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路难

三日后。

天蒙蒙亮,牙行的陈婆子敲开了胡府的侧门,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孩跟在她身后,穿过游廊,走到偏房外的角落上立定。

陈婆子驾轻就熟地找了个矮凳坐下,女孩们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抬头四处打量。

没过多久,偏房内有人影走动起来。时辰还早,主子们还没起。下人们收拾好行头,离开浅眠了两三个时辰的床榻,又奔走在宅院之中,忙碌地运转起整个宅院。

像一窝工蚁,毫不起眼,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在地。

偶有一两个漂亮光鲜的大丫鬟从前院匆匆回来取东西,来往的小厮婆子凑上去恭维讨好,大丫鬟们不以为意,轻言淡语就将人打发走。

那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官家小姐来了。

角落里的女孩们投去艳羡的目光,程荀站在其中,神色冷淡。

有个胆大的姑娘轻声说:“怪不得说胡府的丫鬟抵外头半个小姐呢。”

程荀闻言,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

奴才就是奴才。

再体面的奴才,身上也永远背个“奴”的记号。

大丫鬟、小丫鬟,表面上分个三六九等,实际做的不都是那几件事。

做活计、攀关系、讨欢心。

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就是体面,万一走了八辈子运进了主子青眼,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

于是为了那遥远的好日子,就要做个懂事听话的奴才。

最好机灵点,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主子今天想要力气大的,就当个任劳任怨的骡子;明天想要逗趣解闷,就扮成涂花脸的丑旦。

她心中讥诮又悲哀地想,穿得光鲜些又如何?卖了命的人,和任人宰割的牲口也没什么不同。

在原地等到日上三竿,才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将一群人领到花厅外的空地上。

一个衣着体面、老成持重的男人站在台阶上,细眉方脸,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玉骨珠串。

陈婆子收起在女孩们面前的架子,小跑到台阶下,仰头谄笑:“福大管家,这回我可把好苗子都带过来了,您可放心吧!”

胡府大管家福全懒懒地抬起眼皮,视线略过陈婆子,扫了一圈底下低眉垂目、战战兢兢的女孩们。

“头都抬起来。”

他发完令,大摇大摆地走下台阶,走到女孩们跟前,盯着眼前十几张稚嫩的脸,一排一排踱步过去。

走到程荀面前时,他们对视了一眼,程荀随即状似恭顺地垂下眸子,藏住眼里的厌恶。

男人的眼神轻蔑又傲慢,打量她的样子像在掂量案板上的一块肉。

肥瘦如何、新鲜与否、斤两几何?

值不值这个价?买来红烧好还是炖汤好?

福全绕了一圈,陈婆子迎上去,他在人群中点了点:“……她、她、还有她,就这几个吧。”

程荀余光瞥见福全指到了自己,她和几个女孩一同出列,又被带去花厅中。

花厅里坐着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眉梢眼角已经有岁月的痕迹。在外头仰首挺胸的福全换了个模样,弯腰立在一旁说明来意,言辞恭敬万分。贵妇人挑剔地打量了她们一圈,勉为其难地颔首。

“好好教,别弄出岔子。”

福全连连应是,轻巧地将女孩们带出去,拉去一旁的偏厅中写身契。

女孩们一个个上前按手印。程荀排在最后。前面的女孩们签完身契后,都露出了安心的喜悦。

轮到程荀,她沾好印泥,缓慢地将手指按向身契上那个假名字。

手指按在纸上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坍塌了。

她怔怔地站到一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告诉自己,程荀,落子无悔。

是夜,马车疾驰在官道之上,路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晏立勇坐在车中,望着趴在主座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焦躁不安。

“还有多久?”他一把掀开车帘,沉声问道。

“还有半个时辰到驿站。”

晏立勇面色难看地坐回车厢。

与他同行的年轻亲卫丁良安慰道:“大夫都已经安排好了,到了立马就能救治。”

丁良用帕巾擦了擦少年额上的冷汗:“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劫。”

三天前,晏立勇和丁良在县城里打听许久,终于得到消息,程六出住在四台山之上。

那天夜里,他们匆匆赶往四台山,在山中迷失了好几次,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一间透着烛光的屋子。

二人欣喜,推门进院,却见屋中散落着干草与竹编,一个中年男人举着火把,下一秒点燃了屋子!

顷刻之间,火焰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晏立勇大惊失色,三两步跨进屋子,与那中年男人扭打起来。

丁良眼疾手快地捞起瘫软在血泊之中的少年,冲出火海。

中年男人伤势惨重、精疲力尽,他从山坡下爬到程六出家里,已是强弩之末,三两下就被晏立勇踹倒进正殿里屋,当即咽了气。

晏立勇来不及管那人,匆忙跑到丁良身边,却见少年全身伤痕累累,几处伤口深至见骨,呼吸微不可闻。他把耳朵贴到少年胸前,隐约还能听到微弱的心跳。

他拉开他的衣领,看见一道约莫两寸长、淡淡的陈年旧伤,从锁骨划向心脏。他当即大惊失色,心跳如擂鼓。

这是大少爷两岁时,因奶妈看管不利自己拿剪子划的伤口!

他用袖子擦去他面上的血迹,仔细端详片刻,语气复杂:“是他。”

说罢,他与丁良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走!”

晏立勇小心翼翼背起程六出,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抵达客栈,丁良先一步去找的大夫也匆匆赶到。

大夫见到程六出,立马往他嘴里塞了参片,剪掉带血的衣物,包扎、开药方。

忙到大半夜,程六出身上的血总算止住了,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大夫叹息,恐怕回天无力。

晏立勇强压下慌乱,让那大夫开些续命的东西,无论金银,都要支撑他至少十日不能死。

大夫面色难看,想开口斥责他异想天开,晏立勇却拿出一个木盒,打开竟是满满一盒晃眼的金锭子。

大夫震惊地望他们一眼,再看他们腰间的佩刀,心知这帮人非富即贵,全然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

他咬咬牙,思索片刻,扯过纸张洋洋洒洒写下方子,全是些吊命的名贵药物:“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照着方子每隔两个时辰就往他嘴里灌。”

他把方子递给晏立勇:“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的造化了。”

之后的几日,二人马不停蹄带着程六出往京城去。

他们不敢停下休息,只在驿站停过几次,匆匆用驿站的厨房熬好药、放进水壶中,又换马赶路。

直到今天早上,少年再次陷入高烧中,背上的伤口也被再次崩开、洇出大片血迹。

他们不得不停下,雇人快马加鞭去下个驿站准备好大夫,又换了辆平稳的马车,继续疾驰。

晏立勇凝视裘毯里面色惨白、因为疼痛不断发抖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五岁就被拐走,这么多年艰难求生,好不容易要过上好日子了,又不知得罪了谁要被下此痛手……

他看着少年痛苦中仍然清俊的模样,情绪在极致的紧绷中突然走远了。

他想起了那位夫人。

那时她身怀六甲,精神疲乏、脚步虚浮,挽着丫鬟从他面前走过。

他一个毛头小子,慌忙侧身低头回避,只听见她轻声细语的话飘在空中。

“……苏子瞻促狭,说什么‘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只求他无灾无难,如此便是大幸……”

“无灾无难……”他陷在回忆中,喃喃道,“你可一定要无灾无难啊……”

七日后,马车终于停在京城宁远侯府门前。

晏立勇抱起程六出直直冲进府中。

府中早已收到消息、严阵以待,他顺顺当当地将他送进了修缮打扫好的修德院。太医和仆从立时忙碌起来,把脉、换药、煎汤。

晏立勇站在门外,长舒一口气,整理好思绪,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转身前往前院书房。

松窗竹户下,晏淮站在桌前,气定神闲地画一棵兰草。晏立勇踏进屋内,施礼后安静地站到一旁,不再言语。

一炷香的时间,晏淮终于悠悠放下笔,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纸上的兰草,终于打破沉默。

“立勇,你看我的这株草怎么样?”

晏立勇回道:“侯爷,勇一介粗人,实在不懂此等风雅之物。”

晏淮嗤笑:“风雅?生在山涧泥地,风吹日照,何来风雅?”

晏立勇一愣,揣度片刻,小心翼翼道:“想来只要出生名贵,便是长在泥地里,也不是那杂草、野草可比的。”

晏淮闻言笑出声,手指点点晏立勇:“你小子,这么多年也学会说好话了。可见是学坏了。”

晏立勇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晏淮将画收到一边。日光透过竹影,洒在他的案前。

他活动着脖颈,发出舒服的喟叹,走到窗前。

他只留给晏立勇一个背影。

“说说吧,我的嫡长子,这么多年,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晏立勇上前一步,深深作揖,正色道:“是,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现生太忙错过更新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