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命

郑君容与裴望初本同为天授教中宗陵天师座下弟子,郑君容离宫后来到洛阳,混进了皇宫骆夫人身边,又兜兜转转落到了谢及音手里。

他与裴望初五年未见,眼前的裴七郎与在天授宫中教他写符解谶、练剑学医的小师兄已大不相同,可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劝裴望初回天授宫去。

“对于裴家的灾殃,师父早有卦象,你与裴家五行不容,八卦相妨,强行解难无异于违逆天道,所以不仅救不了裴家,险些连自己也搭进去,师兄,你本来应该比谁都明白。”郑君容道。

裴望初道:“我本就是卦中人,并非看得明白便能行得明白。何况卦象如天星,朝暮瞬息万变,不试一试,我怎会甘心?”

郑君容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总该死心了,师父的话不会错,你不该违拗他。如今凡尘于你已无牵挂,你随我回天授宫去,给师父认个错,以后你还是六道祭酒,必有大造化。”

裴望初微微拧眉,“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净一点,为何要来公主府,将嘉宁公主牵扯进来?”

“这不是听说师兄你在这儿么,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天边乌云蔽月,月色骤然黯淡,裴望初站在窗边望着郑君容,像是要融进这照不亮的无边夜色中,哀寂伶仃。

郑君容的心如桌上的灯烛,陡然一跳。

“师兄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宗陵师父向来最疼爱你,只要你肯回去认错,其余七位天师大人也会帮你说话,甚至是宫主……”

“为了离宫,我已断五符,灭命灯,碎玄玉——”裴望初淡声道:“我已自逐出天授宫。”

郑君容面色霎然一白。

天授宫弟子入宫时,其授业道师会为其写五张符,以求得天、地相佑,鬼、神不扰,人之敬重;点一盏命灯,以求长寿无灾;佩一枚玄玉,以蓄万物灵气。只有当弟子犯了重条宫规被逐出天授宫时,此三物才会被收回,意味着此人从此不受天授宫庇佑。

而裴望初竟然……亲自毁了这三物。

这和与天授宫宣战有什么区别?

“他们裴家人除了与你同姓,对你还有什么好,值得你自毁前程……”郑君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眼里渐渐蓄满泪花,“若非被师父路过救下,你早已被裴夫人溺毙在水中,裴衡就在旁边冷眼看着……你的父母视你如仇寇,兄弟视你如陌路,你的命是师父给的,是天授宫给的,你为何要为了这种家族,背叛天授宫!”

裴望初叹了口气道:“不全是为了裴家,我是有些事想不通。”

“那你就该留在天授宫中悟道!”郑君容的情绪激动了起来,“这些世家之间的蝇营狗苟与你何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本是被作为下一任宫主培养的?!”

他生来柔顺,少有如此激怒之时,竟一时气血攻心,眼前一阵眩晕,堪堪扶着桌边才站稳。

“从谦!”裴望初三两步走过来,扶他在圆凳上坐下,郑君容无力地摆了摆手,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竟埋头痛哭起来。

裴望初只静静看着他,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本就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值得旁人为他痛惜。

正相对无言时,谢及音房中的侍女前来东厢房,请裴望初过去。

上房灯烛煌煌,裴望初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缓步走进去。

谢及音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把玩着裴望初送她的那把桃木梳。识玉在内室给她铺整被子,姜女史冷眼侍立在她旁边。

姜女史要伺候她梳洗,给她拆散发髻,谢及音嫌弃她手笨,特地让人把裴望初叫过来。

裴望初净过手后,走到谢及音身后,将她发间的钗环一件件拔干净,轻轻解散发髻。妆台上果然多了一把新的犀角梳,裴望初拾起来,先在竹煎水中一浸,这才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梳开。

谢及音半阖着眼,声音也有些懒散,“听说你在郑君容那里,你同他竟然有话可聊?”

裴望初笑了笑,“听殿下的吩咐,向郑郎君请教规矩。”

谢及音好奇,“他教你什么了?”

裴望初微微附身,温声道:“他说,贵人面前勿多言,主子面前莫多嘴。”

谢及音轻嗤,“本宫算你哪门子主子。”

裴望初双手将她的头摆正,从瓷奁里抹了一指养发膏,用温水泡开后,抹在谢及音的长发上。养发膏里有白芷和藿香,此二味药材亦有清心醒脾之效。裴望初的掌心轻轻按在她头皮上,谢及音反倒越发清醒了起来,睁眼从镜中打量他。

那双前似明杏后似桃花的眼睛,落在人身上,像春雨压花枝,濡湿衣襟,勾人欲留还休。

裴望初并非六根清净,低声说道:“男子为女子挽发,大抵只有两种关系。待诏奴才和他的主子,亦或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殿下您自己觉得,算我哪门子主子?”

谢及音闻言倏然一笑,姜女史就在旁竖着耳朵,他倒是真敢口无遮拦。

“你曾经倒是有段好姻缘,可惜不在本宫这里,否则……举案齐眉,亦未可知啊。”

这种话怎么搭都是错,裴望初笑了笑,索性闭口不言。

谢及音拆完发髻,识玉也铺好了床,她施施然起身往内室走,裴望初见她没有留他的意思,正欲转身出门去,谢及音却叫住了他。

她指着桌子上一盘红彤彤的枣子,对裴望初道:“这枣配你正好,赏你了。明天早些过来给本宫梳头,本宫要去嵩明寺添个香。”

裴望初拱手道:“谢殿下赏。”

他抱着一盘红枣出门去,恰逢云散月来,一地月色如水。他从盘中挑了颗最大最红的枣子咬了一口,舌尖一滞,忽然领悟了谢及音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这红枣配你正好”。

裴望初将剩下半颗枣扔回盘子里,笑笑,“中看不中用。”

第二天裴望初果然早早就在上房廊外等着谢及音起床。今日为她梳的是堕马髻,谢及音竟然开始挑他手艺不好,说要让郑君容来试试。

“姑姑说他常年侍奉在骆夫人身边,各种手艺都不错,如今他费着我公主府的俸禄,总不能搁置浪费了。”

裴望初比她还清楚郑君容的底细,闻言眼皮一抬,“只是手艺好吗?我还以为端静太妃能说动您收下他,必然是因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许是谢及音的错觉,裴望初似是刻意咬重了“与众不同”这四个字。

谢及音不以为然道:“一个内宦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实,不会随时跑来自荐枕席,闹得人心烦。”

裴望初一笑,“是吗,您该多招点这样的内宦在身边。”

谢及音梳整完毕,用了早饭,这才登上马车往嵩明寺去。今日恰是姜女史被宣入宫的日子,没有她跟着,谢及音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允许裴望初进马车与她同乘。

她曲臂支着额头休憩,裴望初看见了她手腕上套着的银钏,同她说道:“这镯子样式旧了,请殿下借我一用,改天我赔殿下一个新的。”

谢及音瞥他一眼,“你又想做什么?”

裴望初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谢及音将银钏摘下,随手丢给了他。“赏你了。”

裴望初谢过赏,将银钏捏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然后沿着从车窗丢出了路旁。

谢及音见状蹙了蹙眉。

嵩明寺前有官道,马车一路停在寺门前。虽然到时已是日中,但山中树多霜重,识玉给谢及音披了件披风。

披风是绛红色的,帷帽月白色的纱幔垂在上面,行止间朦胧娉婷,如月拂海棠。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垂纱的末端,朝谢及音伸手道:“石阶露滑,我扶殿下上去吧。”

谢及音将手递给他,“昨夜当着姜女史的面我没问,你特意点我来嵩明寺,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谋什么事?”

裴望初温声道:“就不能是陪殿下出来散散心吗?”

谢及音轻哼,“蛇无故不吐信,你有几斤几两的好意,我心里还是掂得清的。”

“可殿下还是来了。”

“来抓你的把柄,若是抓到了,就罚你在院里跪三天三夜。”

裴望初劝道:“殿下不妨多想些花样,人有四肢五官七窍,两百块骨头,您不能总折腾两条腿。”

谢及音轻哼一声。

她迈过脚下的台阶,挑起帷帽前的一角垂纱,放眼往嵩明寺望去,只见云松如墨,山雾如盖,高门华屋,斋馆敞丽,远处佛塔上传来清脆的铜钟声。

听说嘉宁公主驾临,释行主持带着一众沙弥迎出来,谢及音同他见过礼,受邀去大成宝殿听诵经,求运签。

谢及音对裴望初道:“本宫的手钏不知落在哪儿了,你一路回去瞧瞧,务必帮本宫找到。”

裴望初应了声“是”,便折身回去找手钏,待转出角门,脚下一拐,悄无声息地穿过槐林,往大成宝殿后的禅房走去。

禅房掩映在桃李果林中,内置六七间相通的精舍,有四五个小沙弥跪坐其间诵经。裴望初向其中一人打听道:“弟子前来请见莲池师父。”

那小沙弥抬手往内室一指,裴望初走进去,但见一白眉长须的瘦癯和尚正金刚坐于蒲团上禅定,眉间有莲花印,正是莲池。

莲池双目失明,听见脚步声,朝裴望初的方向微微侧首,“施主所为何来?”

“听闻莲池大师善拆字,特来解惑。”

莲池伸出手,对裴望初道:“你过来。”

裴望初踞坐于对面的蒲团上,莲池的手落在他的额间,向下一路将他的骨相摸了一遍,这才问道:“阁下拆什么字?”

“裴。”

莲池摸到桌上的茶盏,手指在茶水中一蘸,在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衣”字。

莲池问:“阁下家中可还有至亲?”

“皆已亡故。”

莲池缓缓摇头叹息道:“阁下骨相清贵,当身负天命,奈何命格多舛,可叹可惜。”

裴望初问:“可惜在何处?”

莲池指着桌子上的水迹道:“‘裴’为‘非衣’,‘衣’者,无‘人’不成‘依’。阁下家中已无人,此世无所依凭,是个孤命。阁下至亲尚在时,想必家中关系不睦吧?”

“不知何以解此?”

莲池说道:“阁下根骨极贵,是天生龙相。‘衣’者,有‘龙’方能‘袭’,今以‘非’代‘龙’而成‘裴’,是强扭命格,勉为因果,多生是非,故至亲之间亦生不睦。”

裴望初抬眼打量他,“您说的龙相,可是常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莲池毫不避讳,从容道:“正是帝王之相。”

裴望初轻笑,抬手抹去桌面上的水渍,对莲池道:“那您何不喊人绑了我,送到今上面前去领赏?”

莲池轻轻摇头,“我心在凡尘外,不问世间事。何况命格如慧根,只是一个因,能不能种出所求的果,还要看阁下日后的造化。”

“原来如此,大师的意思,我已明白,”裴望初起身同他告辞,“晚辈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