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霖州城(十七)

皇城朱墙灰瓦,有梨花从旁的宫殿里斜斜地伸出来,给肃穆的宫墙添上一抹生机。走在宫道,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太监匆匆而过。

凭借儿时的记忆,她走过御花园那处,梨树亭亭玉立,却已经不是开花的季节,明明寿宴降至,四处打扮的华贵万分,但她放眼望去仍觉得分外苍凉。

她一步不敢停歇的前往皇后宫里,刚下早朝的小皇帝褪去当年青涩的摸样,眼下一片乌青的坐在皇后塌沿,握着她的手。

“臣女参见皇上皇后,皇帝万福,皇后娘娘万安。”她行了个深深的礼,眼神一刻不慢的望向床上的皇后沈氏,沈清榕。

平日凤仪万千的皇后比起早年多了些精致,眉眼也更加深邃,比起曾经的清冷倒是多了几分柔婉。

索性只是场的风寒,加上入秋时吹进寝殿的夜风导致的微弱头疼,这皇帝就一如那年时千般万般的小心谨慎。

躺着的病美人见她来了,绽开一个笑容忙欲起身,“宝儿,多年未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人也高挑了不少。”

担忧地板着脸的皇帝只匆匆瞥了虞小枝一眼,听见那个称呼后微微蹙眉:“宝儿?”

她早年还是个小女娃,彼时同皇后混熟了,两人在床上说悄悄话时像极邻家姐妹,沈清榕总爱用昵称叫她一声“宝儿”。

“她是我的宝儿妹妹,如何?你不满意?”

燕斯南不满地扭头瞧着沈清榕,“卿卿,你都不曾叫我宝儿,现在竟对着别的女人。”

“那你又何时分得清了,小时候就告诉你是清清,你偏要叫卿,我现在要叫我妹妹,你还不让人家起来。”

虞小枝在地上依然低着头,心里却欢喜。

皇帝微微颔首并没有留下过多注意力在她身上,只顾着身侧的皇后,见她满眼都是在地上行礼的虞小枝,面色上又染上些微不爽。

沈清榕说毕便支皇帝出去,一再证明自己身子无恙,再三保证完才终于把皇帝请出去。

待皇帝出门后,小枝才上前,“清榕姐姐快躺下,你现在身子弱,可不能再吹上风。”

“宝儿竟不说数年没来这宫里见我,瞧着我如何?和曾经相比还好看吗。”

小枝知道这位皇后素来是爱漂亮的,连同昔日那幅海棠画儿,也是照着漂亮的画。眼下的女子也着实是美丽大方的要命,连连道:“好看,好看,我们清榕姐姐是全壁国最美的女子。”

沈清榕“嗤”得一笑,裹着被子坐起来,对小枝说:“不过是一场风寒,头疼是老毛病了。我自小身子比他人稍弱些,因而症状更严重点,不过并无大碍,倒枉费皇帝为我操心。”

小枝心里暗自腹诽,觉得哪怕皇后不生病,他也恨不得天天陪着她,方才来的路上,偌大一个皇宫竟连宫嫔妃子都少见,想到这也只默默摇了摇头。

“早就听闻你们搬去霖州,那地界虽不及京城,但也繁华有趣。你在那里如何了?”

“我自是好的,你瞧,我这如今吃的细皮嫩肉,可不是天天玫瑰酥饼冰糖肘子喂着、清花茶雪顶酪吃的。”

她站起身,转了一圈给笑容满面的皇后瞧了瞧,余光却无意中瞥见墙上精心裱着的那幅美人海棠画像,眼底不由得放柔软了些。

却也只是愣了片刻,继而又走回沈清榕身边,“你当真没事了?皇后姐姐。”小枝看她气色红润了些,不似那种病重之态心下也放心了不少。

床上的沈清榕听见这声熟悉的称呼,顿时一笑,“你唤我这声,我倒真以为回到你小时候了呢。”

她眼眸晦暗,见了沈清榕有些消瘦的摸样,竟不知这些年来皇后都经历了什么。不自觉地问道:“你在这深宫里,寂寞吗?”

却见她摇摇头,眉眼含笑着答道:“从不觉得。”

“为何?”

“小枝,你身边可有可心的男子?若是有人肯陪着你,便是多久都不会觉得寂寞的。”

这话戳中她心里某块柔软的部分,但不愿露怯的小姑娘倔强的摇摇头。

见她这般,沈清榕心里自有定夺,反倒从旁枝开口道:“再过几月你就十七了吧?也该到论婚嫁的年岁了。前些日子依稀记得皇帝同我提起过,太师府呈上过一本帖子,探问有关你的事。”

“我?”虞小枝自是露出一抹惊色,“怎么又是太师府。”

“你知道他们家的斐公子有意于你?”

虞小枝摇摇头,嘴角撇了撇:“我都不记得何曾认识这号人物,又怎提属意于他?何况于情于理,我们都无法与太师府攀上枝子的。”

“是吗?可我怎觉得他熟识你许久……”沈清榕垂眸思衬片刻,又说:“罢了,这又怎提的上攀不攀的,你家门第也并不浅,我瞧他也是个温良的性子。若是不喜欢改日回了他便是。”

殿内沉寂半晌,她在为清榕作画。

亏得早年虞夫人培养,她的丹青自带灵气,尤其是画人,她格外拿手。

一时满是画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不时,沈清榕轻柔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唤回。

“宝儿,待会画完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虞小枝从纸后抬眼若有似无的望了她一眼,“可你的身子,现在外面凉,若是……”

“不会,你不是懂些医术吗,帮我看着些也就好了。”她笑吟吟地看着虞小枝。

她持着水粉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笔尖毫毛点在纸上忘了挪开,多余的水彩将花蕊的墨色晕染开,有些诧异地看着床榻上无半分惊色的沈清榕。

她怎么知道?

“瞧你自己都忘了,七岁那年你在我这小住时,有一夜玩的尽兴,夜半呓语叨叨了半宿。说什么你一定要学成最好的医女,还要为……为什么……真相来着。”

她心惊,不料曾经竟然还有这样的一件事。

而后她陡然跪下,画笔簌簌地从画板上滚落在地,“小枝无意冒犯,那都曾是年少的……”

“快起来!我可曾说你触犯大律了?”沈清榕见她如此,没想到自己的话令她这样在意,急着想下地去扶她。

“您……”

“若是真话又何妨?趁着四下无人,你且当我现在不是壁国皇后。清榕姐姐觉得,若它真是你的梦想,大可努力完成去罢,大律之类全然是一些混话,有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咱们女人做不了?清榕姐姐支持你。”

虞小枝跪在她榻边,眼眶有些湿润,她有点感动。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这样说,这个人还是当朝华贵的皇后娘娘。

“可您?”

“你且同我说,你现在实现了吗?”

“我……还在努力学。”她犹豫道,而后分外坚定地抬眸望向沈清榕:“不过若是照料皇后姐姐去走走,还是绰绰有余。”

“宝儿,你记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唯有信念,才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念想。若是你连那么点念想也没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虞小枝当时呆呆的望着说这话的沈清榕,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正色地对她说这些话,没想到竟也是最后一次。

虞小枝胳膊下夹着画板,挽着沈清榕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在千鲤池园子中央。她扶着沈清榕在亭子里坐下,交代随行的三个宫人好生照料。

此番皇后只允了三个贴身婢女随行,一是不愿太多人叨扰,二是现下宫里事务繁忙,大多人都为太后的寿宴东奔西走,也不便指使太多人。

“清榕姐姐,你有几日没好生用膳了?你这脸都瘦了,油腻辛辣吃不得,但清爽吃食和糕点还是多少应该进一些,现在可还有莲花露吗?那个好。”

虞小枝说完那一席话后忽然发觉自己说太多,忙垂下头不好意思道:“我虽不及宫里的太医大人们,但好歹也是略懂一二……”

“绘霜,差人拿些莲花露来,再端一盘姑娘爱吃的白酪。”

“清榕姐姐……”她颇是不好意思的,这样反倒是她嘴馋了。

“总有一天我们宝儿也能胜过壁国所有医倌,到时候姐姐的旧疾你可莫要忘了帮我根治。”

虞小枝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你这人还想不想活了,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分寸?”方才的宫女绘霜拎着一个小太监的后领子,眼光凌厉地瞪着他。

“奴……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奴才不小心失手打翻了娘娘要的吃食,奴才有罪,还请娘娘责罚。”那小奴像是个新来的,跪在地上的腿不时战栗着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

虞小枝掀了掀眼皮,望着不远处地上跪着的小太监,暗自皱了皱眉。

“你是新来的?本宫瞧着眼生。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的话,奴才今年十三,本是在外头给各位公公打杂的,但近日太后寿辰,内廷排不开人手,才将奴才派来后宫临时打杂照料。没……没想到竟误打翻了娘娘的物件,奴才该死。”他颤颤巍巍地回话,又畏惧地磕了几个头。

沈清榕叹了口气:“我还没降罪,你便害怕成这个样子?不过是打翻个吃食罢了,你是新来的,也不必苛责至此。”

小太监本以为后宫每位娘娘都像前些日子的淑妃一样,只是他端水不小心将烫水倒多了那么些,不是淑妃素来用惯的温水,便罚了他十个板子,现在屁股还疼着。

方才奉绘霜姑姑的话去拿莲花露,还被太后身边的小太监奚落好几句,还恐他偷内廷的东西,非要查看他拿的是什么,偏偏这时候被路上的碎石绊了个大跟头,结果莲花露也全洒了。

他早就听闻皇后娘娘清冷,几乎没有亲近的妃子娘娘,初入后宫打杂的小太监差点以为自己这条小命就得交待在这了,没想到万人之上最高位的皇后娘娘竟然……如此温和。

他依然端正的跪在池子旁的道上,不卑不亢地受罚。

虞小枝一心拿着画板涂涂抹抹,偶听见身旁的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她侧目望了一眼,了悟了沈清榕的意思,对地下跪着的小太监道:“你瞧这旁边的鲤鱼游得这样自在,娘娘因这风寒紧绷多日了,眼下可见不得这样的拘束。”

地上人的头悄悄抬起一条缝,皇后也点点头,“虞姑娘说的是了,你起来吧,跪在这里难道是想让虞姑娘把你也画进画里不成?”

听见沈清榕的大赦,他才麻溜地站起来,看得出身形敏捷的底子还在。

“谢皇后娘娘大恩,也谢谢虞姑娘高抬贵手,小的定……”

“你叫什么名字?”

他诧异地抬起头,嘴一张一合:“回娘娘,奴才小……”

“本宫问你原名。”

“……姓贺名青岚。”他的本名已经好久没被人提起了,下意识开口时竟忘记加尊称,又忙的要跪下领罚。

沈清榕点点头,见他此举忍不住黑了脸,“又没怪罪你,老往下跪做什么?”

虞小枝听闻此语也忍不住笑出声。

“本宫瞧你这人挺逗,打今儿起便来我宫里当值吧,至于外庭……也不用回了。”

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的小太监贺青岚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高座之上华彩迤逦的皇后娘娘。

一时,亭台上方的碧天之中划过一排整齐的野鹤,穿行在浩渺的白云间。

作者有话要说:皇宫副本很快结束,宝贝们别急,祁同学冷板凳都快坐热了,先让他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