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挑衅

过几日是崔缙的父亲崔元振的五十大寿,届时世家名流都会前往拜会,崔缙是来通知谢及音早做准备的,结果一踏进主院就听姜女史说谢及音服了五石散,如今正将裴望初招在屋里服侍。

崔缙与谢及音成婚三年有余,知道她惯会装清高自持。他不喜欢她,她也从未试着放低姿态讨好他,明明是半路上位的公主,架子拿得仿佛是天生的皇室女。

崔缙想到她有了裴望初后连从前最看重的颜面也不在乎了,任旁人骂她浪荡,心中对她更加厌恶。

然而裴望初不受他的挑衅,任他如何言语刻薄,只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模样。

“殿下刚睡着,驸马有事相求,恐怕要等殿下睡醒了再来。”

“求?”崔缙嗤然,“我是嘉宁公主的夫君,又不是她的奴才,只有她求着我敬着我的份,哪里需要我去求她?”

“是吗?”裴望初不以为意道,“看来是我以己度人了。”

他倒是不在乎被骂作谢及音的奴才。

看着眼前清风不动的裴望初,崔缙想起了一桩往事。

彼时他与裴望初都在胶东袁崇礼门下求学,袁崇礼要做一张琴,要学生们各自去寻找木材以供挑选。崔缙和杨家五郎快马赶到郡上,挨家挨户地拜访郡中有名的琴士,千挑万选,终于花重金买到一块纹路清晰、质地上乘的楠木。而裴望初却看似十分随意地在院子里砍了一棵梧桐,连皮也没剥掉就献到了袁崇礼面前。

袁崇礼要他们各述其珍稀之处,崔缙讲述了自己如何赶去郡上、如何四处打听、如何诱以重金、许以诚心才得到了这块木头。裴望初只说了一句话:

“此木是学生初来胶东时亲手栽种,常闻雨泻其叶间,雷鸣其冠上,观之则心静。”

最后袁崇礼将所有的木头都依其材质挑选丝弦做成了琴,于他们学成归去时临别赠予。

崔缙在胶东买到的楠木虽然珍贵,但洛阳城里比它质地更好的楠木层出不穷,那张楠木琴很快就被崔缙束之高阁。反而是裴望初手中那张材质低劣的桐琴,他一直带在身边使用,因他高妙的琴技,久而久之,众人都快忘了那张琴的材质,只记得琴名“月出”。

崔缙心想,他好像向来不在乎世人对材质的评价,说他的琴是朽木也好,骂他是奴才也罢,他总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裴望初不想与崔缙纠缠,见他没有要继续为难的意思,便拱了拱手,绕开崔缙走了。

崔缙望着他的背影依然想不明白,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还是说只有装成如此无欲无求的模样,才能自欺欺人地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崔缙去见谢及音,通知她过几日要到崔家去赴宴,她作为儿媳应该提前备好生辰礼物。

“听说我的嫂嫂们有的绣了白鹤贺寿屏风,有的亲自磨了一副白玉棋子,你是嫡媳,不能落到她们下乘去。”崔缙道。

谢及音仍懒懒地靠在榻上,身上披着兔毛毯,一副不甚清醒的样子,听完崔缙的话后却笑了,“嫡媳?本宫跪地上给他磕三个响头,你看他敢受不敢受?”

崔缙微愠,“谢及音,你别太过分。”

谢及音道:“你父亲的生辰年年过,往年也没这么多规矩。”

崔缙道:“今年是父亲的整寿,他又刚被擢为尚书令,就连陛下都会派张朝恩前去,何况你我小辈。你不看我的面子,总要看陛下的面子。”

崔家现在确实如日中天,圣眷正隆,太成帝离不开崔元振父子,否则也不会宁可把裴望初赐给她,也不同意她与崔缙和离。

谢及音本也没指望不露面,“知道了,本宫会去的,至于贺礼么,若是本宫送得不合心意,崔尚书当众摔了便是。”

崔缙觉得她真是愈发张狂,不可理喻。

到了崔元振寿辰那天,谢及音与崔缙同往崔家赴宴。

崔缙是崔元振最出色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官居散骑常侍,然而他的妻子却是恶名昭彰、风流无度的嘉宁公主。他们的马车一到就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崔缙先下车后转身伸手想要扶她,却被谢及音推开了。

崔缙心里一恼,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殿下不要给台阶不下。”

他真是什么面子都想要,明明没人会信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可崔缙偏要在人前作出一副恩爱姿态,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

谢及音抬手整了整帷帽,说道:“阿姒妹妹可瞧着你呢。”

崔缙回头,果然看见谢及姒的马车也到了,她端坐在马车里,一双秋目盈盈,正怅然若失地看着崔缙。

崔缙犹豫了一瞬,收回了想要扶谢及音下车的手,谢及音将手递给随车同行的识玉,慢条斯理地踩着马凳走下来。

如今的崔家与在汝阳时不同了。从前的崔家只是依附谢家而存的二等世族,族中子弟只在汝阳郡内交游,如今崔家一跃成为洛阳新贵,崔元振被拔擢为尚书令,前来崔家贺寿的人车马盈门,送来的贺礼更是堆金砌玉,明珠委地。

崔缙与崔元振一同招待宾客,谢及音坐在女眷院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玉扳指。女眷里没人敢来招呼她,只有谢及姒,笑吟吟地提裙入席,正坐在她对案。

“今日瞧着皇姊与驸马的感情不错,看来是日子过到一起去了?”

谢及音收起玉扳指,端起了茶盏,“尚可吧。”

谢及姒笑了,“皇姊真是厉害,崔驸马心气高,你招了裴七郎在身边,他仍能待你如此体贴,可见驸马对姐姐你爱重之深。”

谢及音隔着垂纱看向她,“怎么,你羡慕我?”

谢及姒道:“名动洛阳的裴七郎,多少人曾想嫁都嫁不得,如今竟委身在皇姊身边以色事人,更有崔驸马大度,不与皇姊计较。皇姊一下子占了两位好郎君,怎能不让人羡慕?”

说起这个,满堂女宾神色各异,或不屑,或厌恶,或惋惜。从她们脸上扫一圈,个个都是嫌弃。

谢及音心里也很厌烦,她没想到谢及音会抢了张朝恩的活,特地跑来崔家跟她抢白。可她图什么呢?崔缙?还是裴望初?

谢及音对谢及姒道:“你若喜欢,我把裴七郎送还你。”

听见这个“还”字,谢及姒以扇掩面,笑了,“皇姊还是自己留着受用吧,不要的东西,扔了就是扔了,哪有再捡回来的道理。”

“那不然,把我的驸马送给你?”

宴请女宾的芙蓉园与主院只隔着一道墙,以回廊相连,盆松假山作隔。谢及音与谢及姒坐在厅堂上首,她们身后的屏风后面开着两扇菱花窗,正对着与主院相通的连廊。

崔缙正站在花窗前,目光落在屏风隐约印出的两个轮廓上,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及姒先是一愣,随即轻嗤一声。

“皇姊这是什么玩笑话,本宫贵为大魏公主,天下的好儿郎挑不完,何必非要捡皇姊的男人呢?何况……崔驸马和裴七郎,本就是本宫先丢弃,才沦落到皇姊手里,哪有捡了破烂后再巴巴当宝贝送回去的?”

谢及音自小就不爱计较口舌之争,所以谢及姒对她说话犀利惯了,近来又听说她将裴七郎讨了去,谢及姒心中有气,说话更加不客气,恨不能每个字都踩在谢及音头上。

在座的贵夫人们暗暗咋舌,私底下互相递眼色,崔缙的几位嫂嫂乐得见谢及音下不来台,并没有出言打圆场的意思。

谢及姒习惯了,谢及音也习惯了,只当她是骄纵的小姑娘耀武扬威,并不想与她斗气,便沉默不言,又玩起了手上的玉扳指。

“皇姊这玉扳指哪来的?色泽不错,纹路却是瑕疵。前几日父皇赏了我一块木瓜大的和田暖玉,暖玉养人,皇姊若是喜欢,剩下的边角料也够雕好几个扳指了。”

谢及音道:“不劳你破费,这玉扳指跟了我许多年,我不打算换新的。”

“倒看不出来,皇姊竟如此长情,”谢及姒轻笑,“琴要旧琴,人要旧人,玉扳指也要旧的……皇姊,你同我说实话,早在我和裴七郎还有婚约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惦记他了?”

“谢及姒,”谢及音被她刺得有些不耐烦,语调微冷,“你既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三句话不离这两个男人,不觉得有失体面吗?”

“你说本宫有失体面?真是笑话!”

谢及姒声调扬起,满堂窃窃私语陡然沉默,厅堂内安静得连搁置筷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美艳的面容冷若冰霜,盯着谢及音藏在帷帽后的面容,暗暗咬紧了一口银牙。

自她成为谢家的嫡出姑娘,渐渐笼络走父亲的全部宠爱后,她已经很少会对谢及音生出这种不甘心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冷眼俯视谢及音,在人前对她表露一些无伤大雅的怜悯。

可是她没想到,谢及音竟然真将裴七郎讨了去,如此大胆,又如此不顾廉耻。

那是她曾歆慕过、惦念过的世家公子,是令她能在世家贵女面前挣得满堂妒羡的裴七郎,是她暗暗攒着嫁妆、数着婚期的未婚夫。

她为了嫁给裴望初,舍弃了自幼与她有青梅竹马之谊的崔缙,然而她宁可见裴七郎死了,也不愿见他自折风骨,去做谢及音的奴才。

谢及音凭什么敢如此侮辱裴七郎……

“皇姊若是懂什么叫体面,何必紧盯着从我手里抢人?你既自幼喜欢崔缙,我让给你便是,可你有了驸马还不知足,又要将裴七郎也抢去,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待我?”

谢及姒这口气憋闷了许多天,如今不顾场合地发泄出来,说到最后竟有了几分委屈的哽咽。

谢及音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帷帽遮盖下的面容羞窘得像火烧一般,她往下座扫了一眼,诸位贵妇人都停箸垂首,支着耳朵听她俩的笑话。

谢及音极讨厌被看笑话。

且不说当初是谢及姒咬死了不肯救裴望初,才逼得谢及音自毁名节出面救人,这个中情由不足与外人道,今日是崔元振的寿辰,谢及音宁可她打上公主府去,也不愿陪着她在崔家的寿宴上丢这么大的脸。

她试图搬出长姐的威严让谢及姒冷静点,可谢及姒半分不怵她。

“记得本宫幼时,从父皇那里得了一颗东海夜明珠,能照得整室生辉。不料屋里藏了只硕鼠,一直暗暗从旁窥伺,等着夜明珠不小心从高台上跌落,硕鼠便迫不及待将它偷回了洞里。”

“谢及姒,你适可而止。”

“皇姊,你说这硕鼠的陋洞被夜明珠的光一照,是不是显得更加难看?那夜明珠,也未必情愿以珍宝之质,投腌臜之地吧?”

谢及音忍无可忍,倏然起身,推开桌案就往外走,众人纷纷闪避,偏偏又在门口撞上了崔夫人。

崔缙的母亲,她名义上的婆母。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我来晚了,怠慢了殿下?”

谢及音冷冷甩了她一眼,“崔夫人听墙角还没听够吗?”

她当真是气急了,半分面子都不给,离开芙蓉园,径直登上公主府的马车,吩咐着要回府去。

识玉小心翼翼地问道:“驸马那边……”

谢及音咬牙切齿道:“都是混帐东西,不必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