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瘦弱带伤的身躯搀扶不住斜斜倒下去的父亲,大惊失色的叫住离开的医倌,得到的音讯却只是那人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不敢相信,方才还奇迹般有力气爬起来的人,怎么眨眼的功夫就突然没了。
“爹,爹你别吓我,怎么会啊,你别抛下我一个人!”小铃铛的哭声充斥在虞小枝的脑子里。
眼前熟悉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她失去母亲的那一刹那,眼底通红,拉过医倌质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有了沉息香便无碍吗,难不成这药是错的?”
他终是叹了口气,“药没有错,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搞来的沉息香。但事实就是,连沉息香都无法……”
“我说过很多次了,沉息香只能吊命,不能救人。最多的吊了三个月,这……他伤的这样重,方才的起死回生已是奇迹了。”
连数十年经历的医倌都这样说,他也无可奈何。
“沉息香都不行的话,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的!”小铃铛歇斯底里的怒吼响彻整个小院。
虞小枝沉默了。
后来医倌说的话她全都没听见,像是全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
是啊,连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药都不能救人,还有什么特效药是可以办到的。
特效药……
她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一方小盒子上,装沉息香的小方盒。她想起了慎平的话。
“如果你不相信我,去问问你那边的医倌便知道这药有没有用了。”
如今看这医倌的反应,那便是沉息香没错了。
这样一来,他为何不承认他会制?
可如果真是销声匿迹的奇效药,却又为什么救不了小铃铛的爹。
虞小枝咬咬唇,最后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小铃铛,心中悲悯。拾起地上的小盒,返回晚墨山中的木屋。
太阳快要落了。
她这次没有敲门,而是推门而入。
罕见的是,这回慎平坐在床上,手里操着一个草编竹筐,手里忙活着。
好像知道她会返回来一样,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连眼皮也懒得抬,“如何?”
虞小枝看见他这样毫不出乎意料的态度,心下升起一股无名的情感,捏紧了小方盒。
她咬咬牙,对着他问出了那句话:
“老头儿,你说这世上有特效药吗。”
慎平编着竹筐的手顿了顿,一言不发,视线专注地落在手中粗糙的草绳上。
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抬眼望向她。
“你认为人什么时候会死呢?”他淡淡张开胡须下的双唇。
她惊诧了几分,疑惑的看向他。难道他已经洞悉了刚才发生的事?
“你认为人何时会死呢,丫头。”他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遍。
虞小枝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
人死了,便就是没有声息了,离开所爱之人的身边了罢。
慎平起身越过她,走到木屋门口,一直走到木屋旁的那棵大树还要远的断崖边。
“是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不对。”
虞小枝跟在他身后,默默的听着他的自问自答。
“是从山崖掉下去,摔成残废的时候?”“也不对。”
他忽然转过头,快速的说:“还是被长期欺压最终无药可愈的时候?”
虞小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那人却定定地看着她,吐出一句:
“是被世人遗忘的时候。人会离开,但是你们相处的瞬间不会消失,你们拥有共同的记忆,它们不会离开。”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里有些哀怮。
“可有的人却偏要打破这样的规则。”他淡淡的说。
“您的意思是……”
慎平半晌没有再开口,最终视线落在她手上攥出了汗的盒子上,指了指。
“你既知道沉息香的存在,肯定也知道它的别称,尽管我从来没有给它起过那样的名字。长生不老药。”句末,他嗤笑道。
虞小枝机械性的作出吞咽的动作,即使嗓子无限干涩。
“你适才问我世间有无特效药,是期待我如何回应你?倘若有,你也看到了,沉息香也无法无限延长寿命。若没有,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不甘心的垂下头,眼眶变得模糊,像是心悬了很久,终于承担不起那样重的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木盒子从手里脱落,滚落在身旁。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阻止,我真的不想亲眼目睹别人离开了。”泪水滴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我……”
今日的种种飞速在她脑海里掠过,小铃铛的绝望,他父亲面对死亡的惊恐,无尽的哭声……
“我如今连小铃铛的爹都救不了。”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啜泣。
“放在当年,我又怎么能救我阿娘!”她从未觉得这样无力过。
兴许只来源于她曾经一段类似的遭遇。他忽然想起今朝衙门的阿龙说的,都无人教导她,做医倌岂非天方夜谭。
她深吸一口气,话到了嘴边再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教教我,求你,我也想做一个医者。不求悬壶济万世,我只是……再也不愿见到熟悉的人离开了。所以,拜托您,请教我真正的医术。”
冰冷的风把枝头为数不多的树叶全部吹落,趁着太阳霞光落尽的最后一刻,她说出了这段话。
慎平看着地上溃不成军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他静静的站在原处,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我不会啊。什么医术,一个爱说胡话的采药老头说的疯话,你也肯信。”
明明像是玩笑话,从他的嘴里却全无半分开玩笑的劲头。
虞小枝颤抖着双臂,堪堪望进老人清明的眼眸,“你才不是什么疯老头,沉息香是一人所创,甚至为免世人盲目,特意删去所有炮制细节,除过创造的人,怎可能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出来?”
她舒缓了一口气,“你只是稍加一闻便能分辨出我做的安神静气露,甚至光凭我的动作就可判断配置正确与否。”
她敛了敛神色,“你又怎知我分辨不出你桌上成堆的稀罕草药,都是些何等罕见珍惜之种?那可是寻常医堂都见不到的!”
慎平听后诧异地望着地上的少女,眉眼中的惊艳却也只是过眼烟云,一掠而去。“你何时仔细探查过了?臭丫头,没事乱翻人家东西。
“我没有,那些只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啊。”她反驳道。
他眼底的惊讶更深,“那又如何。你光会分辨,却无法诊断。”
她认同。
老人走到断崖旁,盘腿坐在枯草上,望着原处橘黄的夕阳,背对着她静静开口:“正如你猜测那样,我以前也曾是医倌。当然,至于我如何来到这,你尚且不必知晓。”
虞小枝站起身子,以便更好地听清他所说的话。
“你漏掉一点,我曾对你说,天下没有医不好的病,更没有包治百病的药,所以才需要医倌啊。可任是再好的医者,也医不好人心。”
听着慎平如此笃定的话,虞小枝站在原地发愣,没有回应他的话。
“不,我并不觉得人心治不好。慎平老先生,我不知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我阿娘曾告诉我,再硬的心也能捂暖,心病不能用药医,应是用心医才对。”她絮絮叨叨半天,确实觉得同当下氛围不太相符。
她咬咬唇,还是坚定的补充了一句:“我以后定会成为能医好所有病痛的医倌,若是你不收我,我自己学便是。但无论如何,你说世界上没有医不好的病……”
她咧嘴一笑,“我非常赞同。”
慎平听后原本气不打一出来,听见她一席话,神色暗了暗,甩出一句话来:
“丫头,你听好了,你很善良。可是光凭善良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倌的。如果想要救人,就必须掌握相应的知识和医术。没有技术的话,你救不了任何人啊!”
虞小枝抬眸,借着晦暗的天光努力分辨他话音里的含义。
瞧见女孩这般,他气不打一处来,从未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倔姑娘,明摆着是拜师,他还没说什么,自个儿脾性倒硬,于是便连连嚷嚷道:
“还愣着做甚,去把我的木台子收拾了啊,没眼力见,都不知道孝敬师父!”
她喜形于色,连连拜谢,嘴中脱口而出:“老头儿你实在是……”
“什么?”
“师父!”
借着璀璨繁星,无边的断崖旁,简单但规矩颇多的拜师礼作成。
她像是捡了个宝,这山林里如隐士般逍遥洒脱又颇为奇怪的臭老头极合她的脾性。
“不知道小铃铛如何了……”彼时她顺着蜿蜒的山路径直来到那棵参天大树下。
犹记得她和祁怀晏约好今日傍晚在此地见面,他答应好告诉她自己的一切秘密,就在这棵树下。
现下应不算太晚,还未过亥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夜风惊起时分她昏昏欲睡,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望着他往常来时的方向静静坐着。
心中却升起一阵不妙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过了次日子时。
“他会来的吧……”她实在发困,靠着树干竟浅浅入睡。
再醒来时,风停了,四下却仍是只有她一人。
她浑身发冷,心里的希望被消磨殆尽,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般,毅然起身离去。
树影孤零零的在小丘上伫立着。
“他没来。”
早些时候的窄巷小院,半敞开着的院门里,一道冰凉的月光照在男孩身前。
他跪在自己父亲早已冷却的身子面前发呆。
他要找个最好的人,安葬自己爹爹。
彼时,他好不容易找回游离的神思,浑噩噩握着家里剩下的一小包碎银,为给自己阿爹找个安身之所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途中在小巷见了几个倒在街上的人,无须仔细辨别,那几个人的面貌早已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
他忍不住抬脚,对肥头大耳的富商狠狠踹上那么几脚,发泄完后却又蹲在地上大哭,反正,他再没有家人了,任是自己如何哭闹也无人问津。
可,月亮的倒影无声打在粗粝的墙壁上。
“成日哭,像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