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海中

程荀跌跌撞撞奔向竹林深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熊熊火光。

风中传来滚滚热浪,燎卷了她的发丝。空气愈发稀薄,焦糊的气味弥漫半山。

程荀终于跑到了小院门口,前方,是她被火舌侵蚀的家。冲天烈焰将山林映得仿若白日,摧枯拉朽一般,吞噬她眼前的一切。

怎么办,程六出还在里面。

程荀陷入莫大的恐慌之中。她呆滞地望着火中的破庙,浑身打着寒颤,恐惧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动弹。

身体的反应却快过理智,她无意识地奔进火海之中,火舌卷过她的身体,高温炙烤着她的皮肤,浓烟不断侵入鼻腔,她一边躲闪着窜到她跟前的火苗,一边努力在火焰中张望寻找。

程六出。

程六出!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在屋中布置这么多竹编,这火怎么都烧不完、烧不尽。眼前除了灼目的火,她什么都看不清。

“程六出——咳咳、程六出!”

浓烟熏烤她的眼睛和喉咙,空气越来越稀薄,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心脏,窒息感愈发强烈,四肢逐渐不听使唤。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她努力喘息,全身的力量却越来越微弱,不由自主地委顿在地。

她撑在高温又粗糙的地面上,努力维持神志,艰难地向正殿深处爬去。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她不能把程六出一个人留在这。

程荀匍匐在地,刺啦的火焰声中,她听见头顶传来碎裂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那菩萨像矗立在火光里,慈悲的面容上清晰可见地崩出裂纹,显得扭曲而可怖。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无限拉长,周遭的一切都在缓慢地流动,她的脑中轰鸣不断。在这万物停滞的瞬间,她好像听见了缥缈的哭声从何处传来。

菩萨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庄严神秘,她听见自己的悲泣和怒吼,她质问高高在上的神灵,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是程六出做错了什么吗?

是程十道做错了什么吗?

他们以一副凡人之躯在这世上苟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艰难求生,他们吃尽苦头,多少个夜晚,咀嚼着饥饿和贫穷入睡。

他们年年岁岁拼命付出的辛劳、遭受的奚落和白眼,只是为了在这茫茫人世中寻一方可遮风避雨的屋檐,只是想睁眼有饭吃、有水喝,闭眼有床睡、有屋眠。

是他们太过贪心?还是他们不够虔诚?

她瘫软在地,无力动弹,只剩一口气支撑着她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张低眉垂目、好似在怜悯众生的脸。

胸中燃起的火焰好像比这屋中的还要烈,顷刻间就要将她燃烧殆尽。

眼泪划过她的面庞,她心中愤恨不甘地呐喊,作奸犯科、大恶不赦之辈尚且还在金银窝、温柔乡中安乐,凭什么要死的是他们?

凭什么!

滔天的恨意在胸膛翻滚,拳头奋力砸在地上。

她不服!

她不服!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老天爷不让她活,她偏要活下去!

头顶老朽的房梁再也支撑不住火焰的肆虐,从头顶高高落下!强烈的求生欲驱使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摇摇欲坠地起身,仓皇躲闪。一块碎裂的木板狠狠砸在她的右肩,又将她压到在地。

她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炙热的疼痛从肩头传来,她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糊味。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将她背上的木板掀开,一双大手将她扯了起来,拖着她匆匆逃出火海。

程荀心中掀起狂喜,可等那人将她抱出殿外,慌乱地拍熄她衣角的火星,她才看清,竟然是石虎。

她仿佛看见救星一般,用力拽住他的袖子,哽咽道:“求你,求你救救他!程六出还在里面!”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烧断了房梁的破庙轰然倒塌。

容纳了她和程六出这对孤儿六年的家,彻底成为火海上的废墟。

灭顶的绝望如雷般降下,她疯狂爬起身,扑向火海,石虎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别去送死了!你救不了他!”

程荀转身用力甩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咆哮:“那怎么办!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石虎被她凶狠的语气吓得一愣。

火光映着程荀蓄满泪水的眼睛,她无力地跪在火海前,头颈低垂,像是被打垮了一般,颤抖着身体,慢慢地伏在地上。

他听见她低哑悲戚的呢喃:“怎么办……程六出……程六出……”

他不忍地移开视线,心中酸涩。

山林间,火星漫天飞舞,像是无数飘摇的魂灵在风中驻留。

无垠的天幕之下,万物仍在安眠。四台山上透出一点起伏的光亮,何其渺小、何其微茫。

又有谁会在意呢?

清晨,雾罩山林,浓烟弥散,空气中满是焦糊刺鼻的气味。

石虎带着他的弟兄们在一片灰黑的废墟之上搜寻着,火烧了一夜,直到今天凌晨才烧尽熄灭。

昨夜,他在城中看见程荀带着大夫在街头狂奔,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他一边嫌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又觉得,一个小姑娘家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呢?

他咬咬牙,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心想,就当是为了之前的事赔罪吧。

他顺着他们的踪迹一路向上,直到看见那冲天的火光。

老大夫在院子里焦急地踱步,看见石虎赶忙让他进去救人。他没有多想,慌忙冲进火中,将程荀拉了出来。程荀在小院里跪了一夜,水米未尽,睁大眼睛,一眼不漏地目睹着这场大火。

石虎心里难受,天不亮就赶去城中将王翠儿和他的兄弟们都拉来帮忙。

王翠儿红着眼睛抱住呆滞木然的程荀,一群平日里混不吝的小子都沉默了,一言不发地清理着废墟上的木头和碎瓦。

他们与程六出有不少过节,可谁也没想到,前几日还生龙活虎、扭打在一起的少年,今日就丧生在火海之中。

快两个时辰过去,他们合力移开残缺的菩萨泥像和沉重的房梁,从灰烬中拖出一具灰黑的尸体。

那尸体面目全非,浑身焦黑,皮肉都被烧得残破,极其骇人。少年围着这具尸体,不敢直视,有人承受不住偷偷跑到后面干呕。

程荀听到动静,呆楞无神的眼睛终于有了聚焦,她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尸体旁边。

众人小心地关注她的举动,生怕她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可程荀神情中却没有任何悲痛或畏惧,只见她脏污狼狈、挂满泪痕的脸上神情肃然,认真观察着这具黑炭一般干枯的尸体,从头到脚、一丝一毫也没有放过。

像个求知的幼童。

众人古怪地相视,不知道该说什么。王翠儿主动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蹲在程荀身边:“阿荀,谁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你要节哀……”

她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哥哥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程荀恍若无闻,自顾自地脱下自己短短的外袍,盖在尸体身上。

她抬头,面色平静:“石虎哥,翠儿姐,各位大哥哥,你们能帮我一起把他安葬下来吗?就埋在竹林里就行。”

石虎和王翠儿对视一眼,连忙答应。少年们三三两两将尸体抬起来,又拿上从废墟之中翻出的铁锹,去竹林中忙碌。

王翠儿握住程荀单薄的肩膀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径直走到众人从废墟中清理出的工具堆里,翻出一把被烧黑的匕首。

乌黑的血迹粘在利刃上,匕首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胡”字。

程荀记得,昨夜程六出手里,一直握着这把匕首。她从衣角扯出一根布条,小心地包裹住匕首,藏在腰间。

王翠儿在背后,看不清她的动作。她望着她的背影,声音苦涩:“明明昨日我才见了他,怎么会这样……”

程荀身形一顿,轻声问:“翠儿姐,他昨日可说了什么?”

王翠儿摇摇头:“昨日他来铺子里问有没有活计,我给他找了胡大人府上抄书的活,说完这事他便去胡府了。”

胡府。

又是胡府。

程荀低着头,几乎想笑出声。

多么荒唐,命运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她无法抑制地抖动身体,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一种空洞的荒谬感笼罩她的全身,恍惚中她突然开始怀疑,这六年是真是假?

程六出也是假的吗?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五岁的她做了一场梦?

耳边遥远地传来一个怅惘的女声:“阿荀,想开点,或许这他的就是命。”

那个雪夜,里长大伯絮絮叨叨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程十道啊,命不好。”

“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天下午,程荀从废墟中找到一只外壳烧焦的木盒子。它居然从大火中存活了下来,打开盒子只有些飞灰。这里面小心存放着她这些年最重要的东西。

几本写有程十道笔迹的旧书、一只灰扑扑的荷包,和一支朴素的梅花簪。

程荀将那把匕首小心地放进去,背上包袱,离开了这片焦枯的竹林。

王翠儿在竹林外等她。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已然消失的破庙,和竹林中那个孤单的坟茔。

临走前,她抚摸着小小的坟包,眼神清澈明亮地看着坟前空白的木板,孩子气地承诺:“你别怕,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我就来陪你。”

王翠儿好心收留了她。当夜,她见程荀洗漱完,在被窝里沉沉安睡,放心地关上门出去了。

三更天,程荀背上包袱,悄悄离开了。

她走到城中有名的人牙子聚集的街市,耐心地敲了很久的门。

一个胖女人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不耐烦地看着她。

她拿出装了她和程六出六年积蓄的荷包。

她神色平静:“我们做个交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写得又艰难又爽快,心疼女儿,彻底脱胎换骨了。

接下来应该还会再虐几章,给读者小天使们献上一个简短的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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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认识后的第一个端午节,程荀上街闻到粽子的甜香。

她砸吧砸吧嘴,有点想吃。拽拽程六出的衣袖,仰头看他:“我想吃粽子。”

程六出:“粽子是什么?”

程荀:“……”大哥你不是吧。

程荀起了兴致,急匆匆在街上买了大枣、红豆,又使唤着程六出去摘竹叶。太小的不要、太大的也不要、边缘焦黄的不要、过于板正的也不要。

折腾完竹叶,又开始折腾棉线。没有现成的棉线,就从旧衣服上拆下一小段。

程六出看着他旧衣衣摆乱糟糟的线头:……

忙活到月悬高空,终于到了包粽子的那一步。

大眼瞪小眼。

程六出艰难出声:“……你不会吗?”

程荀理直气壮:“我这么小,干嘛为难我!”

最终,两人手忙脚乱地研究一宿,总算在鸡鸣的时辰把粽子煮上了锅。

睡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两个脑袋靠在锅边等啊等,等到眼睛都闭上了。再次醒来,糊味弥漫屋子,程荀惊恐地推醒程六出。

再次大眼瞪小眼。

程荀尴尬笑笑:“还没吃过粽子包的锅巴呢,呵呵,有意思……”

程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