,哪有一来就承认自己是说客的?”

张贤也笑了笑,同是告诉他:“你都说了我很多次了,这一回,我来说一说你,难道不行吗?”

马文龙又是怔了怔,笑着摇了摇头,道:“张贤,你我还不清楚吗?要是论打仗,我可能会钻进你的套子里去,只是若论起讲道理来,你十张嘴也说不过我一张嘴。”

张贤笑着点了点头,同时道:“是呀,我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你,所以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把你策反掉,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借这个借口,来和老朋友叙旧的!”

马文龙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张贤呀张贤,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跟我也绕着圈子,幸亏这不是打仗,不然我肯定会中你的埋伏!”

听他如此说,张贤不由得有些悲伤,收住了笑容,借着他的话问道:“马大哥,你说要是我们真得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话,会怎么样?”

“我记得这个问题我们不是第一次讨论了!”马文龙也收住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如果真得到了那个时候,朋友归朋友,信仰归信仰,我们各为其主,要是我们真得打起来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张贤有些悲哀,但还是点了点头,老实地问道:“谢谢你的坦言,只是现在你认为要是真得打起来,你们共产党有几分取胜的把握呢?”

马文龙笑了一下,告诉他:“当年我们只有几万人,你们都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如今,我们有上百万人,你们又能把我们如何呢?其实我们并不想和你们打的,只是有的时候根本是身不由己的,你们要打,那我们只好奉陪到底,便是打不过也要打,大不了我还带着我的人去打游击就是了!”

张贤怔了怔,这个马文龙果然倔强,从他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他根本就是一个很顽固的人,到死也不会投降的。当下也笑了起来,告诉他:“如果我们将来真得做了对手,我会一枪把你击毙!”他说着作了一个射击的动作,这个动作却令马文龙为之胆寒,他马上想起了那年在小李村和张贤灭杀一百多个鬼子的事,张贤的枪法是他所见过的人中最神的,他其实也是一个的神枪手,但他知道自己与张贤比起来,差了一大截。也许是看到了马文龙的脸色并不好看,张贤又笑了起来,收起了手,同时告诉他:“不过,我会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亲自为你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然后每年来看看你,给你敬上根香!”

马文龙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又感慨地道:“张贤,说实在的,我真得不想和你做对手,只是看你如今这么春风得意的样子,肯定听不进我的忠言。国民党虽然这个时候占有很大的优势,但是战场上的胜负不是取决于武器优劣的,而是在人。蒋介石任人唯亲,专制独裁,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领袖,而国民党也腐败无能,置中国的苦难于不顾,没有一丝进取之心,早已失去了民心。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国共真得大打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张贤笑了笑,道:“也许你说的不错,但是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我们国家能够安定下来,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终会得到解决。我就不信,便是共产党坐政,难道就没有腐败?没有贪污?没有无能吗?好了,政治的事情不是你我两个人在这里能够说得清楚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谁赢了天下,就是谁说了算的,便是历史,也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失败者很少有说话的权力,难道不是吗?”

马文龙摇了摇头,同时道:“张贤,我以前真得很欣赏你,是因为你不仅有聪明的头脑和爱国的热情,还有着与别人不一样,能看清形势的慧眼。但是今天,你却令我有些失望,你已经被名利蒙住了你的慧眼,看不透这个世事。唉,也是,我们都是普通人,如果我也和你此时这般得意,自然也不会舍得离开这个权位。”

张贤愣了一下,难道自己真得是迷恋上了权势吗?想一想,马文龙说得也没有错,确实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就在追求着更高的官衔,追求着更好、更保险的职位。

“张贤,我问你一下,你有信仰和理想吗?”马文龙忽然问着他。

张贤又是一愣,马上道:“有,当然有!”

“哦,你的信仰和理想是什么?”

张贤严肃地道:“我的信仰就是国父的三民主义,我的理想就是要把我们中国变成世界强国,打倒军阀,打倒列强,真正实现祖国的大统一,真正实现民族的大团结。”

“好!我们两个人的理想是一样的!”马文龙道:“但是我们的信仰却有些区别,我所信奉的共产主义,是要全世界所有被压迫的人们起来,共同为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而斗争!这里也包括了你所信仰的三民主义。既然我们两个人的理想是一致的,为什么就不能走到一起来呢?”

张贤愣了一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得被马文龙说服了,是呀,既然理想一致,为什么还要做敌人呢?

“你认为靠着蒋介石,靠着国民党,能实现你的理想吗?”马文龙又问着他。

张贤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在国军里打拼了这么久,对于其间的酸甜苦辣他都尝尽,早已对国民党内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感到厌倦了,也对其中的腐败堕落、庸碌无能感到失望,如果说靠这样的政党,这样的领袖来实现自己的理想,确实值得他怀疑,于是对于马文龙的这个问话也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