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前往崔家赴宴时,裴望初安静地待在东厢房里。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许多木头,用凿子小心翼翼地凿开,雕刻成许多木牌位的模样。
姜女史走进来时,裴望初正在往他母亲的牌位上刻字,他似乎不善于此,手里的刻刀一偏,划破了左掌掌心,鲜血滴在了牌位上。
他默默叹了口气,将牌位摆正,转头看向姜女史。
姜女史扫了那牌位一眼,说道:“他们不会领你的情,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被有心人告发,只会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裴望初嘴角一勾,“姜女史会是那个有心人吗?”
姜女史道:“这座公主府里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只是一个看得见的靶子,陛下在听我的汇报之前,很可能已经召见过别人。”
她在向裴望初示好,解释自己无奈的处境。
裴望初走到水盆旁,将流血的掌心浸到冷水里,殷红的鲜血如墨迹般在水中氤氲逸散,他的脸色似乎因为失血而更苍白的几分。
姜女史站在几步外望着他,劝他道:“我知道裴家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你活下来了,就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往,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该为裴家报仇。”
裴望初看着铜盆里被水冲释得半透明的血迹,觉得很有意思。
天底下所有人的血都是红色,世人是如何分清它该姓什么的呢?
裴望初突然问她:“姜是你的本姓吗?”
“是。”
“你是渌阳人氏,还是博陵人氏?”
“都不是,”姜女史道,“我本无父无母,只是洛阳城里苟且偷生的乞儿。”
“那你姓姜,是从何人之姓?”
姜女史倏然一笑,下颌微抬,对裴望初道:“裴七郎不妨猜猜看。”
大魏的姜姓世族只有渌阳一支还算入流,博陵姜氏是渌阳的分支。姜家的子弟很少出郡,与裴家一向没什么往来,至于和谢家的恩怨……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魏灵帝的皇后也姓姜。”
姜女史笑得十分明媚,“裴七郎果然聪明。”
她是姜皇后收容的洛阳乞儿,悄悄安插在谢黼的夫人杨氏身边。她有良好的教养,通熟宫规仪典,很容易就取得了杨氏的信任和依仗,一步步走到今天。
裴望初道:“这就奇怪了,魏灵帝已死,姜皇后自缢而亡,唯有前太子萧元度不知流落何方,你不去找你的少主,却在这里游说我。纵然我父兄对灵帝忠贞不二,我如今却是泥菩萨保不住土菩萨,你指望我为前朝报仇吗?”
“这是你的命,”姜女史道,“裴家那么多人,独独只有你活下来了,这是天道的选择。”
裴望初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天道,这是嘉宁殿下的选择。”
姜女史皱眉,“她救你不过是慕你容色,欲图不轨,你别忘了,她身上流着谢家的血。”
“你听,”裴望初的脸朝门口的方向微偏,日光落在他侧脸上,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殿下回来了。”
姜女史走到窗前一张望,果然看见谢及音的轿子停在主院前,识玉正为她打起轿帘,扶她下轿。
“我先走了,还望裴七郎慎思。”
姜女史匆匆告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厢房。
谢及音下了轿子,气冲冲地走进屋,摘了帷帽扔在地上,然后把门一关,谁也不理。
她今日在崔家粒米未沾,识玉怕她饿着,让膳房送了些饭菜过来,奈何谢及音就是不开门,急得识玉在外面团团转。
“殿下这是怎么了?”
裴望初走了过来,看了眼主院紧闭的门窗,询问识玉。识玉挑捡着将今日在崔家宴席上的事告诉了裴望初,因与他有关,识玉不免也对裴望初有些怒气。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殿下行好心从来不声张,结果别人只当成驴肝肺!不就是臭男人吗,也值得殿下受这么大委屈?”
裴望初倒也不生气,只说:“我进去劝劝吧。”
“殿下说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嗯,”裴望初拔下玉冠间的木素簪,三两下就拨开了屋内的反锁,“若殿下责罚,我自己担着。”
他推门走进去,识玉忙对膳房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着把饭菜也摆到了厅间的桌子上。
裴望初绕过卧房的屏风,见谢及音正面朝里躺在窗边小榻上。
她的发髻散开垂落,尾梢扫在地上,像隆冬结成百丈冰的银川落瀑,偏又腰肢袅娜,若梅枝一探,呼吸起伏,如春风游动。
“殿下这是在同谁置气,是佑宁殿下,还是我?”
“滚出去。”谢及音头也不回地冷声道。
“若是气我,眼下我就在这儿,随您要打要罚。若是气佑宁殿下,倒不值得,她本就是为了让您不痛快,您何必遂她的意,反倒气坏了自己。”
一个竹编枕头飞过来砸在裴望初身上,裴望初将枕头从地上捡起来,见谢及音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同她一样非要看本宫笑话是吗?偌大的公主府,还有没有点清净了!”
裴望初走到她身边,屈膝半蹲在小榻边,温声道:“我并无此意,殿下误会我了。”
“是吗,我误会你?”谢及音冷笑,垂眼睨着他,“你本是谢及姒的未婚夫,要娶天底下最受宠的公主,如今沦为奴才,如明珠暗投,骥服盐车,满洛阳城都替你不公,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甘吗?”
裴望初望着她道:“我早已不是从前的裴七郎,若没有殿下,如今也是乱葬坑里一堆狼藉白骨。”
谢及音冷哼,“我不救你,说不定有别人会救你,你待在她身边倒不算辱没你,旁人看来,只觉得是段重情重义的佳话。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说的吗,会待谢及姒与我一样殷勤,只怕还不止如此吧?”
裴望初问道:“殿下既然如此想我,当初为何还要救我?嫌自己身边忘恩负义、有眼无珠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静静地看着谢及音,瞳孔的颜色很深,望进去,如微澜泛动的深井,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让人好奇又心悸。
谢及音按在榻上的手微微一缩,被问到了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下意识想要遮掩。
“自然是……色迷心窍。”
她下颌微扬,耳朵却是红的。
裴望初闻言笑了。所有人都觉得以色事人是对裴七郎最大的侮辱,不如一死留个干净,裴望初自己却仿佛想开了,握着谢及音的手贴近她,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呼吸停在咫尺之间。
“若真如此,我要冒犯殿下了。”
谢及音长睫一颤,呼吸顿时凝住。
刚说出口的话一时找不到反驳的余地,何况……所有人都承认了,裴望初眼下是她的人。
是她的人,就该亲近她,侍奉她。
吻是微凉的,却又是温柔的,他的手指在谢及音发间穿梭流连,两人倒在榻上,竹枕骨碌碌滚了下去。
谢及音其实很好安抚,在外面因为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回来后不过刺他几句,没一会儿,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了。
她想起今日是裴衡夫妇的头七,裴望初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尽子孙之礼,他的苦和恨都咽在心里,在她面前,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及音的手指抚过他的鬓角,是情动时的温柔爱怜,落在裴望初身上,却感觉他动作明显地一滞。
裴望初抓住她作乱的手,十指交缠地按在满席锦绣上。
他想借欲念来逃避她的怜悯,轻微如掠羽,却逃不过谢及音的体察。
她偏头躲开了裴望初,轻声道:“够了。”
裴望初缓缓松开了她。
两人都有心事,好长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小几上的香炉燃尽,裴望初轻声道:“殿下还没用午膳吧,外间的饭该凉了。”
他扶谢及音起身,带她到妆镜前坐下坐下,铜金镜里,两人的面容显出了几分朦胧的暧昧。
裴望初拾起发梳为谢及音梳发,银白色的发丝在梳齿间游动,像一尾倏忽起伏的银鱼,从犀角梳滑到他的掌心,被他轻轻拢住。
“第一次见殿下的时候,您的头发还没有这么长。”
谢及音心中微微一动,“原来你还记得。”
那时他也曾为她挽发,那枝被他拿来簪发的桃花,谢及音后来小心翼翼地养了很久,直到花瓣都落尽了,才将光秃秃的桃枝小心翼翼地收在匣中。
“当时觉得殿下与传言中不同,明明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裴望初从盛桂花膏的盒子里抹了一点,在掌心慢慢碾开,抹在谢及音的头发上。
“我一直记得,只是以为殿下忘了。”
他不赞成与谢家结姻,只是在父兄面前,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后来他想,如果一定要娶谢家的姑娘,他想娶另一个。
可惜,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那时候……我从不喜欢与阿姒争抢。”谢及音道。
裴望初为她挽了一个惊鹤髻,中间点缀红玉镂金芍药珠花,被她浅白的发色一衬,愈发显得流光溢彩,精巧夺目。
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为了方便戴帷帽,也为了藏拙,她很少梳这种繁琐的发髻,现在才发现自己梳起来并不难看。
“你为阿姒绾过发吗?为何如此熟练?”
“不曾,”裴望初从镜子里看着她,温煦地笑了笑,“只为殿下一人绾过,殿下喜欢就好。”
裴家旧宅的巷子尽头住着一个被遣出宫的老太监,他在后宫侍奉了几十年,会梳各种或时兴或繁复的发髻,出宫以后做起了专为夫人们梳发髻的营生,这种手艺人被称为“待诏”。
那时裴望初与人交游不拘身份,在谢家遇见过谢及音一次后,突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经常偷偷扮作老太监的徒弟,观察他如何为女子梳发、抹油、挽髻、簪花,看得多了,眼会手也就会了。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真有为她绾发的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