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好不容易在太成帝面前周旋过去,临走之前,太成帝再次警告她不可纵容裴望初。她离开宣室殿后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折身前往芳清宫观寻端静太妃。
端静太妃姓谢,是谢黼的妹妹,魏灵帝的夫人,年方二十六岁。谢家本是魏灵帝的外戚之一,谢黼取得皇位后,杀魏灵帝,封她为端静太妃,因见她一心求道,便在宫中设芳清宫观,端静太妃起居问道皆在宫观中,不常与外人往来。
谢及音走进芳清宫观时,见端静太妃正在院中磨朱砂,两个小宫女在旁盯着炼丹炉。谢及音摘了帷帽,叫了声“姑姑”,端静太妃这才看见她,放下了手里的金杵。
“我这儿不常来人,一来竟是稀客。你是及音吧,数年不见,快认不得了。”
谢及音走上前同她见礼,“我冒昧打搅,是听闻姑姑擅做五石散,所以想来讨一些。”
端静太妃闻言笑了笑,招呼炼丹炉旁掌扇的侍女道:“寿儿,去取两瓶五石散来。禄儿,你去给嘉宁公主泡盏清樨白露茶。”
待两个侍女都走了,端静太妃与谢及音走到八角亭中坐下,端静太妃端详着她说道:“我看嘉宁醉翁之意不在酒,眼下无人,你有话就说吧。”
“既然姑姑问,那我就直说了,”谢及音道,“我今日来拜访姑姑,想请姑姑帮忙在新没进宫的奴婢中寻个人。”
“什么人?”
“原河东裴氏裴衡之女,裴星罗。”
裴家的案子闹得很大,端静太妃微愣,推辞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我也是无人敢求,所以才求到了您这里,若您肯帮这个忙,”谢及音说道,“我也会在宫外帮您打听前太子的下落。”
端静太妃蓦然起身,警惕地审视着谢及音。
当年谢黼破城之日杀死了魏灵帝,但太子萧元度却在端静太妃的帮助下逃出了洛阳宫。谢端静是萧元度名义上的母妃,却是事实上的情人,他们的关系隐蔽到连魏灵帝都未曾察觉,谢及音一个远离洛阳宫的出嫁公主,又怎会……
端静太妃与先太子萧元度的事,是裴望初告诉谢及音的。见端静太妃这受惊的反应,十有八九是真的。
谢及音安抚她道:“姑姑别担心,你如今被软禁宫中,连身旁侍女都不可信,落魄至此,我有何必要来害你?我请姑姑帮忙,不过是礼尚往来,互相帮扶罢了。”
远远地,寿儿捧着两瓶五石散朝八角亭走来。端静太妃掌心出了一层冷汗,飞快地同谢及音道:“好,我答应你。”
她将装着五石散的玉瓶送给谢及音,面上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细细叮嘱她道:“你从前未服过五石散,初次不可太多,止取三钱,以十二钱黄柏水煎服,服用后半个时辰再请人来服侍,是最畅快的。”
谢及音面色一红,“我记下了。”
端静太妃送她出门,“这两瓶吃不了多久,我最近在研究新方子,一个月后,你再来取。”
谢及音走后,宫女寿儿悄悄前往宣室殿,一字一句地学给太成帝听。
太成帝自以为了解了谢及音的性子,“朕这个女儿耽于欢色,没什么大志气,正经人家的女郎,谁会服食五石散,也不怕吃坏了身子……罢了,随她荒唐去吧,所幸朕还有阿姒,她是个乖巧懂事的。”
离宫回府的路上,谢及音让侍卫长岑墨悄悄往嵩明寺一趟,送信给嵩明寺的释行方丈。他与裴家有旧,谢及音请他夜里去趟乱坟坑,找到裴衡夫妇的头颅和身体,缝合成全尸,另寻一僻静地安葬。
没过几天,便有人发现裴衡夫妇的尸体不见了,此事传进了太成帝耳朵里。张朝恩说乱坟坑夜里常有野犬出没,许是被刨走了也说不定。他说的有道理,但太成帝心里还是有点怀疑,于是诏姜女史来问。
姜女史面陈太成帝道:“殿下自刑场归来那日,冲裴七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他在雨中跪了通宵,又命其闭门思过,每日只给一碗米汤,说是要罚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嘉宁气性倒是不小,”太成帝说道,“这么说,倒不会是嘉宁收殓了裴衡夫妻,要去讨好裴七郎。”
他挥挥手让姜女史退下,姜女史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却见裴七郎又跪在了院子里。
姜女史向识玉打听,“这是又怎么了?”
识玉努努嘴,“还能是怎么,胳膊拧不过大腿,想通了呗,来给殿下赔礼道歉了。”
“殿下呢?”
“刚服了五石散,正在屋里歇着呢。”
五石散……嘉宁公主还服这种东西吗?姜女史望了一眼裴望初清癯的背影,轻手轻脚地走到花窗前。
隔窗响起谢及音慵懒散漫的声音,轻绵绵的,“谁在那边?”
姜女史答道:“是臣,姜昭。”
谢及音道:“你进来,给本宫捶捶腿。”
姜女史从没做过这种事,扭头看向识玉,识玉耸了耸肩,表示殿下又没叫她。姜女史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绕过沉香木屏风,一眼看见了歪倚在床边窄榻上的谢及音。
她拆了发髻,钗环随手扔在一边,长发垂如素锦,被透过花窗的阳光一照,又如流光溢彩的珠面软缎。因为服食了五石散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比往日红润,鸦羽似的长睫垂下,尾端又轻轻上扬,似在笑,无端地勾人。
只有身边人知道她模样生得极美,姜昭看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走上前去。
“五石散性燥伤脾,更有损女子仪德,殿下还是少服为好。”
“聒噪什么……”谢及音蹙眉,风情更甚,“本宫腿软,你过来捶捶。”
姜女史心里不乐意,可服了五石散的谢及音跟醉鬼似的扶不起来,更听不得劝。她只好轻手轻脚地上前,握拳给谢及音捶腿。
谁知捶了没几下,谢及音便十分嫌弃地一把推开她,“本宫又不是泥做的,你在这儿雕什么花儿?滚出去!”
姜女史闻言松了口气,马上起身往外走,谁知还没迈出门去,便听谢及音推窗喊道:“院里跪着的,进来回话吧。”
裴望初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抬步往屋里来,在门槛处与姜女史擦肩而过,姜女史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及音睁开了眼,目光落在绕过屏风,正向她跪地行礼的裴望初身上。
她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出来了,有事找我?”
裴望初道:“我来拜谢殿下。姜女史进宫回话,想必是为了家父家母尸首被人收殓一事,她既已回来,此事就算遮掩过去了。”
谢及音的眼睛又阖了起来,“没什么要谢的。”
裴望初起身上前,右手并指落在谢及音的手腕上。他的指腹有些凉意,冰得谢及音胳膊一缩。
“殿下的脉象太快,体虚内燥,这五石散,以后还是不要服了吧。您要见我,总还有其他办法。”
他倒是精明得很,但谢及音不承认,只说道:“上品的五石散千金难求,莫说得好像本宫在为你遭罪一般,你还不值得如此。”
裴望初不作声了,谢及音脸上又有了几分朦胧之态,体内三分虚七分燥,突然反扣住裴望初的手。
裴望初没有挣开她,反而摩挲着她脂玉般的手背,轻声问道:“殿下想要我如何?”
“如何……都可以吗?”
“只要殿下喜欢。”
谢及音勾着他的衣襟往前,裴望初倾身笼罩住她。他身上有种干净清洌的冷香,像雨后的芭蕉叶,月下的明川雪。
他极温柔极缱绻地待她,抚过她一层又一层减少的薄衫。情意渐浓时,谢及音却突然拦住了他。
她望着他,眼里有了几分清醒,轻轻摇头。
于是裴望初起身,整理好衣服,从容向她赔罪道:“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谢及音闻言失笑。
他该万死吗?那她呢?
无论是寻找裴家遗孤还是为裴衡夫妇收尸,谢及音自认为不是为了在裴望初那里讨个好。对阖族倾覆的裴家,谢及音心中怀有悲悯和愧疚,纵然这悲悯显得毫无立场,别人看着像猫哭耗子,可她觉得自己心里是清净的。
如今她在干什么,竟以此恩为挟,想交换裴望初的侍奉与亲近……她竟然……如此卑鄙吗?
谢及音拢了拢凌乱的衣衫,见裴望初正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想法。
他心思极敏锐,而谢及音却不愿被他参透。于是她单臂撑在枕上,问他道:“其实本宫同父皇讨要你,是抢在阿姒妹妹前面的。刚才本宫在想,倘她先下手讨了你去,你待她,与待本宫会不会是同样的殷勤?”
裴望初一愣,似是没料到令她败兴的原因竟是这个。
裴望初默然片刻后,语气平静地说道:“若是为人奴仆,自要受人驱使,就像同一架琴,经您与佑宁殿下的手,想必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心里就甘愿如此吗?像一件可以随意易手、随便处置的死物那样活着……”谢及音侧视着他,“你曾经可是闻名遐迩的裴七郎啊。”
“裴氏已没,世间也不再有什么裴七郎,”裴望初抬眼看向谢及音,“只是殿下为救我一命费了好些心思,总不能辜负殿下好意,让您落得一场空。”
谢及音轻嗤,“难为你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要替本宫着想。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世间的好儿郎济济如云,正如你视本宫与阿姒如出一辙,本宫也不是非你不可。哪天你若是死了,或者本宫把你送人了,自会有更加姿容出众、聪明懂事的人来填补你。”
她很少在裴望初面前称“本宫”,似是听不得别人同情她。于是裴望初改了口:“是我自己想活着,感念殿下恩德,日后定会悉心服侍殿下。”
谢及音垂下眼皮,似是困倦了,挥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扯过搭在一旁的兔毛软毯盖在她身上,这才转身退出去。
自上房出来,下了台阶,向东西各连着一条长长的垂花廊。裴望初迎面撞见崔缙,他应该是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身上还穿着绛色鹤纹官袍,头戴高冠,显得极有气势。
看见裴望初,崔缙的表情瞬间变得厌恶,他睨着裴望初,嘲讽道:“裴七郎果然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裴衡的头七还没过吧,戴孝在身,与仇人之女寻欢作乐,果然是风流真名士。”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明天)、周三、周五不更这篇,其余时间晚六点更新,谢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