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寒山寨(一)

小枝悄悄站起来,细微的风声和地上不时的摩擦声让她无法判断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来的,她躲在树后,警惕的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小时候母亲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大意是一个女孩不听家人的话执意跑出来玩,行至一荒无人烟之地,遇到一匹山间饿狼,身上还被猎手用箭射成了重伤。女孩的善意促使她想去救下这狼,却不成想羊入虎口,被当作一记美餐。

“这大晚上的不会有鬼吧……”她轻轻靠上粗壮的树干,喉咙变得干涩。看向黑暗中的某处,指尖紧张地扣在掌心,直到她视线所及的某一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那个影子向着她的方向逐步逼近,她的吐息不自觉地放轻。

她甚至连如何逃跑的后路都想好了。她只需要……

正想着,那个影子逐渐清晰,闯进她微微不安的双眸里。

虽有些不敢置信,却无可否认,眼前这个脸上印着斑驳血迹,明蓝色衣裳的右肩上被血色晕染成暗黑的一片,再近一点恰好能看见肩膀处有一道刺目的被刀划破的创口。

虞小枝大惊失色,在那人晕倒之际快步跑上前将他扶稳,挑了一块较柔软的草上将他安置下来,用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和洁白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处理他的伤口,幸好只是血流的太多有些无力。

祁怀晏看着一脸认真给他上药的虞小枝,记忆有些恍惚,她的神情和多年前那个小女孩逐渐重合。

他的小鱼儿,真好看。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刚才把你扶过来肩膀都快断了?”她没好气的抱怨。

祁怀晏双眸逐渐恢复清明,轻轻扯出一个笑,却触到脸上的淤青,疼的呲牙咧嘴。“你不还是没有抛下我。”

他得意的神情,她故意勒了勒纱布,却在听到他的嘶声后不自觉地又扯了扯。

“还不是因为我善良。”她随口道。

他笑眯了眼,温声开口,“嗯。”

须臾,

她处理好他的伤口,一小瓶金疮药也用了个七七八八。她满腹疑惑道:“你到底去哪混了,怎么流这么多血?该不会,偷东西被人打了吧……”

祁怀晏眸光流转,笑了笑,“你猜?”

她垂眸静静的凝视着他肩上的伤口,没有说话。

“关于你说的猜谜游戏,我粗粗地想了个大概。你不妨听一下?”

祁怀晏点点头。

“看你日前对官府那么排斥,不难猜出你曾经就是因为官府做了某事,彻底让你对他们心灰意冷。

即使有一腔报国为民之心也不愿走一条入仕的捷径,反而选择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去做被打压的一方游侠,换另一种方式也算实现了心中的抱负。”虞小枝边说边望向祁怀晏,眼神像是在寻求正确与否。

他静静听完她的长篇大论,缓缓启唇轻笑:“不愧是小鱼儿,将我心里话明目张胆说出来了。讨厌官府为真。既然答应过你猜中便说,你是我第一个听我说这些的人。”

“我爹曾经是京城一个普通的工匠。日子虽说不富裕,但也尚可温饱。母亲则是在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见过她。但我爹对我极好,手艺也算是小有名气,小时候我的玩具刀剑都是他亲手给我做的。”他淡淡地说。

虞小枝听得出神,怔怔地问道:“后来呢?”

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来他死啦。”

他顿了顿,淡淡的说:“被一伙喝醉了的官兵打死了。”

小枝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知道说什么。

她抬手,想触一触他的肩膀,却又停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而感受到她举动的祁怀晏轻笑出声。

“现在对我而言有其它更重要的东西。”

小枝咬唇,她知道先帝在时京城官兵的劣性,但自她七岁时新皇登基后便对满朝官兵进行整顿,制度森严,风评甚佳。不过……

“那你到底为什么会想着来霖州?这里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别……”

那日沈清榕半开玩笑说出来的话忽然出现在她耳边。“有很重要的人在江南。”

怎么可能呢……

“当然有。”祁怀晏笃定地接道。

“啊?”

那人扬起一个笑,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把她看的心里发毛。

“霖州对我来说的确很特别。”

在她不解的眼光中,祁怀晏受了伤的右肩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的锦囊里拿出一物。放到虞小枝手心。

借着斜照过来的月光,她看清了它。

一根精致的红手绳,中间游走着金线,而结节处悬着一只恰到好处的鱼形小玉坠。

“这是?”她愣愣的注视着手心的红绳,上面的玉坠温润地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那日,她在寺庙看见祁怀晏祈福的那次,她依稀见到他手上捻着一根红绳,原以为是他送给他口中那个“她”的,可现在竟到了自己手上。

“这是我在霖渊寺求来的。你那根特别的手绳,应该是你阿娘给你的吧?我这条虽不是亲手编织的,不及她那根精致,但……有神明的祝福,我听阿婆说,手绳能挡灾。”

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顶的发,耳根泛红,“你权当是护身符就好,上面有一只小玉鱼,这次丢不了的。”说罢,他扬起一个笑容来。

“所以那天,你在霖渊寺祈福就是在求这根手绳……”

祁怀晏微微垂眸,低头默认了她的说法。

红绳玉坠取代了母亲原先那根绳的位置,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一分未消。她看着手心的小物,心中翻涌道不明的情感。

“其实我有个问题。”虞小枝忽然开口。

“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女扮男装行医,为何不拆穿?这件事在整个壁国不都是……”

“为什么?”

“啊?”

“为什么要拆穿?你要知道,你在做好事,何时做好事也见不得人了。”他笑吟吟地对她说。

虞小枝愣在他眼前,他又说:“你不也没去向州衙告发我?毕竟在众人眼里,我做的才是实打实的恶事吧。”

说这话的祁怀晏语气里没有丝毫羞愧,反倒坦坦荡荡。

“做你认为对的事。知道吗,小鱼儿。”他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虞小枝眸色微微发亮,好像里面坠了星星。

片刻后,她托腮,一脸真诚的发问:“那你觉得,我医术如何?”

“……”

“嗯?”

祁怀晏一笑,答案了然于心:“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倌。”他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你说,你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她话锋骤然一转,问出了那个郁结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想要在霖州混出个二三来,光靠偷窃是无法穿的这么光鲜亮丽的。何况那天检关的人……

他周身一震,没想到虞小枝会忽然问这个。转眼却是一抹坏笑:“若是你猜到了我就……”

“检关,那日在检关我看见你了。”她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敢确定。

如果真的和她所猜测的一样,她该如何自处?她想起织围巾那天,他对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时哑口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那日说了什么来着?

游侠会被朝廷彻底清剿,而她家,正是朝廷的利刃。对于这个上一秒还送她绳结的人,她于心不忍。

祁怀晏微微张着嘴,而后淡定起身,“真想知道?”

这次轮到她犹豫不决。

“后天,你想知道什么,全都告诉你。”他轻轻拢了拢她肩上被风吹歪的长袍,一不小心扭到受了伤的右肩,吃痛的轻叫了一声。

“你别乱动,刚包扎好的。”她顿了顿,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用极小的声音说:“嗯,后天。”

近些天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被一团薄雾笼罩。天星司说这是要下雨的征兆。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天这么黑了,要不还是我送……”他方才恢复的差不多了,现下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

“不用了,你好好养伤才是,再者若是被我哥哥发……”意识到自己提及到那人,她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他沉默了半晌,而后开口同往常无异般扬起一抹笑,说:“那……你下山时小心别踩滑了。”

看着虞小枝提着斗篷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时他才想起来,冲她离去的方向说:“谢谢……”

语罢,他猜测她已然走得有些距离,便起身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这身伤远远伤及不到他分毫,若是十几年来自己没受过点伤,又怎么能独立长这么大?

今日他在霖州检关道上按例行事时,碰上那波上次被他狠揍过的人不知从哪听得他们寒山会出手,竟派了几十人埋伏,争斗时才发现这伙人目的不是商马,而是他。

即便他身手了得,九人打那六十多人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他的右肩被悍匪首领偷袭,幸得及时发现,扳回一局。受了伤,他出来的急,一天没吃饭,此时能感受到自己有些透支。

手下的兄弟们打散在林中各自回去,他摇摇晃晃,脸色苍白间莫名的想去那棵树下看看,这恰好是他总喜欢待的那棵树,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

他依稀看见那棵树影下却是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想法就是……

以后要是能常常做这种梦就好了。

祁怀晏静悄悄的走在她身后,保持着能看见一个背影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

街道边高悬着米黄的灯笼,火光绰约,明灭可见。

小姑娘蹦蹦哒哒地在前走,他眸光柔和,漆黑的发高高的挽成发髻,一支明玉发簪从发间穿过,挺拔卓尔,若你借着月光瞥见少年昂首那一刹,但见神采飞扬。

女孩探头四处打探,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护着的人,心里还沾沾自喜,白日的不愉快已然全部消散。

祁怀晏看着她熟练的翻窗进虞府,他不禁抿唇笑了笑。

还说他整日神出鬼没翻来跃去?眼下她翻窗翻得不比他差多少,身形利索的不像个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

夜幕降临,霖州街灯火通明,虞府院后的路安静如斯,连街角高悬着的灯笼里火苗的嘶嘶声都清晰可辨。

祁怀晏蓝色的衣袍在夜色里像是流动的水。

抬眸望向虞府西侧院的微弱光亮,他甚至能透过院墙听见里面和侍女调笑着的姑娘笑着的声音。

墙角枝叶不远处悬着的米白色灯笼,微微泛着暖色的光,他的双眸在光晕里变得朦胧,思绪渐渐飘远,越过重峦叠嶂的山脉,遇见盛满月光的平静湖水,飘得很远很远,直到飞进繁华璀璨的京城大街,凝落在京华偏远黑暗的的小小一隅。

在祁怀晏很小很小,小的连桌上的苹果都拿不起来的时候,他便成日看着父亲手握小工刀雕木头的样子。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自己从小体弱多病,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弱几分。

好在父亲手艺精湛,家里虽不富裕但也尚能温饱。直到那天,一群喝醉了晃晃悠悠的穿着吏服的官兵摇摇晃晃路过他们家,看上了祁父给客人定制的木雕,讨要不得竟一口气将祁父打倒致死。

彼时小怀晏刚从山上拾了一筐精致的小木柴回来,便看见他父亲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那帮人还没走,祁怀晏大哭着扔了柴冲上去就要和他们拼了,嘴里不清不楚掺杂着泪水哭喊着。

脸上醉的晕乎的官兵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几下子便把他撂倒,他用手在地上摸索着想站起来,却始终没力气爬起来。借着街道边缘的灯光,他看见自己被柴磨破的手掌上沾上了父亲的血。

第二天他去报了官,他在衙门外日头最烈的时候敲了整整两天的门,身上还挂着些许血迹,里面肥头大耳的官员才堪堪打开大门。

最终那几名小官吏被处死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年仅五岁的祁怀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在最温暖的夏日里成了一名孤儿。

这是祁怀晏几乎从不提及的往事,连手下那几个他最信赖的人都从来没有说过的,遇见虞小枝以前的往事。

他目光从虞府灯火中收回,迈开步子离开。如今即将入冬,好在霖州有晚墨山的遮挡,抵挡住了第一波寒意,但这造成的就是不久以后第二波席卷而来的寒意将令霖州更加寒冷。

现下其实并不晚,街上还有许多刚刚在外用完晚膳的人,三三两两走在路上。

祁怀晏拐过虞府转角,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虞府后门和人交谈着什么,似是老友,交谈甚欢。祁怀晏看着男人对虞府熟稔的样子和年龄穿着,不难猜出那就是小枝口中的哥哥。

他不想偷听对方说话,便欲抬脚起身离开。那人手上的东西却让祁怀晏止住了脚步。

那人手里挽着一条奶黄色毛绒绒的物件,祁怀晏眯了眯眼,瞬间认出那就是虞小枝苦苦织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围巾。

竟然是送给他的。

祁怀晏整个人隐没在街角没有被光亮打到的死角处,亲眼看着那人送走友人后手中松松挎着的围巾落在了地上,像是被主人不在乎的丢下,又或许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在乎似的,围巾在地上翻滚了半圈,那人没有发现。

虞植心情明朗,刚迈进虞府后门内,便被一个有力的男声叫住。

“你围巾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衔接!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