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风雨暗

离开兖州后,崔夫人一路车马不停,终于在昨日到了京郊。在驿馆休整一夜后,她便命人直奔宁远侯府,甚至没有让仆从提前通传。

车马在宁远侯府堪堪停下,侯府的人上前询问,被打个措手不及,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崔夫人和孟绍文迎进去,一边派人前去通报。

崔夫人冷着一张脸,风风火火地走在侯府里。自从当年提剑大闹侯府后,崔夫人就单方面与晏家人撕破了脸,对宁远侯府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而侯府也自知理亏,况且孟忻这些年颇得朝廷重用,加上崔清去世后,崔媛手中多少还遗留一些先祖的政治资本。

种种原因下,多年来,不论侯府的人心中怎么想,明面上仍旧一副亲热有礼的姻亲做派,逢年过节都不曾少过节礼。

崔夫人被人带往花厅等待。不多时,宁远侯夫人刘氏走了进来。

“崔夫人,许久不见了。”

崔夫人抬头望去,心头却一惊。

多年不见,刘氏曾经初嫁与晏淮时的艳丽娇俏都已消失,脸上疲态尽显,就算敷粉妆扮后,仍然难以掩盖神色中的老态和愁容。

曾经那位心高气傲、趾高气昂的四川总督幺女,旧居这深宅之中,变成了朵逐渐枯萎凋零的花。

崔夫人想起信中有关人贩子的只言片语,再看她如今的模样,心中扬起些许快意。

刘氏缓缓坐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幽幽道:“今日来,怎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要是招待不周,那便是我们的错了。”

崔夫人有些讶然于刘氏不同以往那般口蜜腹剑的做派,晏决明回来后,刘氏居然连体面都懒得装了。

她冷冷地看着刘氏,半晌,皮笑肉不笑:“我这不是怕提前说了,到时候来见决明时又要被推三阻四么。”

“这回,夫人和侯爷总不能又给我那外甥找个什么世外高人,带他去云游四海吧?”崔夫人言辞犀利,明晃晃的嘲讽写在脸上。

若是从前的刘氏,被她这么一激,恐怕要恼得跳起来了。可现在,刘氏却漠然地端起茶杯、撇起茶沫子来,丝毫没有反击的样子。

崔夫人心中狐疑,刘氏如此反常,莫不是又起了什么坏心?

二人心中各有思量,面上都偃旗息鼓。花厅陷入一片沉默。

孟绍文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问道:“刘夫人,我表兄现在在何处?我还没见过他呢。”

刘氏的视线移到孟绍文脸上,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她定定盯着他,把孟绍文都看毛了。崔夫人按捺不住,噌地起身,怫然道:“刘秀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氏仍盯着孟绍文不放,神色甚至有些恍惚了。

她身后的婆子急忙站出来,一面让丫鬟将刘氏带进里屋,一面上前拦住崔夫人:“夫人息怒,我们夫人绝无他意,只是近来没休息好,身子不大爽利……”

崔夫人怒意更盛:“你这是什么意思?决明回来了,她就不舒服了?”她怒不可遏,竟将身侧的小几掀翻在地,“当年的事我尚且没和你们算账,她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真当我们崔家人都死绝了不成!”

孟绍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随母亲来宁远侯府,也是第一次见母亲情绪如此失控外放。

来之前,孟绍文听父亲说要他好生看着母亲,别让母亲太过冲动、反伤自身,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拍着胸脯打包票,绝不让侯府的人欺负母亲和表兄。

他缩了缩脑袋,默默躲开四处飞溅的茶盏碎片,心想,母亲平时对自己还是相当慈爱的……

婆子是侯府的老人了,心知这位夫人可不是吃素的。自从多年前第一次砍了大半间屋子,从此在侯府就从未收敛过脾气,要是任由她再大闹一场,这可就不是自己能招架得住的了。

情急之下,她凑到崔夫人耳边,压低声音急切说道:“我们家二少爷近来有些不好,夫人操劳过度,才会神思不属,还请崔夫人多见谅。”

崔夫人顿住了,下意识问道:“不好?什么不好?”

婆子面色为难,站在原地讷讷半天不敢说话。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坐回原位慢慢冷静下来:“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我今天来,是为了见决明的。”

婆子连忙道:“大少爷今晨去桐花胡同傅先生家中念书,已经派人前去通传了。”

傅先生?崔夫人稍一思索,是早些年就已致仕的翰林学士,官途寻常,却是当世难得的大儒。

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满意,至少这晏淮没在孩子的前程教养上糊弄人。

婆子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夫人,不如去大少爷院中坐坐?此间杂乱,恐慢待了您。”

崔夫人轻哼一声,总算起身。

来到修德院,她先是挑剔地打量了一圈院中陈设,确认各处都没有敷衍之意,才在院中石凳上坐下。

刘氏手下的婆子离开了,崔夫人的丫鬟这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我打听到侯府的二少爷数月前摔下假山,从那之后便一直痴痴傻傻,到如今都没好呢。”

崔夫人诧异地转头,双眉紧蹙,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奴婢刚开始也不敢信呢,但是再三确认过了,却是如此。”

“……而且,似乎是二少爷出事以后不久,侯爷就找到大少爷了。”

崔夫人愣在原地,回想起刘氏疲惫老态的相貌,晦暗压抑的神色,和她看着孟绍文恍惚的眼神。

宁远侯府二少爷,几个月前还铁板钉钉的世子爷,与孟绍文同岁。

快意像油锅里滴进了水,在心头剧烈地迸溅。她几乎想放声大笑。

多荒唐啊,刘秀岚。

这便是你这么多年算计的结果。

她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刘秀岚,是在晏淮的婚宴上。她抱着晏决明,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个骄纵却耀眼的女子,占据了她姐姐的位置。

她当时焦躁又怨恨,她怕这个人会彻底取代她已然逝去的姐姐,成为这个府邸新的主人,成为晏决明新的母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提剑指着刘秀岚的手,现在竟然在微微颤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前她面对刘秀岚时,心中恐惧甚至盖过了怨恨。而现在,回想起刘秀岚那张灰暗茫然的脸,她甚至替她感到了一丝悲哀。

那座压在她心头许久的大山,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倒塌了。

“母亲,这是从前表兄刻的吗?”孟绍文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走过去,望见廊下一根梁柱下方,刻着高度不一的刀痕。

崔夫人摸着刀痕,面带感伤:“这是从前他每年量身长时刻的。不知道他现在该有多高了。”

面对晏淮与刘氏时,她不惮于将自己最尖锐的一面展露出来。此刻,卸下那些过度的自我防备,在晏决明留下的痕迹前,折磨了她一路的忐忑与紧张,又细细密密涌了上来。

她望着小院门口。八年前,她绝望地坐在石凳上,期盼着下一秒,五岁的晏决明就能从门口走进来,抱住她的腿,和她说:“姨母,我和你玩捉迷藏呢。”

现在,她终于等到他了。

宁远侯府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青帷小油车停下。侯府向来眼高于顶的小厮立马殷勤地上前放好脚凳、掀起车帘。

一个身姿瘦削单薄、却挺拔秀朗的少年从车中钻了出来,没理会脚凳,轻巧地跃到地上。

小厮凑上前,笑道:“世子爷,崔夫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如今正在修德院等您呢。”

晏决明平淡地应了一声,不急不缓地往院中去。

一个看起来机灵讨喜的小子跟在他身后,问道:“少爷,崔夫人来了,下午杜千户的课可要推了?”

“不必,你去厨房,让人给杜千户再加几个好酒好菜,与他说我晚点过去就行。”晏决明驾轻就熟地吩咐。

小厮平乐应是,朝着厨房去了。

晏决明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忐忑。

自那日从祠堂出来后,他与晏淮在书房对谈了一下午。

黄昏时分,他拖着疲乏又疼痛的身子出来,摇摇晃晃几乎快跌倒时,晏淮在他身后说:“我已去信你姨母。想来再过些日子,她便会来看你。”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位姨母。

他私下找了几个侯府的老人,问他母族的情况。才得知如今与他关系近的,只剩这位在福建的姨母了。询问起她的事,侯府里的人却都吞吞吐吐的。

直到他反复追问,才得到一个,“崔夫人性子颇为爽快”的回答。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就丢到脑后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晏淮很讲信用,如他所愿给他安排上了最好的先生。武不必多说,杜千户经验老道,为人正直,足够他从师。而文,就有些波折。

傅先生致仕多年,也早就不再收学生与弟子,平日里煮酒烹茶、闲云野鹤,不管世事。晏决明不知道晏淮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傅先生很是不情愿地见了他一面。

傅先生见到他,先是考校了些经学义理,大约是对他的真实经历有所耳闻,问的都不算偏深,晏决明一一回答了。

傅先生有些惊讶,竟也没顾忌,直接问他,这些年混迹市井,哪来的机会去读书?

晏决明知道,傅先生是他要抓住的第一个机会,容不得他半点闪失。而来之前,晏淮提点他,傅先生生性直爽,最恨欺瞒。

他沉默片刻,干脆将从前的经历、甚至私逃出府的事情都一一和盘托出。

傅先生听后,很是长吁短叹了一阵。

此等经历,就算写进话本传奇里,也不显突兀。而其中他性情之刚毅、决断之大胆,更不似此等年纪的孩子所能有的。

最后,他问:“跟我读书,你想得到什么呢?”

晏决明认真思虑片刻,道:“想多挣一次机会。”

就这样,他每日上午去傅先生家中读书,下午回家中练武场练武。日子规律又平淡,可其中辛苦却难以为人所道。

短短一个多月,他迅速成长起来,身姿已经有了少年挺拔坚韧的模样。体态更加灵活有力,头脑更加清晰敏锐。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要找到程荀,他手中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而要离开侯府,则需要更长久的谋划。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修德院门口。不知怎的,他竟有些踌躇。犹豫好一会儿,他才踏进院子。

“……决明?”

眼前站着一个女人,有双与他极其相像的眼睛。他看着她呼吸急促地快走过来,颤抖着手将他拥入怀中。

女人在他头顶呜咽,他有些不自在,可他慢慢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情。

一种他只从程荀身上感受过的温情。

他慢慢抬手,拥住了这个与他血脉相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章又更新晚了,写完就已经过了零点呜呜,今天晚上还会再更一章!

ps 我们崔姐,在侯府就是一个火力全开的状态,泰酷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