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幢建筑有十多层高,但在当时,建筑师一定把它当作摩天大楼来盖的。它真的很古老,原本白色的主体镶了金属装饰,不过已经累积了好几十年的尘埃。如今不会有人再盖这样的建筑了,想想也不奇怪。
我隔街打量着这幢建筑,好像没找到什么碍眼的东西。街边的办公楼大都熄灯了,只有几间办公室例外——律师和会计师都工作到比较晚,清洁工必须擦过桌子、倒干净垃圾桶、拖完地板之后才能下班。一个穿着棕色制服的白头发黑人孤零零地坐在铺着大理石的窄窄的大厅里,伸长了胳膊在看报纸。我看了他好几分钟。没有人走进大楼,但有个人从电梯走出来,往警卫的办公桌走去,然后转弯出了大楼,朝第六大道的方向往上城走去。
我闪进街角的电话亭,尽量不去琢磨里面的怪味是从哪儿来的。我拨了个电话到彼得·艾伦·马丁的办公室,听到的是答录机的声音,便挂掉了电话。只要在七秒钟内挂掉电话,它会把一毛钱还给你。我一定是拖到了八秒,因为贝尔公司把我的钱收走了。
交通信号灯一变,我便快步走到马路对面。警卫见到我走进旋转门,还是一副没精打釆的样子。我对他报以我的三号微笑,这种微笑很热切但有点假,然后走到柜台前,很快地瞥了一眼墙上的公司名录。他指了指面前的登记簿,我用一根短短的铅笔头在姓名栏下签了T·J·鲍威尔,在公司栏下写了贺布里尔公司,在房号栏下写了四四一,在时间栏下填了九点二十五分。我想,就算把美国宪法的全文写上去,这老人八成也不会注意。他只是在这里收集大家的签名,不让闲杂人等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他被放在这幢十五流的大楼里,租客们都待不久,每年的更换率高达百分之三十。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工商业间谍行为。这个老人只要把街头混混挡在外面,不让他们进去骚扰里面的打字员,就可以赚到管理单位给他的微薄报酬。
电梯显然在几年前被一个外行改装成了自动运行的,摇摇晃晃的像个快散架的旧箱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我送到我想到的四楼。马丁的办公室在六楼,虽然我不相信大厅里的那个老头会舍得放下报纸,看我到底上了几楼,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行家就该有行家的风范。我顺着逃生梯往上爬了两层——还真是挺陡的——在回廊的另外一端找到了马丁的办公室。我一路走过去,只有两间办公室的灯还是亮的,一家是CPA的驻地办事处,另外一家是叫做国家无限的公司。会计师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但国家无限公司里却有古典音乐,好像是维瓦尔第的室内乐,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操布朗克斯口音的女孩的声音:“告诉他说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结果你知道他说什么?你绝对不敢相信……”
彼得·艾伦·马丁的办公室外是一块毛玻璃,上面镶了一片金黄色的枫叶。他的全名也镶在上面,字母全部大写,下面是“演艺经纪”几个小字。这些字是很久以前镶上去的,早就该重新烫金了。其实,整幢大楼都需要全面打理,不过谁都知道不会有这么一天。楼的外观还有几分昔日的气派,但里面连风韵都不存了。
办公室的门有一道弹簧装置和一个门把。马丁把钥匙插进销匙孔挑开弹簧之后,还得再转门把才能进去。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用这种锁就好像是用栅栏防乌鸦,就算再白痴的人也只要把玻璃打破就可以长驱直入了。更何况我还有一卷胶带在口袋里,能让我轻松过关。胶带交叉贴起来之后再敲破玻璃,能将破碎的声音压到最低。
可是,破碎的玻璃等于是一张邀请卡,上面还贴了胶带,痕迹就更加明显。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而且我喜欢神出鬼没,最好别让人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我决定慢慢把门打开,但就算这样也没花多少时间。
我挑开锁里的弹簧,把撬片伸进去更是简单。锁和墙壁之间大约有四分之一英寸的空间,只要有把抹奶油的薄刀,连小孩都能打得开。
“究竟是什么感觉,伯尼?”
转动门把将门推开的时候,会有一丝兴奋,然后侧身进去,关门,上锁。我的口袋里有手电筒,但我想也没想就打开了头顶的荧光灯。如果从外面看进来,手电筒的光线窜来窜去,很是令人生疑;把大灯打开的话,别人会以为这是一间还没熄灯的办公室,而我则是一个在加班的倒霉鬼。
我很快地转了一圈,看了看屋内的东西。有一张陈旧的木头办公桌、一张蓝色的钢制速记桌,速记桌上有一部打字机,此外还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我打量了一下,确定房间里没有藏着尸体,这才站在窗边,向外张望。我能看见咖啡馆,却看不到里面,不知道鲁思是不是坐在窗边,是不是在看我这扇窗户。不过,这事我没有琢磨很久。
我看了看手表,九点三十六分。
马丁的办公室破旧混乱。其中有一面墙上胡乱贴满了深褐色的软木塞,一看便是外行人做的装潢,上面用图钉钉满了各式各样耀眼的照片,里面大多数是女性,她们都极尽可能地暴露自己的身体。大部分人露着腿,许多人露胸,但毫无例外都笑得很僵硬。想到彼得·艾伦·马丁得坐在这张乱七八糟的桌子前,看着那一排排的白牙齿,我不禁为他感到难过。
在琳琅满目的巨乳和大腿之间,夹杂了两张男性的照片,不过他们不是我要找的人。
在桌上白色的按钮电话旁边,有一沓记录电话号码和地址的卡片。我胡乱翻了翻,找到了韦斯利·布里尔的名字。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真的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反而觉得一阵寒意。我拿起马丁的钢笔,在一张纸上抄下:韦斯利·布里尔·坎特伯兰旅馆,西五十八街三二六号,五四一七二五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下他的名字,冷静地想想,我只要记住旅馆的名字就行了,剩下的可以査电话簿,但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套上橡胶手套,把我记得曾经摸过的地方擦拭一遍,其实不太可能有人会来采指纹,说不定根本没人会想到这一层。我又开始翻资料盒,看有没有弗兰克斯福德的名字。我不期望真能找到,而结果也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橡木墙对面的窗户下,放了三个绿色的金属档案柜,看来都有些年头了。我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布里尔的档案,里面只有十来张八乘十英寸的照片;或许还有些文字资料,但被他扔了或是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对这些照片很感兴趣。直到看见照片,我才确定的确是韦斯利·布里尔设计陷害我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好像也另有隐情。我们打了很多长途电话,但都是在和空气打交道。见了布里尔的黑白照片,前因后果就清楚多了。我翻了翻照片,挑出一张组合照,上面有六张大头照,记录了他不同的神情。我知道没人会注意档案里少了这张照片——说不定整份档案或是档案柜不见了,都没人知道——我把照片折了两下,放进口袋。
马丁的桌子没有锁。我机械性地翻了翻,也不是在找和布里尔有关的线索。我在桌子的最后一层抽屉里找到了一品脱、瓶子几乎全满的混合威士忌,旁边挨着的是老波士顿先生牌薄荷金酒,半品脱,没开瓶。这两瓶酒对我有无上的吸引力。在中间的大抽屉里,我找到了装现金的信封,总共八十五美元,全都是五美元和十美元的纸钞。我抽了一张五美元和两张十美元,支付此行的费用,但随后又心一横,打开信封,把钱全部抽走,把信封扔了回去。或许我留下了我曾来过这里的痕迹,或许我制造的一团混乱和他制造的一团混乱不一样,不过就算他注意到了,也只会以为是哪个在这儿游荡的艺术家顺手牵羊。
那我又何必擦拭我留下的指纹?你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个矛盾?好了,说实在的,我就是见不得放在眼前的横财。这才是我的心里话。
但我得想尽办法不去注意放在左手边抽屉里的东西,那是一把很小巧的左轮手枪,两英寸长的枪管,枪柄镶了珍珠;虽然小,看起来却有一股强悍之气。我贴近抽屉,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通常,在闻过之后,他们就会判定这把枪发射过没有。但我只闻到一股金属味和油味,还有那种只有抽屉里才会有的霉臭味。这就是那种你恨不得马上关上,把鼻子移开的抽屉。
枪让我紧张。你如果知道有多少盗贼行窃时碰到过枪,保证会吓一跳。我说过,我曾经被卡特·桑多瓦尔用那种老猎枪指过一次,但在抽屉和床头柜里找到枪,却不止一次,还有很多人喜欢把枪放在枕头底下。大家买枪是为了防贼,至少在买的时候会对自己这么说,结果到头来却用来杀他们自己,有时是刻意的,有时是意外。
很多贼会偷枪,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自己用得着,有时候是因为卖这种来历不明的枪,可以赚上个五十一百的。我认识一个专偷城市住宅的贼,他看到枪就一定会拿,免得下次再光顾的小偷会挨枪子儿。枪到手之后,他会顺手扔进最近的排水沟。“我们总得彼此照顾吧。”他对我说。
我从来不偷枪,也压根儿没想到要偷马丁的枪,坦白说,我连碰都不想碰。我关上抽屉,真的连摸也没摸。
九点五十七分,我离开办公室。走廊上没有人,国家无限公司的办公室里隐约飘来一阵莫扎特的音乐声。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锁门,虽然我也可以让他以为自己忘了锁门。如果有人和彼得·艾伦·马丁一样喜欢那样的酒,可能也是糊里糊涂地迎接黎明,根本不记得前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跑到四楼去按电梯。贺布里尔公司里没有半个人。我坐电梯到大厅,在登记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有三个人在我之后进来,其中一个已经离开。我在离开时间栏下面写了十点,并祝那个穿棕色制服的老头有个愉快的夜晚。
“都一样。”那老头说,“晚上好过还是难过,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在咖啡馆的门口看到了鲁思。这地方已经差不多没人了,吧台边有两个司机,两个刚接完客的妓女坐在后面的卡座里。鲁思在她的咖啡杯旁放了几枚硬币,很快走到我身边。“我正担心呢。”她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去了很久。”
“半小时。”
“四十分钟,感觉就好像一小时。怎么样?”
她挽住我的手臂。我边走边告诉她此行的收获。我的感觉很好。我没做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事情,却很高兴。案情已经开始明朗了,我可以感觉到。这种感觉很棒。
“他住在西五十几街的旅馆。”我对她说,“大概是在哥伦布圆环,靠近体育馆的地方,所以他才没有登记电话号码。我以前没听过这家旅馆的名字,但不会是什么五星级酒店。我想,我们的布里尔先生最近一定过得不怎么样。至少可以肯定他的经纪人很糟糕,他的客户大概都是全国选美比赛的前几名,只可惜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会想到他,多半是你想在结婚前的单身聚会上得到一个从蛋糕里跳出来的性感女郎。现在还流行这种事吗?”
“哪种事?”
“就是女孩突然从蛋糕里跳出来。”
“你在问我?我怎么知道?”
“说的也是。”
“我可没从蛋糕里跳出来,也没参加过单身聚会。”
“那你可不会想找马丁做经纪人。不知道布里尔为什么会找上他。他在过去几年接的戏可真不少。你看看,说不定你认识他呢。”
“哦。”她说,“我当然见过他,在电影电视里。”
“对。”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但好像连他的声音都分辨得出来。他演过——一时之间想不出他演过什么——他演过——”
“《中间人》,”我提醒她,“还有詹姆斯·加纳和尚恩·威尔森。”
“对。”
“那为什么他现在混得那么差?他的名字只有名和姓,他的经纪人还有中间名呢。但他住在对面的低级旅馆里,跟罪犯厮混,为什么?”
“你明天碰到他,可能要问一问这个问题。”
“还有好多事要问清楚。”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打破沉寂:“你以前可能没经历过吧,伯尼,进到别人的办公室却空手出来。”
“我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只偷了一个三明治。我在罗德尼家,除了一点威士忌和两罐汤之外,也没有碰别的东西。”
“听起来你好像是揭开了人生新的一页。”
“先别这么肯定。我还是顺手牵羊,偷了马丁一点东西。”
“你说照片?我想那不应该算吧。”
“外加八十五美元,那总该算吧。”我告诉她那钱是在抽屉里翻出来的。
“天哪!”她说。
“怎么了?”
“你还真是个贼啊。”
“如假包换,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
她耸耸肩。“我可能太天真了吧。我始终没有认真想过你是个贼,真的会偷东西。你进到办公室,见到有钱就会顺手拿走,对吧?”
对于这个问题,我有很好的答案,但我按兵不动。“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我说不上来。你为什么觉得会让我不舒服?”
“我不知道。”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我觉得你应该明白。”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困扰。”
接下来,我们在路上就很少说话了。过第十四街的马路时,我拉起她的手,她就一直让我牵着,直到我们走到罗德尼公寓的门口,她才把手抽出来拿钥匙。这套钥匙用起来不怎么顺手,花的时间和我不用钥匙差不多。上楼的时候,我把我的想法对她说了,她咯咯直笑。我们爬了三段楼梯之后,她朝四楼的房间走去,试了试钥匙。
“这不符合。”我说。
“啊?”
“这间不符合征兵标准。”
“什么?”
“4F,是征兵身体标准。我们要去5F,记得吗?”
“哦,我的天哪。”她的脸有点红,“我还以为这是我那里呢,我家在贝克街。”
“你家在四楼?”
“对,是公寓楼里最高的一层。每层楼有四间公寓,比这里宽敞得多。”我们走到楼梯间,开始上最后一段楼梯,“幸好刚才开门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否则真是太丢脸了。”
“你现在可以松口气了。”
在罗德尼的门口,她取出钥匙,停顿了一会儿,又很刻意地把钥匙放回皮包。
“我不知道把钥匙放到哪里去了。”
“行了,鲁思。”
“让我看看你不用钥匙开门,你做得到,对不对?”
“对,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看你开锁。”
“别傻了。”我说,“假设有人恰好从这儿经过,看到我在这里开锁,那怎么办?有必要冒这种风险吗?有很多锁很难开,至少麦迪可牌这种锁很难开,可能要跟它纠缠很久。”
“可你以前开过,是不是?”
“是啊,可是——”
“我今天喂过猫了。”——我转过身看着她——“以斯帖和末底改,两只猫我都喂过了。”
“哦。”我说。
“今天下午我顺便回去了一趟,把水盆装满,还放了很多猫粮。”
“嗯。”
“看你开锁我会很兴奋。我告诉你,我其实不太知道锁要怎么开。看你开锁,我想……我会……感觉……呃……很热。”
“哦。”
我拿出开锁工具,开始工作。
“我觉得我有点奇怪。”她用手搂住我的腰,纤细的身体贴在我的背上,“我很诡异。”
“可能吧。”我说。
“这让你觉得困扰吗?”
“我想我会习惯的。”我开锁的动作并没有停。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想我没说错,我比我想象的更加怪异、更加淫荡。”她闷哼了一声,极尽诱惑,身体贴得更近了。我的手缓缓地随着她的身体曲线起伏,大腿、臀部,神秘的平原和溪谷。我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了……至少距离正常不远了。我闭上眼睛,听到了街上模糊的交通噪声。
她说:“伯尼,你的手真巧。”
“我应该去做外科医生的。”
“哦,你不要停,舒服极了。难怪什么锁都挡不住你,我想你可能连那些工具都用不着呢。你只要用手轻轻摸两下,锁的里面就会变软,为你而开。”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东西,对吗?”
“个头有点小是真的。你的手是全世界最棒的。我真希望我的手能和你的一样。”
“你的手也没什么不好啊,宝贝。”
“真的?”
她的手开始动了。
“嘿。”我说。
“怎么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小姐?”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在玩火。”
“哦?”
第一次很激烈、很急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现在我们的动作放慢了,懒洋洋的,很温柔。我们没有听收音机里的音乐,只有街上传来沉闷的交通噪声,但我脑子里响起的却是蓝调和加了弱音器的铜管乐声。到了最后,我说着“鲁思,鲁思,鲁思”,闭上眼睛,上了天堂。
早晨,我比她先醒来。一时之间,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在我闭起来的眼帘后面某处,有睡魔在跃动,我想抓住它,问它叫什么名字。但是,它不见了,抓不着。我躺着没动,深吸了一口气。我转过身,她还睡在我的身边,仅仅因为这一点,我就觉得感激。起初,我就这么躺着,看着她,聆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然后,我想到有别的事要做,就去做了。
最后,我们俩都起床了,轮流上厕所,穿上昨晚我们匆匆剥下的衣服。她煮了咖啡,烤好了吐司,我们静静坐着吃早餐。
这阵沉默静得很诡异。雷·基希曼那个年轻的伙伴罗伦,会用那根满身是伤的警棍不停打自己的手掌,说着一些含混不清的怪话——可能想到这个让我觉得很诡异。也许是我从她倾斜的脑袋和嘴唇之间,读出了什么。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可就是觉得不对劲。我说:“到底怎么了,鲁思?”
“鲁思。”她说。
“啊?”
“亲爱的鲁思,只是逢场作戏。”
“宝贝鲁思,”我说,“这好像是糖果的名字。”
“鲁思,鲁思,鲁思,你昨晚说够了没有?今早也一个劲地说,够了,到此为止!”
“你昨晚说:‘他妈的,我来了。’我可没在早餐时说这种脏话。你既然不喜欢鲁思这个名字,为什么不换一个?”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
“那到底有什么问题?”
“妈的,喂,伯尼,如果你再叫我鲁思,我就叫你罗杰。”
“啊?”
“阿米蒂奇先生。”
“哦。”我说。我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下巴放松了一点。我又说了一次“哦”,这次肯定了许多。她点了点头。“你的名字不是鲁思·海托华?”
“完全正确。”她回避着我的眼神。
“你说你叫罗杰,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名字。我想我们之间应该公平一点。后来,我们把话说开来了,你告诉了我你是谁,但我已经说自己叫鲁思了,不好改口,后来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跟你解释。”
“一直到现在。”
“早知道亲热的时候你会在我的耳边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告诉你真名。”
“我明白,好了……”
“什么好了?”
“好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啊,得确定在亲热的时候你会听得很顺耳。”
“你这么说很不好。”
“很不好?我现在觉得自己是白痴,在你耳边叫着别人的名字,你还说我很不好?”我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角凝了一汪泪水。“嘿,”我说,“嘿,没事了。”
她眨眨眼,很生气,但泪水并没有滴下来。她又眨了好几下,用手背把泪水抹去。“我没事了。”她说。
“那就好。”
“我叫艾莉。”
“是艾莉诺的昵称吗?”
“是伊莱恩,但大家都叫我艾莉。”
“艾莉,你姓什么,我想不是姓海托华吧?”
“艾莉·克利斯多佛。”
“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这名字和你很配,但是鲁思·海托华和你也很配。你到底是谁?我什么也不知道。克利斯多佛是你丈夫的姓吗?”
“不是,我离婚之后就没再冠夫姓了。”
“你前夫姓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
“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喝掉咖啡站起身来。“我们俩还有事要做呢,”我说,“我要回家一趟。”
“你不知道那边不安全吗?”
我的确不知道,但我不想和她争论。我不相信警察会派人守在我家里,至少在这个时候不会,而且我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判定有没有人在我家执勤。我需要几件干净衣服,如果能把我藏的钱拿在手上,就更妥当了。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有了那五千美元,我会更加得心应手。
“有很多事要做。”我说,“你应该回一趟家,把衣服换掉,清理一下,还要喂猫。”
“是要做这些事。”
“猫粮盒空了吧,排泄物也要清一清,垃圾要拿去烧掉。把这些杂事做好,时间就差不多了。”
“伯尼——”
“你真的有猫吧?阿比西尼亚种?名字真的叫以斯帖和阿哈苏洛斯?”
“以斯帖和末底改。”
“你还有很多事我不知道,对吧?”
“没有那么多。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只是个偶尔进来给植物浇水的邻居。”
“你没有欠我什么,这是确定的。”
“伯尼——”
“我们在第八大道和五十八街交会处的查尔兹碰头,好吗?”我说,“那里离他住的旅馆只有几步路。你还会来吗?”
“当然会。我会穿得跟我们昨晚约定的一样。什么也没变,伯尼。”
我故意装作没听见那句话,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十五分。”我说,“用两小时做我们该做的事,再加上点时间以防万一,这样吧,十二点半在查尔兹碰面,可以吧?”
“我没问题。”
我拿起假发和便帽,她走了过来,用发夹替我固定好。我本来想自己弄,但她在帮我的时候,我强迫自己不要动。“如果我一点钟还没到,”我说,“那我就是被逮住了。”
“这不好笑。”
“很多事都不好笑。别忘记锁门,这条街不是很平静。”
“伯尼——”
“我是说真的,这外面是都市丛林。”
“伯尼——”
“什么?”
“小心点。”
“我一直很小心。”我说完便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