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无月,黑云盖地,蒸腾的暑气在京郊的空气里弥漫。
程六出躲在杂草丛中,透过堆叠的石块觑着官道上的动静。细小飞虫在耳边嗡鸣不断,蝉声久久不绝。
他蜷缩在黑暗里,久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纹丝不动。汗滴从他的下颌滑落,他像个足够耐心的哨兵,等待、察悉着敌人的踪迹。
不多时,道路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声音趵趵、由远及近,三五匹高头大马挟着烟尘飒沓而来。他心神紧绷,一刻不落地盯着他们靠近又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程六出缓缓舒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这是他离开侯府的第三天。
出走那夜,程六出藏了个心眼,在城中找到一个乞儿,将身上的华服锦衣换成粗布麻衣。他用尘土将脸抹脏,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缩在人群里混出了城。
刚走出城门,他便听到身后有人来问话寻人,他微微侧身,是侯府的人。
程六出心知自己身微力薄,若侯府铁了心要找他回去,必然在各个关卡布下眼线。他若是走寻常路离开,于他是自投罗网,于侯府是瓮中捉鳖。
想清楚关节,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躲进京郊林中。他在山野长大,生存不在话下,甚至有闲暇时刻关注侯府的动向。连着两日,他都看见熟悉的侯府侍卫驾马而去。
程六出心中嗤笑,为了他这个便宜世子,晏侯爷倒是舍得花力气。
今夜他又目送一波侯府侍卫离开,心中盘算着烟雾弹放得差不多了,他也是时候出发了。他回忆在府中看过的舆图,准备取道铳州,绕道而行。
他沉浸在思量中,起身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草木窸窣声。他猛地转身,一把刻着暗纹的刀鞘移到他的脖颈处。
他心下一沉,慢慢抬眼望去。
黑暗中,响起一道古井无波的男声:“世子,侯爷还在等你,回去吧。”
马车在宁远侯府门前停下。晏立勇掀开车帘,程六出坐在其中,手被缚在身后,一双闪着寒光的丹凤眼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晏立勇微愣,随即转过身去,命人将他带进侯府。
程六出左右身侧贴着两个仆从,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仿佛稍不注意他又要逃离此地。府中气氛凝重,往来的路上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可侯府上下越是严阵以待,他越是抑制不住地有些想笑。
绕过一重重茂林修竹,走到一处古朴的大门前,仆从们停下脚步,松开他的手站到一旁。
他抬头望去,大门缓缓打开,一座高高的匾额悬挂堂内,笔力遒劲的几个烫金大字写着“晏氏宗祠”。匾额下方,整齐排列着满墙牌位,每座牌位旁都燃着一盏长明灯,旁边三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晏家先祖的功绩,一派庄严肃穆。
“进来,跪下。”晏淮独立堂下,语气森然。
程六出被晏立勇带进殿中,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压在他的肩头。他努力反抗,还是跪倒在地。
“你可知错?”晏淮逆光站在程六出身前,高大的影子从上而下罩住程六出,他的眼瞳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我是程六出,我不愿做晏决明,这便是错吗?”程六出不卑不亢道。
分明是仰视的姿态,却看不出丝毫的怯意。
晏淮居高临下地凝视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神像只荒野中长大的幼狼,足够锐利、足够凶狠,初出茅庐就敢挑衅成狼。
同时又足够聪慧、足够胆大,身子刚痊愈就能绕开所有人逃出侯府,还将一波又一波侍卫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苗子,有朝一日或许真的能成长为林中的狼王。
可是晏家不需要一只时刻准备着亡命天涯、自起炉灶的野狼王。
晏家需要的是忠于这累世家业、世代权势的头狼。
若是此时不修剪他锋利的爪牙,等他长成,便是他彻底抛下晏家的时候。
晏淮转过身,对着满墙先祖牌位深深作揖。
“晏氏宗亲在上,今有不肖子孙晏决明,狂妄自大,目无尊长,顶撞尊亲,屡教不改。然淮念其身世坎坷,长于乡野,未曾承听圣恩,亦或受晏家祖训教诲,今特请家法,望祖宗在上,保佑晏氏子孙改过迁善,以正其道。”
他直起身,从仆从手中接过小儿掌根粗的藤条棍,不带分毫犹豫,猛地抽向程六出的后背!
第一下,藤条狠狠抽打在程六出后背的旧伤上,他咬紧牙关,缚在身后的手用力握拳,才勉强将痛呼咽进喉咙。
第二下,他的指尖深深陷进手心,前额后背无法抑制地冒出汗滴,他死死挺着背,不愿倒下。
第三下,痛感从后背漫向全身,他的四肢都在隐隐发抖,血腥味慢慢弥散开来,他的眼前也仿佛一片血雾。
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
程六出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冰冷的石砖带给他片刻的清明,他咬住舌尖,不允许自己就此告饶。
第七下、第八下、第九下。
程六出的思绪在规律的鞭笞声中逐渐恍惚。灵魂好像要比身体慢半拍,在痛感没来得及传递的时间差里,他眼前浮现出儿时的场景,他和一个乞儿在冰天雪地里打得你死我活,就为了抢一个别人好心施舍的冷包子。
又一道棍声,眼前的画面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三伏天,他在铁匠铺帮人拉箱烧炉,高温逐渐吞噬他的理智,他摇摇晃晃地摔倒在炉子上,手臂被烫得掉了一层皮。
藤条一棍又一棍抽打在身上,疼痛仿佛都麻木了,汹涌的恨意与绝望像是烈火,烧得他周身发烫。那些旁人的恶意、命运的嘲弄仿若无边苦海,他在其中挣扎沉浮,一瞬想就此死在这里,一瞬又想毁灭这一切。
昏昏沉沉之间,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飞驰而去,最终定格在他和程荀相遇的那个上元夜。
他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程荀明亮的眼睛突然唤回了他的神志,他眨眨眼,恍若隔世。
对了,我在晏家宗祠。
他后知后觉地想。
我不能死,阿荀还在等我。
身后的鞭打终于停下,晏淮神色复杂地看着地上蜷缩着的少年。
十三岁,有的人家已经在相看婚事,有的还一团孩子气,在母亲膝下撒娇卖痴。而十三岁的晏决明,母亲早逝,在外漂泊流浪数年,没过过几天正经的好日子。
晏淮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
他告诉自己,晏决明不一样。他是晏家的嫡长子,他是要承担起晏家上下三代人未来的人。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
这是晏决明的命。
晏淮将藤条交给仆从,离开前冷静地吩咐众人,让他好好在祖宗面前认错,什么时候认清楚他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再送他回去。
祠堂的大门缓缓闭上。
疼痛模糊了程六出对于时间的认知。他伏在地上,一会儿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寒暑,一会儿又觉得只不过是眨眼的一刹那。
祠堂的石砖擦得光洁透亮,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上烛火的倒影。夜风吹过,曳动的烛火映在牌位上,地上的倒影透出光怪陆离的诡异,摇摇晃晃间,仿若先祖的魂灵现世。
程六出缓缓抬起头,一整面墙的牌位矗立其上,他甚至看不到尽头。那些陌生的人名、累世的功绩像是五指山,将他死死压倒在地,要他屈服,要他听话,要他做个令所有人满意的晏决明。
思及此,愤怒在他的血液里沸腾,他想起身掀翻所有牌位,想一把火点燃这间屋子,想指着晏淮的鼻子大骂:去你他妈的侯府!
可是任他如何挣扎,最后都无力地跌倒在地。他不甘地捶打着地面,那次生死之间后,他第二次尝到了对自己的恨意。
为什么他如此孱弱?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他只能任人宰割?
比无能为力更令人痛苦的是,他无比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泪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自我厌弃来势汹汹,他伏在地上,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压抑了一晚的乌云此刻也终于释放开来,屋外电闪雷鸣,风吹开窗户,雨丝飘进祠堂。
冰凉的雨落到他的脸上,仿佛神佛慈悲的抚摸,将他从绝望中拉出来。他狼狈地抬起头,沉默许久,终于冷静下来。
满屋的长明灯如同盏盏鬼火,在风声中嘲笑他的弱小和不自量力。他踉跄起身,走到牌位前,一字一句读过去,读那些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读那些遥远的丰功伟绩。
屋外的雨愈发肆虐,一道道闪电划过夜幕,将祠堂内照得煞白。程六出站在晏家几代人的魂灵前,突然读懂了这三面墙的寓意。
那墙上所铭刻的,不是世代先祖的不世之功,而是用血肉厮杀出来的权力和武器。
他不想再被人踩在脚底。
不想受人压迫而无力反抗。
不想连最重要的人都无法保护。
没错,他不想成为晏决明。
可他只有真正成为了晏决明,才能拥有选择成为程六出的权力。
长明灯在风中摇曳,他在空荡的祠堂中枯坐了一夜。
天亮了,他缓缓走到大门前,声音虚弱却坚定。
“我要见他。”
“我想清楚了。我是晏决明。”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并没有屈服于晏淮,只是他明白,他要先获得权力和力量,才能获得选择权。晏淮也是个挺有趣的人物,希望自己没有写崩他,之后应该还会再写到他。
写得非常痛苦的一章,从此两个人都走上新的道路了。虽然难过,但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对方。
下一章写回小阿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