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恨别离

皓月当空,四台山一片寂静。

借着月色,程六出穿行在山林中。不知为何,走了无数遍的山路,今日却透着几分无名的古怪。他以为是自己劳累一天有些恍神,摇摇头继续向前。

走到一处溪水边,他蹲下身用水拍拍脸。溪水清冽,他的发丝上沾满水珠,一滴滴落在水中,波纹晃动。

忽然,水面上闪过一道寒芒,他定睛一看,却见水中倒映着一把利斧,高高地举在他头顶,顷刻间就要落下!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动身,他一个侧身翻到旁边的草地上,斧头落了空。一个身影扑倒在地,又踉跄着站起身。

朗朗月下,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是个与他差不多高的中年男子,身材精瘦,神情暴戾,带着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人才有的疯狂和阴狠。

不安弥漫上程六出的心头,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冷静迅速地扫视一圈周遭的环境,又盯着男人的眼睛,不愿激怒他,沉声问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你何必下此狠手?”

男人嗤笑一声,脸上皮肉垂叠、沟壑纵横,吊梢眼里闪着嗜血的精光。

“小子,你不走运,有人找我买你的命!”说罢,他又紧握斧头,明晃晃的斧刃直直劈向程六出!

程六出早有准备,他敏捷地弯腰踏进浅浅的溪水里,躲过利刃,又乘势抓了把溪流底的石子朝男人的脸上丢去,转身拔腿就跑。

男人下意识抬手挡住,却晚了一步,他大叫一声,石子混着泥沙糊在他的眼睛里,半眯着眼揉搓,却见程六出向林中深处跑去。

被一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男人心中恼怒和杀意更甚,只听他一声暴呵,三两步就扑到程六出身后,抓起斧头一通乱砍!

程六出躲闪不及,后衣领被斧头尖勾住,利刃划过他的后颈,他强忍疼痛,向男人的下身踹去!

男人体力和力量都更占上风,转瞬就反扣住他的双臂,将他狠狠按倒在地,斧头一下下劈在他的背后。

程六出的脸贴着泥地,侧脸在粗粝的石子上摩擦,可他来不及疼痛,拼命挣扎着,在求生中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借男人的手臂为支点,腿脚奋力一转,又将男人压到在地。

斧头被程六出踹到一边,两人就这样在地上扭打着,拳头雨点一样落下,只闻闷哼声、痛呼声、急促的喘息声。粘稠的血滴到他的眼皮上,汗和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

程六出一拳拳打红了眼,可体力逐渐不支,他将男人狠狠踹到一边,挣扎着起身想跑。

男人眼见就要滚下山坡,却抓住最后的时机,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朝程六出掷去!

程六出耳畔传来风声,神经无比紧张敏感,身体却已经疲乏到无力做出躲闪。他眼睁睁看着匕首刺进他的左肩,又弹落在地。他艰难地捡起匕首,回望一眼,男人已经消失在山坡边。

刺骨的痛感这时才慢慢席卷全身,他瘫倒在地,嘴里一股土腥味。他感到全身的体力和温度在慢慢流失,血一滴滴离开他的身体,眼前仿佛也模糊起来。

他钝钝地想,他是不是快死了。

山林间仍是一片静谧,偶有白鹭扑扇着翅膀,从松间白雾飞出。

他突然想起程荀,想起那间破庙。

他要回去。

他总要见她最后一眼。

这一点念想好像给四肢注入了力量,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游魂一般,一路跌跌撞撞。

这条山道他走了快十年,今天却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么那么长。

好累啊。

曾经他是怎么走下来的呢?

风吹在他脸上,干涸的血迹粘连住伤口。他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到最后几乎是靠着本能在向前移动。

终于,在迷蒙的视线里,他看见了那条窄道。竹林深处,有他的家,有程荀。

绷着他的那根弦好像突然断了,他轻飘飘地瘫倒在地上,背上的伤口蹭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该回来。万一那人没有死,又跟上来了呢?那程荀怎么办?

他想离开这,可力气早已消耗殆尽,无法动弹。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程荀向他飞奔而来,嘴里呼喊着什么,他听不清。

程荀在竹林外等了他一夜。不知为何,今夜总是不踏实。直到月上枝头,她终于望见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影,她走上前,看清楚的那一刻,腿脚一软,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见程六出头发散乱、脚步虚浮,浑身猩红,仿佛一个血人。恐惧像火星,瞬间燎过她的全身,理智也在那一刻被燃烬。她踉跄着飞奔向前,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

“程六出!”

她蹲在他身旁,见他背上有四五道深至见骨的刀伤,肩头汩汩流着血,更别提浑身上下的青肿和血口子。她努力镇定下来,支起他的身子,半扶半拖地将他搬进正殿。

昏黄的室内,烛火微茫,她颤抖着手翻出干净布条,裹住他流血的伤口。一双带血的手却突然按住她,她抬眼看去,程六出目光涣散却努力盯着她的眼睛,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程六出的声音微乎其微,她慌忙将耳朵靠近他的唇边,血滴到她的耳廓,她听见他虚弱的气声:“快……出、出去……跑……”

她努力辨别他的意思,慌乱地擦掉眼泪,对他说:“好的,我现在就去找大夫,你等我!”

她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用毯子将他裹好,声音哽咽,不断祈求,“你一定要等我,不要死,我求求你等我回来!”

程荀翻箱倒柜找出他们所有钱财,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跨过门槛,又转头哭喊着:“你不准死!你听见没有!”

她看见他扯出个淡淡的笑,心中哀恸更甚,不敢再耽搁,一头扎进夜色里。

程六出目送着她离开,像丢了最后一口气,歪倒在地上。

耳鸣不断,他听不清刚刚程荀说了什么,不过看她收拾细软离开,估计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太好了。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应该好好活着。

他感到生机在一点点流出他的身体,死亡离他越来越近了。

一片空茫的疲惫中,他看到那尊菩萨像。

烛光下,菩萨娘娘一如既往地俯视众生,眉眼低垂,庄严慈悲。

他有些遗憾,心中喃喃:抱歉,说好了的,结果到死都没能给您换尊新像。

他又想,程荀,对不起。

程荀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恐惧驱使她不敢停下。月亮和树影都被抛之身后,她选了条不好走的近道。

繁茂的树枝不断打在她的脸上,草地里掩藏的石块将她绊倒在地,她爬起身继续跑。在一段矮坡前,她直接蹲下身抱住头,从顶上滚下去。

她奔驰在风里,身子疼痛、四肢乏力、嗓子都冒出血沫。

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冬天,她站在风雪之中,只等到一具冰凉的尸体。那时的她太过弱小,无力挽救她的父亲。

这一刻,被她刻意遗忘多年的伤痛、缺失和自我厌弃,又卷土重来。

她不敢细想、不愿细想,大脑却本能地反复重现那天的场景。飞雪飘扬的官道、仆从高高在上的施舍、里长同情的目光。

和父亲沾满风雪、僵直冰冷、青紫扭曲的脸。

仿佛时空交织一般,那个冬夜的场景和今晚不断重叠。

一会儿是父亲出灵那日漫天飘洒的白纸钱,一会儿是程六出倒在血泊之中不甘地朝她伸手。

他们虚弱的呼救不断在她耳边响起。

“阿荀,救救我……”

“阿荀,我还不想死……”

“你为什么不救我?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

一阵头晕目眩,她狠狠摔倒在地。眼泪大颗地滴落,新伤不断割在旧的伤口上,她心中翻涌起无数的绝望,几乎将她击垮。

原来陈年的痛苦比酒还烈。

原来她从未走出那个冬夜。

程荀跌坐在原地,努力从情绪的漩涡中挣扎出来。

她抬手使劲儿扇了自己一巴掌,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气息,声音颤抖却坚定:“不要慌,你可以把他救回来的,你不是五岁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嘴里念念有词:“你还可以救他,你可以的……”

终于,她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县城,她一路奔向医馆,砰砰砸门,可始终无人应答。一家不开,她又匆匆跑到另一家。直到第三家,她几近绝望地趴伏在门上嘶吼,才等到一个小童跑来移开了门板。

她冲进医馆,将装了所有钱财的荷包捧在手里,对着睡眼惺忪的大夫不断苦求,求他跟自己走。

大夫听她说完伤势情况,表情凝重迟疑,想说些什么,却看她哭得可怜又狼狈,只能叹口气背上药箱跟她走。

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事都不顺利。他们一路赶到城门口,刚到宵禁的时间,城门将关,看守的兵吏却拿起架子,死活不让他们出城。

小鬼难缠,她同那小吏又是哀求又是贿赂,挡在城门前的兵士才懒懒让开条缝。

程荀拉着大夫一路上山。山路难行,大夫走得磕磕绊绊,程荀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一路艰难地拖拽着大夫走。

走到半山腰,大夫突然指着不远处惊叫:“那是什么?!”

程荀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山林深处,火光冲天,一股股浓烟直上云霄,隔得这么远,却能隐约闻到烧焦的味道。

程荀呆愣在原地,那是她和程六出的家。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周遭逐渐安静下来,时间像被无限拉长。眼前的一切都停滞了,她只能听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烈焰缠绕在林间,竹子承受不住高温,从中爆开,这声炸响惊醒了程荀,她猛地回过神,冲进火光里。

我不能。

她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

我不能再失去程六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