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话神佛

夜已深,崔夫人睡下,程荀吹熄蜡烛,踮着脚尖离开禅房。

更深露重,她缓慢地独行在明泉寺蜿蜒的石径上。

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才能从丫鬟玉竹的身份中抽离出去,短暂地做回自己。

如今,在胡婉娘面前,她已经能熟练地做个听话顺从的丫鬟了。

每一日,她揣度着胡婉娘的心意,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讨好和奉承时,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知道,她在害怕。

她害怕某一天,她真的成了那个奴颜屈膝的丫鬟玉竹。

明泉寺坐落在山间,林深竹茂,月光洒在石径上,鹅卵石透出温润的光。

她放下乖顺的面具,沉默着拾级而上。在这寂静的光景中,她的心浸在一片疲惫和伤怀里。

走过一处开得正盛的野菊花丛,她依稀听见前方传来说话的声响。她下意识躲到花丛中,悄悄望去,只见半坡上有座矮亭,站着两个男人。

她轻轻拨开花叶,定睛一看,居然是胡品之与吴川。

据她所知,吴川是胡品之奶娘的儿子,比胡品之大十岁,自小混迹在三教九流中。她猜,这位吴川私下应该替胡品之做过许多脏事。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缩进阴影里,努力掩饰自己的存在。

亭中传来吴川的声音:“少爷对那崔氏何必如此照顾?老爷不是说,他与孟忻那厮并无什么交集了吗?”

“你懂什么。”胡品之轻蔑一笑,轻摇折扇,走到亭台边缘,颇为得意地说,“父亲是因为早年与他有旧,现在才拉不下脸与他相交。

“可这孟忻,这些年滑不留手、两派不沾,还能坐到那个位置,本事可不小。这种人平时没有交集也就算了,如今上赶着让咱们碰到了,予个方便可没坏处。”

“况且。”他的声音骤然压低,程荀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仔细聆听。

“当年父亲在太原做通判掌运粮时,孟忻也在西北。之前那事虽然盖过去了……可是谁知道那人手里有没有把柄?现在交个好,总没有坏处。”

程荀暗中皱眉,还没来得及深思,吴川谄媚地笑道:“小的愚钝,还是少爷思虑周全。”

胡品之洋洋得意:“父亲就是在孟忻面前包袱太多,意难平罢了。”

说罢,他话锋一转:“那孟家小公子,我看着和婉娘差不多年岁。孟忻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若是二人能结成良缘,将来我入仕,也未必非要继续走叔爷的路。爷懒得看他们主家那帮人的脸色。”

“是那群人不识好歹,少爷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吴川的奉承脱口而出,胡品之满意地晃晃脑袋。

程荀躲在花丛中,细密的草叶扎着她的脸,她耐心地听胡品之抱怨了一通胡家主支的是是非非,直到二人终于离开,她才缓缓起身。

“太原”“通判”“运粮”,程荀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关键。她不知道这是否与程六出的死有关,但她知道,这件事捅出来,一定不会让胡家太好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亢奋和忐忑。

她告诉自己,要稳住,这才刚开始。

翌日清晨,钟声穿破迷雾的山林,在清幽的寺庙上空盘桓。僧人敲木鱼、诵经书轻轻应和着,万物从睡梦中醒来。

天还未亮,程荀就已起身,踏着满地霜寒,在崔夫人禅房外等候吩咐。

晨起没多久,寺中方丈派了个小和尚前来传话,说寺中辟了一处无人的清静佛堂,专供贵客使用,若是夫人想要拜佛上香,去那儿就行。

程荀恭敬应下,心中却觉得讽刺。

难不成就连普度众生的神佛,也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也要看着钱权行事?

崔夫人用过朝食,孟小公子吃过药后又去榻上睡了。崔夫人在禅房中翻了翻经书,有些百无聊赖。程荀说起早上的事,她起了拜佛的兴头,让程荀带她前去。

白日的明泉寺,更显古朴秀美。佛堂禅寺清净庄严,山中却秋色正浓,林中古木参天,间或有红果黄花,一派自然野趣。

程荀走在前带路,依着小和尚的话将崔夫人引入一方古殿中。

正殿的朝向极有讲究。清晨的日光透过门窗,正好落在镀金的佛像上,反射出金光,更显宝相庄严、慈悲肃穆,仿若神佛俨然降临于世,威严神圣。

崔夫人不禁放轻了呼吸,缓步走上前,点香、敬香,满怀敬畏地跪在软垫上,虔诚参拜。

愿姐姐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愿晏决明从此顺遂平安。

愿我儿孟绍文无灾无难。

她起身后,看见程荀无言仰望着高大的金像。昨晚之后,她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忍不住温言道:“你也去拜拜吧。”

程荀一愣,垂下眸子,摇摇头:“多谢夫人,我就不拜了。”

崔夫人好奇:“你没有什么想求的吗?不必顾忌什么,想拜就拜吧。”

程荀抬头看向崔夫人。比起昨夜昏暗的烛火,现在在日光下,程荀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崔夫人有双美丽的丹凤眼,温柔含笑地看着程荀时,一种无来由的熟悉感将她击中,她莫名地想到了程六出。

对了,程六出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后知后觉找到了这份亲切感的由来。

那双写着鼓励的眼睛望着她,像一张温暖又悲伤的网将她包裹起来。

恍惚中,她情不自禁道:“我不信神佛。”

崔夫人有些意外,既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毫无掩饰地对自己说。可她并不觉得冒犯或厌恶,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什么?”

程荀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可她情难自抑地望着那双眼睛,贪婪到移不开视线,几乎忘却了身为丫鬟的本分。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信过他,虔诚地供奉过他,被逼到绝境时苦求过他,可是到最后,不过徒劳。”

崔夫人沉默了。

她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在飞舞的尘埃中,仿若透明,眼中是明晃晃的悲哀和怅惘。

那一刻,她好像透过女孩,看见了曾经的崔媛。

她的前二十年,好像就在永不停歇的告别中度过。

一场又一场飘扬的纸钱雨里,她送别了她的祖辈,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如今这世上,只有晏决明和孟绍文的身体里还流着与她相同的血液。

过去的她没有求过神佛吗?过去的她不虔诚吗?

徒劳而已。

同频的哀愁与晨光共舞,在寂静的殿中流动。

最后,崔媛走上前,将女孩拥抱在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会过去的。”她说。

空旷的佛堂中,神明高高矗立,俯视着渺小的人儿无言地相拥。

如此亲密,如此荒唐。

崔夫人在明泉寺休整了三天,确定孟绍文身体无碍后,才决定离开。

在寺中这些天,她喜欢让程荀陪在身边,转转山林、翻翻经文。程荀话不多,却如同流水一般,安宁舒缓、静水流深,让她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离开那天,胡家人在寺外送别崔夫人。

一番寒暄后,崔夫人含笑看向程荀,拉过她的手,对胡婉娘说:“这孩子是个好的,若不是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子,我都想将她要走了。”

前一夜,崔夫人问过程荀,要不要跟她走。程荀心中惊讶,最后真挚诚恳地拒绝了。

程荀的回绝在她意料之中,现在提起,不过是心软想给她做个脸。做下人的多有不易,能多得别人几句好,将来日子也能好过些。

胡婉娘听罢,心中涌起几分不悦,面上忍不住带了出来。

她乜了程荀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惯会讨巧。”

崔夫人皱皱眉,不料她会是如此反应。

程荀熟知胡婉娘的性格,崔夫人刚说出口,她心中就有了计较。

她自然地低头福身,语气谦卑、不骄不躁:“夫人谬赞了,奴婢粗陋,都是我们姑娘教导得好。”

胡品之笑着上来打圆场。转身时瞪了一眼胡婉娘,让她收起小性子,紧接着视线又隐秘地扫过站在一旁低眉垂目的程荀。

胡婉娘勉强地笑笑,应和着胡品之。

崔夫人也没了兴致。几人草草告别后,各自离开了。

马车渐渐走远,崔夫人在摇晃的车中沉默不语。

孟绍文被丫鬟使了个眼色,后知后觉发现母亲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凑过去问:“母亲,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路不平,眩疾了?”

崔夫人没好气地觑他一眼,闭上眼道:“是我看错了,这胡家人,就没有好相与的。”

孟绍文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什么:“哦。”

崔夫人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儿子发愁。

这都十岁了,怎么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整日在屋中捣鼓机关、木头,全然不知人情世故。

还好是投生在了自己家,要是在晏家,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思及此,她想起在京城的晏决明,心中又难过起来。

怕他不回晏家,更怕他回晏家。

她掀开帘子,看向车外。

京城越来越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小晏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