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既是散文家,也是书法家。“天地”出版的《梁羽生小说系列》,封面题字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而且在能文、能书之外,更兼能诗、能词,其诗词多是“打油”体,我尤其喜欢他的打油词。这里就先谈谈他的打油词吧。谈词之前,先来一段“闲话”。据程雪野在香港刊物发表的一篇文章《黄苗子春蚓秋油》中说,黄苗子的客厅有一副主人自书的对联:“春蚓爬成字,秋油打作诗。”其联亦是“打油体”。
中国本来有句成语,叫做“春蚓秋蛇”,以蚯蚓和蛇的行迹弯曲比喻书法不工。来源出于《晋书·王羲之传》。王羲之批评另一位著名书法家萧子云:“子云近世擅名江表,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黄苗子的“春蚓秋油”可说是从这个成语变化出来,而“自赋新意”的。黄苗子解释,广东人称酱油为“抽油”,那个“抽”字其实原本是作“秋”字。故“秋油”者,即酱油也。以“秋油打作诗”,其咸味之重可知矣。黄苗子喜欢写字,也喜欢作诗。“春蚓爬成字”是自谦字写得不好;“秋油打作诗”则更是“自贬”其诗为“咸诗”了。不过,“咸诗”是广义的,一般而言,凡属其志不在“文以载道”,而只在自娱、娱人的,被正人君子目为“不大正经”的诗,大概都可以称为“咸诗”。黄苗子是名副其实的书法家,“春蚓”云云,当然是自谦的了;至于其诗,虽以“秋油”自喻,其实“油腔”有之,“咸味”是不重的。他虽不以“载道”标榜,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细加品味,甚至可以品尝出在他的打油诗词中,实有“微言大义”存焉。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黄苗子与黄永玉的“诗画交游”,那是由来已久的了。程雪野的文章有一段说及他们合作的佳话。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四人帮”一网成擒,其时正是吃蟹季节,北京人闻讯,纷纷跑去街市买蟹,指定要四只,三公一母。黄苗子还以此为题材,题词一首,由黄永玉配画。
黄苗子的词调寄《江神子》:
郭索江湖四霸天,爪儿尖,肚儿奸,道是横行曾有十多年。
一旦秋风鱼市上,麻袋里,草绳栓。
釜中那及泪阑干,一锅端,仰天翻,乌醋生姜同你去腥羶。
胜似春光秋兰茂,浮大白,展欢颜。
按:“郭索”,辞书的解释为躁动貌或多足貌。蟹的性格、样貌正是如此。故文学作品中多用“郭索”一辞来形容蟹爬行,或蟹爬行的声音。“四霸天”意何所指,那是人尽皆知的了。“四人帮”中的江青、张春桥,在“文革”之前就搞风搞雨;姚文元以评吴晗的《海瑞罢官》起家,揭开“文革”序幕,他本人也成为“文革”期间御用的“金棍子”;王洪文则在“文革”开始后得势,坐直升机直上中央,官至“副主席”。各人情况不同。“道是横行曾有十多年”,道的乃是约数。二黄的诗配画是在“四人帮”一网成擒后的第二天(一九七六年十月七日)就完成了的,真是反应迅速。
黄苗子用以题画的打油词甚多,而且也大都写得十分精采。选录几首,以见一斑。
“关公战秦琼”是旧日戏班的笑话之一。据说有一乡下土财主做寿,请一戏班来家中演出。班主请寿星公点戏,此一富户目不识丁,但《三国演义》、《说唐》之类通俗小说的故事,他是听人说过的,于是遂点了一出“关公战秦琼”(按:此一“据说”,说法不一。亦有云是真人真事的,那寿星公是民初某一军阀的父亲云云)。关公(关羽)是蜀汉刘备的大将,秦琼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大将,根据“演义”的说法,关公用刀,秦琼用锏,故云:“你在唐来我在汉,糊里糊涂刀对锏。”一汉一唐,如何打得起来,但为了挣口饭吃,打不起来也非打不可。此词之妙,不仅在于嘲笑那一场“糊里糊涂刀对锏”,最妙的是,下阕突然笔锋一转,自古及今,和“现代戏”拉上了关系,从笑话关公战秦琼一变而为对江青窃取文苑红旗(江青当年改编样板戏之功,叫人捧她做“文艺旗手”)的嘲讽。这种“空际转身”的技法,要转得“奇”而又自然,是十分难得的。
黄苗子的笔放得很开,似此宜古宜今、空际转身的技法,还可见之他的《菩萨蛮·题韩羽所作白蛇传图》。词云:
无情无义无肝胆,要他何用将他斩。一做二不休,休教刀下留。
乞怜还乞恕,跟着妖婆去。岂是两情投,无非怕斫头。
按:《白蛇传》中的许仙是跟着“妖僧”去的,此处改为跟着“妖婆”去,当是以江青这一妖婆来比喻法海那一妖僧也。而现代的许仙亦是另有所指的。
在“那个十年”,有些人跟着“四人帮”走,实是迫于无奈。“岂是两情投,无非怕斫头。”黄苗子之笔是只诛“妖婆”,对那些现代的“乞怜还乞恕,跟着妖婆去”的许仙,却是宽恕的。
不过他也没有放过某一些甘为帮凶的“四人帮”爪牙。这见之于他的《渔家傲·题韩羽作十五贯图》:
意乱心慌吞又吐,遮遮掩掩浑无措。耍尽花招瞒不住。娄阿鼠,如何比得陈阿大?
十五贯钞何足数,抡抄打砸生财路。一日搭帮三代富。差一步,况钟忽尔来光顾。
按:娄阿鼠是昆剧《十五贯》中的小偷,况钟则是剧中一个富于机智的好官,他假扮相士,明查暗访,终将娄阿鼠缉拿归案。至于陈阿大(“大”读“度”),却是现实中的人物了,他是“文革”期间上海的一个造反派领袖,“四人帮”的大爪牙。据说他曾经想当张春桥那个“影子国务院”的副总理。娄阿鼠偷的不过是十五贯(一千铜钱为一贯),陈阿大靠打砸抢生财,有如明火打劫,其劫得的钱财,则不知是几千万个“十五贯”了。故作者曰:“娄阿鼠,如何比得陈阿大?”从娄阿鼠联想到陈阿大,一下子从古代跳到现代,从虚构的戏剧跳到现实的世界,作者想得妙,读者也会因作者奇妙的联想而引起深思。
同样可发人深省的还有《菩萨蛮·题丁聪画不倒翁图》一词。词道:
东西南北团团转,是非黑白何须管。风好护袍红,红袍护好风。
小丁一幅画,裱好墙头挂。敢问有心人,宜笑抑宜颦?
丁聪的《不倒翁图》,画的是个红袍黑帽的官儿。这种“东西南北团团转,是非黑白何须管”的官场不倒翁,固然是“古已有之”,而今呢,即使不能说是“尤烈”,也还是随处可见的,只不过名称换为“干部”罢了。丁聪的画是借古喻今,黄苗子的词则更为之“进一解”。“风好护袍红,红袍护好风。”此风也,当是小民痛恨的不正之风,然而对那些以权谋私的官儿来说则是“好风”也。“红袍”在古代是加官进爵的标志,在现代则也许还有一种象征意义,即披着“马列外衣”的红袍也。由于有了“红袍”保护“过关”,这才能使不正之风越刮越大。“风好护袍红”,颠倒过来,便成妙句。这种“回文”句子,古人多用之作为文字游戏(当然也有比较好的,例如纳兰容若的“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亲自梦归人,人归梦自亲”等等),而黄苗子的“风好护袍红,红袍护好风”,则不仅是文字游戏而已,它是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的。
另一首具有深刻意义的词是题郁风、黄胄合作的《雪雀图》的。郁风画雪中寒枝,黄胄画枝上的冻雀。黄苗子的题词(调寄《鹧鸪天》)道:
细细敲窗雪有声,雀儿催暖闹营营。从来变脸唯天易,一霎浓阴一霎晴。
黄狗白,走车停,南人不识指为冰。长宜议论风花月,且莫忧愁雪打灯。
此词作于一九八七年年头,可说是“感时”之作。
(一九九零年三月)
补记:我和苗子先后移家澳洲,他在布里斯班,我在雪梨,虽然很少见面,却常以“传真”联络,或唱和,或论文,亦一乐也。《黄苗子的打油词》一文系我用另外一个笔名在八年前发表的,尚未经他过目。日前整理旧稿,遂急检出,电传请正。他当日即以打油词代信作覆,真捷才也(九八年四月廿七日)。词如下:
羽生读后感: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意为“绝妙好辞”(拆字会意格。黄绢为色丝,合成“绝”字;幼妇为少女,合成“妙”字;外孙为女之子,合成“好”字;齑是苦莱,臼是春米的器具,置苦菜于臼中,“受辛”之意,合成“辞”字。“辤”是“辞”字的篆书体)。曹娥碑如何我不知,我谓“人多地痒真奇想,悔不回归刮地皮”确系绝妙好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