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还乡(三)

在十八军驻重庆的办事处内,张贤汇合了熊三娃,正准备去武汉的时候,却接到了胡从俊给他的一个命令,要他赶往万县,去负责解决十八军最后的一批家属离开后的相关事宜。这个时候,十八军的家属已经从万县迁往了武汉,万县的后勤部门还有很多琐碎的事没有处理完,正因为对张贤的信任,所以胡从俊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办。

说到这件事的重要,其实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这里面有方方面面东西,最主要的是有很多的资金账目以及物资方面的来往,节存的枪支器械、军用物资方面的安排,只要是稍有一点的疏忽,便可能给十八军带来很大的损失;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胡从俊相信张贤,绝不会象很多的人一样,借这个机会来中饱私囊,贪污侵占。

刚到万县的时候,就有一个后勤的主任拿着几个金条送给张贤,张贤觉得很是奇怪,这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在收下这金条的同时,他又专门查看了这个主任的账目,立即发现了一堆的露洞,这个中校主任把许多的物资卖掉了,而回到账目上的金额却很少,是处理的价格太低了呢?还是被他作了手脚呢?暗查之下,发现这个中校主任把绝大部分的收入拒为了己有,当下,张贤不动声色的给胡从俊去了封电报,在拿到了胡军长的回电之后,立即派人抓捕了这个中校主任,果然人赃具获。

这件事,对于十八军后勤部的军官们震动很大,再没有人敢作出越轨之事,所以,看似复杂纷乱的转移工作,在张贤的主持之下,大家都各尽其职,倒也完成得很快,也就两个星期的工夫,已然顺利的结束了。

准备离开万县回武汉了,张贤从重庆找了两条轮船,把十八军最后的物资装上船,虽说整理得已经很好了,但是破家值万贯,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装运也要个两三天。在这个时间里,熊三娃却跑来向张贤请假,万县已经离他的家乡很近了,当初被抓壮丁出来,他还是个不到十八岁,如今已经有五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回过家,只是在中间让别人代写过两封信,也不知道家里的人接没有接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收到回信。这一次回到万县,所以他一直就想借此机会回一次家了。

这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张贤当然答应了下来,并且把后勤部里此时只剩下的一辆军用吉普车借给了他,这让熊三娃喜出望外,但是他还是缠着张贤不愿意走,软磨硬泡着要张贤陪他一起前往。

张贤看看万县码头这边的事也无须他在这里盯着,便答应了下来。

※※※

一大早,张贤便和熊三娃出了万县城,沿着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山道,向西北方向驶去,熊三娃的家就在六十里外的熊家镇,说远也不远,如果开车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不到;说近却也不近,如果光凭着两只脚,却要走上一整天。

熊家镇,张贤也曾经去过,那还是他刚刚到十一师的时候,还是一个见习的小排长,那一次去是为了替熊三娃打抱不平。

回忆上一次的经历,就仿佛是昨天一样,虽然令人难忘,但是终还是被遗忘掉了,只有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才又一次勾起张贤的记忆。

“是不是很激动?”张贤问着熊三娃,这个时候的熊三娃一直在欢快地吹着口哨,开起车来也有如狂奔,车子颠簸而过,将后面扬起了漫天的尘土。

熊三娃转头看了张贤一眼,脸上扬溢着神采:“当然,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回来了,不知道我娘还好不好!”

“放心吧,你娘肯定还好的,她要是见到了你,一定是喜出望外的。”张贤这样地道。

熊三娃也美滋滋地,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张贤看着熊三娃这么陶醉的样子,忽然发现这个混小子原来已经长大了,他还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其实,这个弟弟早已经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了,而且从身材的高低,体型的胖瘦,也及脸型的轮廓也都与张贤有几分相似,也许是由于和张贤呆在一起的时候太多,所以互相间倒是有了亲和之力,这也难怪许多的时候,如果不是熟人,总要把他们两个弄混记错。

熊家镇是一个只有一条街的镇子,熊三娃的家并不在镇子里,而是住在离这个镇子三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村中。张贤和熊三娃开着这辆军用吉普车来到镇子上,车子的速度马上慢了下来,显然,镇子上不是经常有当兵的人来往,所以车子的后面跟着了一大群的小孩子,唱着跳着尾随其后,想要看一看这两个穿着军官服、开着车子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咦!这不是旺林家的老三吗?”路边一个卖豆腐的老汉认出了熊三娃,这样地喊了起来。

熊三娃停下了车子,看到了这个卖豆腐的老汉,笑着点着头,叫着:“原来是老王头呀!你还在卖豆腐呀!”

“是呀,我不卖豆腐做什么去呀?”老王头道,同时上下打量着他,不由得问着:“老三呀,你不是被抓了壮丁吗?怎么?升官了?”

在这个穷乡僻壤的镇子上,老百姓虽说还分不清具体的官和兵,但是从军服上还是可以看出来官和兵的区别。如今的熊三娃是一个少尉排长,军服与普通当兵的自然不同。

听到这个老王头这么说,熊三娃笑了一下,告诉他:“我现在是少尉,可以带一个排的兵!”

“呵呵,真得长官了!”老王头并不知道一个排是多少,在他看来,能带兵自然就是一个当官的。

正说话间,四周已经围上了不少的人,许多都是熊家镇的老乡亲,这个老王头生怕大家不认识,告诉大家:“这是下村旺林家的三儿子,如今也当了军官了,呵呵,现在是锦衣还乡呀!”

人们纷纷议论着,对着熊三娃与张贤指指点点,个个报以羡慕与尊敬的目光。

熊三娃得意洋洋,这些人很多他都认得,与这个打声招呼,又与那个说上两句话,更有几个小孩子跳上了车子里,他也不轰,倒是让张贤成了他的侍卫,轰着这些爬上车来的孩子。

一个老太太柱着拐棍从街角也赶了过来,钻过了人群,挤到了吉普车的跟前,看到熊三娃也叫了起来:“这真得是旺林家的老三呀!”她喊着。

熊三娃看到了这个老太太,刚刚还满面的喜悦忽然收拢了过来,愣愣地看着这个老太太。张贤也怔了一下,以为这个老太太就是熊三娃的娘,但听她刚才的叫熊三娃样子,又不是。

“我们家的二狗不是跟你一起去的吗?他怎么没有回来呀?”这个老太太这样地问着熊三娃。

熊三娃咬了咬嘴唇,回头看了张贤一眼,低声地告诉他:“哥,这是赵二狗的娘!”

张贤蓦然愣住了,赵二狗,这个人他至今依然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给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只是当初由于他的仁慈,不忍心枪杀一个小鬼子,却因此反被那个鬼子孩子兵所杀,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张贤懂得了什么是残忍。只是,赵二狗牺牲后,依照惯例,部队里已经给他的家里下了阵亡通知书,难道那份通知书没有送到了吗?仔细想一想,这个年月里,其实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而阵亡通知书又有几份能够送达他们家属的手中呢?

如今,面对着这个一头白发,颤颤微微的老太太,他又怎么来与她说明白,她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怕这个老太太听到也会昏死过去。

见到熊三娃没有回答,赵老太太又问着:“我们家的老二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熊三娃无法回答,求救地看着张贤。

张贤跳下了车来,扶住了这个老太太几乎要跪下来的身体,也许她是想到了什么,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然竟是悲声。

“大娘,您听我说!”张贤道,在这一时刻,他忽然看清楚了这个老太太的双眼有些毛病,于是问道:“您的眼睛怎么了?”

赵老太太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有些瞎,可能是哭的,几年了!呵呵,其实我这个老骨头还没有死,就是在等着我们家的老二回来呢!”

蓦然,张贤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眼睛有些发涩,鼻子有些发酸,泪水险些就要掉了下来,但他还是强自忍住了,却装出了笑容,对着这个老太太道:“赵二狗跟我们不是一支部队,我们是十八军的,他是七十四军的,如今在南京呢,那里的长官严,他脱不开身,回不来。”在这个时候,本想如实想告的张贤,忽然转变了主意,说了一个弥天的大谎。他的心里却如同刀割,他知道,这个谎其实是给这个老人家一个安慰,却又残酷地让她就这么永无止境的等将下去,把希望挂在眼前,却永远也摸不到,永远也得不到,直到死去。

赵老太太点了点头,又不明白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呀?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二狗?”

熊三娃连忙向她解释着:“这是我们的上校副师长,他原来当过赵二狗的长官。”

“哦!”赵老太太这才点了点头,还有些不相信地问着:“长官呀,我们家的二狗真得还能回来吗?”

“能的!”张贤告诉他,可是心里却在流泪。

边上的老王头也说着:“老太,长官都这么说了,就肯定能的,你还是回去慢慢等一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们家的二狗就和熊家老三一样,开着车回来了呢!”

赵老太太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柱着拐棍,连声道着谢,转身离开人群。

张贤怔了怔,从身上摸出了几块大洋,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国币远不如大洋值钱,所以出来的时候,专门带着了一些,追上了赵老太太,硬是把这几块大洋塞到了她的手中。

※※※

人群忽然分开来,纷纷地躲到了边上去,熊三娃和张贤正在奇怪,却见到了一个穿着黑褂,戴着礼帽,斜垮着盒子抢的矮个子汉子,这个汉子有三十多岁,一脸的猥亵,长得满是麻子,他一张嘴露出了一口大黄牙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多个背着枪的壮丁。

“哟,真是旺林家的老三回来了!”这个矮个子汉子当先说了出来,脸上挤出了一脸的笑意。

“原来是李队长呀!”熊三娃厌恶地叫了一声。张贤也认得这个人,正是熊家镇的治安队长,人都叫做李大麻子。

李大麻子却认得军服的军阶,虽说此时张贤与熊三娃已经换成了美式的军装,但是这个治安队长显然也学习过,立刻认出了张贤的领章,在他这个小镇上,一个上校就已经是很大的官了。他马上来到了张贤的面前,一边摘下帽子点着头,一边哈着腰,客气地询问着:“长官到我们这个小镇子上来,真是令我们熊家镇蓬荜生辉呀,小的不知,没有远迎,还请长官恕罪!”

张贤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认识我吗?”

李大麻子连忙点着头:“认识,当然认识,那年我还记得你带着熊家老三来过这里呢!”

看来,这个李大麻子倒是好记性,那一次张贤带着一卡车的兵,到熊家镇大闹了一场,把这个李大麻子和一个姓王的保长抓了起来,若不是镇长出面陪罪,他可能真得做出点什么来。经过了那么一场,这个李大麻子记住张贤,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张贤笑了笑,又问着:“那年你们王保长欺负熊排长的家人,你作为熊家镇的治安队长,不思保卫民生,反而狼狈为奸,才让我教训了一番,这几年你又有没有欺压良善呢?”

李大麻子尴尬了半天,连声道:“长官玩笑了,长官玩笑了,有国法在,我哪敢呀!”

“我娘可好!”熊三娃大声地问道。

李大麻子愣了愣,斗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唯唯诺诺地一进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老三哪!你回来得晚了!”边上的老王头忍不住说了一声。

熊三娃愣了愣,忙问道:“王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王头叹了一声,这才告诉他:“你娘在三年前就已经故去了!”

如同听到了一声晴天霹雳,熊三娃只觉得自己的头轰地一声大了,若不是靠在了车门之上,他险些摔倒在地。

这个李队长仿佛觉得很没有意思,又向着张贤媚笑着,点了点头,推说有事,急急地带着自己的手下,灰溜溜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