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赏罚(三)

出乎张贤的意料之外,郭参谋长突然告之他,蒋委座要召见他。

张贤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只觉得自己是受宠若惊了,他这么一个无名的小卒,如何可能上得了委座的眼呢?询问郭万半天,郭万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老实告诉张贤,陈长官和孙长官不可能会在委座的面前提到他这个作战副官的,张贤也是个精明透顶的人,当然知道这些大长官们的虚伪。

可是,委座确实要见他,他忐忑不安地跟随着郭万来到了委座临时下塌的别墅中,委座正在里面与陈长官和孙长官谈着什么,他只好在外面等候。

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侍从副官,问了张贤的名字,却带着他进了后面,直到见到蒋夫人,张贤才知道,原来想见自己的并不是委员长,而是第一夫人。

原来,张贤被那两个搭车的女记者写进了新闻通讯里,刊在了《中央日报》上。那两个记者对张贤大加赞赏,以十分动人的文笔报道了鄂西会战的残酷,而尤其对其中的一个视死如归的中下级国军军官着墨最多,这个人自然就是张贤。这篇报道,感动了千万的国民,当然也包括蒋夫人。而张贤却因为忙得不可开交,一直躲在长官部里埋头写自己的报告,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英雄。

看到张贤的时候,蒋夫人点着头,此时张贤的胳膊上还吊着崩带,脸上还有一道刚刚形成的伤疤,这正与通讯里所描述的一般无二。看着第一夫人如此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张贤只觉得手足无措,笔直地站在那里,一脸得紧张。

“你就是那个副官张贤?”蒋夫人问道。

“是!”张贤回答,声如洪钟。

“没事,你别紧张,我只是想认识一下你这个英雄。”

“夫人过奖了,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当兵的。”

“你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了一个不认识的死难营长的家属,你的手下都已经牺牲了,你还要还钱给他,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蒋夫人又问道,女人也许一直对这种细节十分感兴趣,那个通讯她看得很是仔细。

张贤怔怔地望着第一夫人,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半天才问道:“夫人,您指的是哪件事?我不大明白!”

蒋夫人侍从副官递给了张贤一张报纸,张贤愣愣地接过来,飞快地扫了一遍,这才明白了她的所问,当下有些难堪地道:“这些过去的事,我都已经忘了,我不知道那个记者会把这些都写上去,其实我并没有她们写得这样高尚。”

“哦?”蒋夫人马上来了兴趣。

张贤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嗄地解释着:“夫人,其实我给那个营长的遗孀身上所有的钱,只是顾影自怜。我也有妻子,当时我在想,要是战死的是我,我的妻子拖家带口地落难在外,是不是也会有人能够帮一帮她。”他说着,抬起头望着蒋夫人,眼中泪光一闪,已然有些红了,又接着道:“至于还钱那件事,借东西要还本是天经地义的。是我的过失,本来,我应该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把钱还给他。是我的错……”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已经扑簌簌而下,他想起了刘小虎,喉中只剩下了哽咽!

蒋夫人与那个侍从副官默默地望着他,这一刻,他们忽然想起了那句古语:英雄有泪不轻惮,只是未到伤心处。蒋夫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触到了张贤的伤心处。

半天,张贤才平静下来,带泪的脸上再一次绽出一丝笑容,只是这个笑容却有一些牵强,他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夫人,我……我有些失礼了!”

“哦,没什么!”蒋夫人向他摆了摆手,也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副官确实有可爱之处,当下道:“你很诚实,比我见到的许多年青人要诚实得多。”

“您过奖了!”

“张贤,你是中校吧?”蒋夫人明知故问着。

“是!”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了。”张贤告诉他,他的周岁也就二十二岁。

蒋夫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地问道:“你这么年青就当了中校?你作副官之前是什么职位?”

“在十一师里当营长。”张贤向她解释着:“原来是个少校营长,几个月前,我被上峰派去武汉刺杀汉奸古顶新,回来后才升的中校。”

“原来你就是那个神枪手呀!”蒋夫人恍然大悟。

“您见笑了。”张贤谦虚地道。

蒋夫人点了点头,却又道:“你真是年青有为呀,象你这样正当时,就应该领兵去打仗,怎么却被这些老家伙们安排在这里来养老呢?”

张贤的眼睛不由得一亮,这个蒋夫人一下子就说到了他的心里面去了,连忙道:“夫人说得是,我也很想去领兵打仗,但是陈长官和郭参谋长却觉得我适合作个参谋。”

“你真得希望去打仗?”蒋夫人又问,同时道:“打仗可不比在这里作副官,可能会牺牲的!”

“我知道!但我还是很想去打仗!”张贤道:“我的许多同袍和同学都已经战死,而我还活着。作为军人,我为他们而自豪,常常想,老天让我还活着,就是要我为他们报仇血恨的。我不求马革裹尸还,只求为国尽忠死!祖国如今是这个样子,作为一个军人,即使是牺牲了,都难辞其咎!”

“说得好!所有的军人都应该和你一样,心里要装着这份责任!”蒋夫人赞赏地道,同时又对他道:“你既然这么想去打仗,那回头我跟你的长官说说,让你去带兵怎么样?”

“多谢夫人了!”张贤面露喜悦。

※※※

从蒋夫人处出来,郭参谋长一直等在门口,连忙问着张贤情况,当听说不是委座召见,而是第一夫人召见时,他马上明白了过来。

“呵呵,这一回你是赚着了吧?”郭万风趣地问着张贤。

张贤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问道:“参座,我赚着什么了?”

郭万道:“夫人可比委座大方多了,呵呵,老实交待,她赏了你多少钱?”

张贤哭笑不得,只得道:“参座,这世上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呀!夫人和我聊了会儿天,她是看到报纸上的通讯,所以才想着要见我一下,出来的时候,她赏了我二十万,但是还没有兑现呢!”此时,虽说通货膨胀严重,国币并不值钱,但是二十万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好呀,你小子什么时候请客吧?”郭万笑着问道。

“等钱一到手,我一定请大家!”张贤不假思索地答着。

“小张要请谁呀?”陈长官与孙长官此时也从别墅里出来,听到张贤的话,陈长官问道。

张贤连忙打了一个立正,向两位长官礼毕,这才道:“我是说我请大家吃饭。”

“哦?”孙长官却道:“小张今天有什么喜事吗?照理说要请大家客的是陈长官和我呀,你请个什么呢?”

郭万在旁边笑道:“你们不知道,刚才夫人召见了张贤,还赏了他二十万元呢,你们说他是不是应该请客!”

“哦?有这等的好事?”孙长官与陈长官对视了一下,都笑了起来,孙长官指着张贤道:“嗯,这个你应该请客!”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郭万问着陈长官:“辞公,委座今日叫你们可有什么指示吗?”

陈诚看了一眼孙仲,想了一下,还是道:“也没什么,老头子只是想把我调回重庆去,我身上的职务太多了,呵呵,我早就想放一放了。我走后,孙将军会接替我,正式成为第六战区的司令长官。”

郭万笑了起来,对着孙仲道:“呵呵,孙将军也升了,什么时候也要给我们安排一顿呀?”

孙仲却没有回答,反而指着他笑道:“老郭呀,请客的事,你也跑不了,今天辞公已经跟委座请示过了,准备恢复你中将的待遇。呵呵,你先说吧,什么时候请我们?”

郭万愣了愣,蓦然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确实应该大笑,这几年的卧薪尝胆,一个中将却支少校薪,总算有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张贤也笑了,对着大家道:“如此大家轮留请客就是了,我嘛,就排在最后吧!”

几个人正要离去,却见刚才那个侍从副官出来对着孙长官道:“孙将军,夫人有请!”

众人停止了笑,孙仲愣愣地看了看大家,不明白蒋夫人为什么会约见自己。

张贤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地道:“总座,刚才见夫人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想去带兵打仗,不想作副官,她可能是要跟你说这个。”

孙仲怔怔地看着张贤,面色渐渐变得难看,他拧起了眉头,一甩手,跟着那个侍从副官走了进去。

陈长官也摇了摇头,一句话未说,走进了他的车里,那车发动起来,也开了去。

张贤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抬着头,委屈地看着郭参谋长。

“小孩子竟做一些小孩子的事!”郭万忍不住埋怨着张贤。

“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对我好,可是我真得不想在长官部里当副官、当参谋,整天写写画画的,我真的很想去带兵打仗!”张贤这样诚恳地对郭万道。

“你就算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来与我说,不去与孙长官、陈长官说,却跑到第一夫人那里去说呢?”郭万反问着他。

张贤怔了怔,他刚才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跑到蒋夫人那里说这些话,虽然并没有怪罪孙长官、陈长官的意思,但是却不由人家不这么想。刚才只是因为蒋夫人的那句随口的话,才引起了他的共鸣,所以当时也没有想那么许多。

他默默地看着郭万,半天才嗫嚅着道:“其实,我……我早就想跟你们说的,就是……就是怕你们说我不识好歹。我也知道,我如今的这个职位,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破了头来的,我只想过一段时间后,再找机会跟您说的。可是今天夫人问到了,我就没有多想,把我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了她。”

郭万长叹了一声,悠悠地道:“你可知道,陈长官和孙长官其实都很看重你的,陈长官只是觉得你的年纪过于年青,做事好冲动,需要锤炼一下性格,他怕你过于浮躁,所以跟我商量过,准备让你在长官部里跟着我们呆上半年,然后送你去陆军大学培训,再回十八军任职。我看得出来,陈长官是准备把你培养成土木系里最年青的接班人。哎!可惜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张贤看着郭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才知道,是自己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