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霖州城的东市往东,有一座极高极连绵的山。因其一入夜就变得如浓墨一般,连山间的崖都变得一片混黑,从而得一名——晚墨。
晚墨山坐落在霖州的部分只有小小一脉,剩下的地域距霖州十分遥远,鲜少有人去过,关于那边的传闻也少的可怜。
原因在于……去过的人都杳无音讯,仿若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在霖州可攀爬的地带近年来也总被薄雾笼罩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伴着若隐若现的迷雾,也让百姓止步于山脚下。
半山腰有一棵极大的树,树枝伸长成一个遮雨的棚,但枝叶的繁茂在此时显得格外寥落。
错落的树杈间斜斜的靠着一个男人,紫衫星眸。
正是祁怀晏。
他今夜没有上街坊上去。
山间清爽的风把夜幕中的卷云吹得微浮,带动了他腰间绑着的一块冰润之物,磕碰在树枝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祁怀晏顺势抚上那块白玉鱼纹佩,经年过岁,那块玉比最初还要温润几分,想必是佩玉的主人十足的爱惜所致。
他听见玉的响声,将其摘下,温柔的凝视着它,就好像透过它来看那个人。
“看了那么多眼,竟然还没认出我来。”祁神偷眉间未免染上些许失落,喃喃道。
却说很久很久以前,虞小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祁怀晏也是个孩子。
祁怀晏从一个灼灼夏日开始便是孤身一人,他一个人长大,是个孤儿。
那年正值年关,京城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冬天。
幽暗的天空簌簌落落地掉着鹅毛大雪,家家挂着赤红的灯笼,街上小铺也做完了今年最后一轮生意。
祁怀晏瘦弱的肩胛外只草草披了一件破了洞的袄子,却顾不上周身的寒冷。
他真的好饿。
街边包子铺蒸笼里氤氲的热气在小少年眼前那么美好,深知不该如此的他余光看见旁边的矮桌上还有上一个客人没有吃完的,冒着薄薄热气的包子。
“站住!你给我回来,小不要命的,敢偷我家的包子?!”
包子铺主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怀晏饿的头昏眼花,不管不顾的一个劲把包子往嘴里塞,瘦小的身躯怎敌一个成年大汉?
他被拽住打了一顿,茫然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里,再也撑不住冻僵的身子,他缓缓闭上眼,倒在霖州城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里。
他觉得,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下辈子,哪怕不求富贵,他也一定要做个能吃饱饭的……
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
再睁眼时,他是被房里暖炉烧柴的呲呲声唤醒的。
“你醒了?”一个温温软软的小女音在他头顶响起,刚微微睁开眼的祁怀晏瞬间被吓得清醒,立马坐起来。
他环视小房间内的装扮,看着暖炉和精致的器具,显然是少女的闺房。
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在凳子上柔柔的看着他,指了指他胳膊上歪歪扭扭的纱布。
“别乱动,纱布会掉。”说罢她起身,从小桌上拿来一碟冒着热气的糖糕。
祁怀晏看着自己身上堪堪遮住渗血伤疤的布,觉着哪怕他不动那东西也会掉下来。
他见了那碟糕点,手指轻轻抓了抓被子,余光瞥见那人纯澈的目光。便不再犹豫,抓起糖糕大口吃了起来。
直到女孩拿着帕子轻轻擦拭他眼角时,他才意识到。
他哭了?
他从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嘘。”她一眼望进了他琥珀色的眼眸,“小点声,我爹爹最近不开心。如果被他发现我房里藏了人。他会,打断我的腿。”
怀晏看着她凶巴巴的神情和伸出手作打断腿状的样子,觉得这姑娘真是奇怪。
明明看上去温润可爱,穿了白衫子像小团子一样的女孩,却如此凶悍。
“你先不要说话,大冬天的,京城这样冷,你怎么一个人倒在雪地里?”女孩像是并不打算听他答话一样。
她紧张兮兮地展开一卷纱布,和一个金色的小瓶,自顾自地说道:“这是我从医倌那偷来的金疮药。我每每跌倒出血,母亲都是拿这个给我敷的。”
她轻轻捏着那只小瓶子,拉过他瘦弱的胳膊,手刚触上他时,怀晏疼的缩了一下。
她抬眸送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抖了抖药瓶,白色的粉末均匀的撒在他的伤口上,怀晏不愿出丑,紧紧咬着下唇,愣是没发出一个声音。
她捏紧小金瓶,白皙的指尖点了点药粉,让它均匀的铺在少年泛红的小臂上,再笨拙的裹上为数不多的纱布。
祁怀晏静静的看着姑娘小心翼翼紧张到渗出汗水的额头,不由得愣住了。
他从没被这样温柔的对待过。
“你方才睡熟了,我怕给你上药惊扰了你。是不是包扎的还不错?”她得意的挑挑眉,看着他诧异地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谢……”
“待会我要去前厅见拜访的大人们。”她顿了顿,言语里充斥着愧疚。“对不起,这里可能不能待太久,被爹爹发现我又擅自医人是要挨鞭子的。”
说罢,她解下腰间挂着的白玉鱼纹佩,匆匆塞到他手里。
“谢谢……我叫……”没等祁怀晏说完,女孩便消失在他视线中。寂静的卧房里只有暖炉火焰“呲呲”的声音。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叫什么,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彼时的虞小枝在京城的尚书府守着母亲留下的残卷,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一心怀疑这雪是不是也会飘到她心里?
倘若不能飘进她心里,为何她心里那么冰冷?
小枝离开卧房,抬眸却不见那株小桃花,这场大雪带走了她母亲。
也是,桃花怎会在冬日开放?
她抹抹泪眼,跑进前厅,她还得挂上僵硬的笑去应付前来吊唁的权贵。
她记得母亲告诉她,哪怕陷入再苦再难的绝境,也不能丢了虞家的脸面。
怕给女孩添麻烦的小怀晏吃完那瓷碟子里的糕点后,小心翼翼收起玉佩,裹紧外套后便离开了。
雪渐渐飘小了,他踩在雪上,耳朵里只能听到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上了药的胳膊微微发烫,一如他微微发烫的心,绷带覆着的温暖盖过了伤口的疼痛感。
他捧着那枚温润的玉佩,轻轻将之扣在心口。
本是年关,又已入夜,周遭格外安静。
路上零星赶路的行人细声交谈的声音一字不拉的传入小怀晏耳朵里:
“这虞尚书家小千金可真是命运多舛。”
“怎么说?”
“你没看前头虞府今年没挂红灯笼和对子吗?那虞夫人前些天去了,听说请了京城好多有名的医倌都没医好。”
“这虞氏千金是叫……虞小枝是吧?没想到小小年纪就……”
祁怀晏猛地驻脚,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忙回头凝视着方才出来的府里。
他恍惚间记得那家门户外并没有悬挂任何红火之物。
虞小枝……虞小枝……
他一遍遍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
转身跑回那个清冷偌大的府门外,喘着气望着上面巨大的匾,而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戴华贵的少年,不知怎么这么冷的天忽的走到府门口,祁怀晏望进他的双眸,看见了一片冰冷无波的湖水。
那少年无声的用视线剜了祁怀晏一眼,甩了甩披风,离开了。
祁怀晏微微蹙眉,并不在意被人冷眼,只全然顾念着刚才那个女孩。
那天,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的少年染上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底里烙下了一个名字。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活下去,去谢谢她。
告诉她……我叫祁怀晏。
晚墨山上,当年吃不饱饭的寒酸小男孩如今已然长成挺立的松柏一般。
祁怀晏宝贝的把玉佩挂在腰间。眉梢染上一丝落寞,嘴角弯出一个苦笑但回想起今日所遇,仍然觉得她一如当年般有趣可爱。
“想抓我去州衙吗?”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而后他树上一跃,安然落在那片厚实的草地上。朝山的另一边翻去,宁静的晚墨山背光面藏着一处小小的寨子。
用坚实的木桩做了个门匾,上面用纵逸磅礴的毛笔墨书写道:
“寒山寨”
自从火灾那日后虞小枝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不光有春市的繁华,还有一片柔和的紫色。令她十分熟悉又十分心安。
那被一团紫雾笼罩不清的脸也在某些时刻忽然清晰起来,渐渐和祁怀晏重合……
可当她真正坠入一片紫云绘成的舒适山水中时,身体却隐隐被密密麻麻纷繁交错的缠枝拢的不能动弹。
她从梦中骤然惊醒,呼吸粗重而慌乱,手抚上双肩,在确认没有那样的束缚感后心安了几分。
这梦真是奇怪,那人的脸怎么会总让她想起祁怀晏?
他不过是一介盗贼,怎么可能是……
虞小枝摇摇头,又说不清梦里的感觉。州衙典史的态度也让她觉得唏嘘,看着有诸多疑点也放任不管,难免暗自对官府用人的衡量产生疑虑。
望着蒙蒙亮的窗,她的桃花眸里尽是那晚的火色,虞小枝再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