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阴沉了小半月的天终于转晴。
恰逢赶集日,不到五更天,程荀和程六出就已起身,板车上放了成堆的竹编品、粗粗鞣制过的狐皮貂皮和熏过的野鹿肉,一路往县城走。
二人来得早,天蒙蒙亮时,就在街市边撑好凉棚、摆好摊。程荀乖乖坐在小竹凳上,靠着程六出手臂摇摇晃晃打瞌睡。
过了卯时,集市热闹起来,地摊小贩挤在拥挤的门庭店铺之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吃食、饮子的香味弥漫整个街市,远处还有伎人喷火顶缸,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
之前几次赶集日碰上了坏天气,好不容易又是晴天,商贩们都卯足了劲儿,更不用说他们二人。
程荀站在街边自卖自夸,声音清脆、口齿伶俐;程六出全然不见平日的清冷端方,老辣地和讲价的客人你来我往。
天大地大,赚钱最大!
忙碌一上午,东西卖得七七八八,正午太阳正毒,街上行人逐渐散去。程六出去买吃食,程荀缩在凉棚底下隐秘地数铜板。
正数得尽兴,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她手忙脚乱收好钱,抬头望去,居然是王翠儿,她身边站着个浓眉虎眼的高壮少年,被她拽着袖口,低着头十分不情不愿的样子。
王翠儿笑眯眯地:“小阿荀,你哥去哪了?”
程荀扬起个笑脸:“他去买吃的啦。”
那少年讶然抬头,看见程荀时脸色变了又变,而后移开视线,心烦意乱地嘟囔了几声。
王翠儿面不改色地掐了他一下,少年疼得一跳,又被她狠狠瞪了几眼,这才拿出一只用荷叶包好的腌鸡,蹲下身递给程荀,吞吞吐吐道:“昨日我兄弟顺子发痴,说了混账话,让你哥听见了,我代顺子给你赔罪,望你莫放在心上。”
他站起身,神情不太自然:“我没想到你这么小……”
程荀抱着腌鸡,思索片刻:“你就是石虎?”
王翠儿斜睨石虎:“可不就是这傻子!见天就和那群狐朋狗友玩,昨天你哥那拳头就该往他脸上挥!”
石虎自知理亏,没敢吭声。
“你在这干嘛?”不远处,程六出端着竹筒装的饮子和水饭匆匆赶来,面带警惕。他的视线扫过石虎和王翠儿,看见程荀手里的腌鸡。
王翠儿双颊微红,石虎见状翻了个白眼:“我想着带石虎来给阿荀道个歉……”
程六出当即就黑了脸,把腌鸡塞回王翠儿手里,面上挂了层霜:“不必了,你们没事就走吧。”
石虎被激得当即就想跳起来,王翠儿眼疾手快地扯住他转身,两人一路吵吵嚷嚷走远了。
程六出冷冷地扫了眼石虎的背影,又蹲下身认真确认程荀的神态。见她一脸平静,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收拾吃饭的小矮几一边喋喋不休:“那石虎不是个好东西,以后见到了绕远点……”
程荀抱着饮子,凑到程六出耳边,煞有介事道:“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这下,我看你和翠儿姐姐希望不大了。”
程六出放下筷子,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感觉再这样下去真的要短命了。
“你听我给你细细道来,唔……”
程六出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干肉脯,无奈道:“小祖宗,你少说几句吧。”
溧安县南面的渡口,人流如织,往来商船络绎不绝。烈日下,光着膀子装货卸货的男人汗如雨下,小吏站在商人中间趾高气昂地掂量荷包轻重,渡口上一派繁忙的众生相。
路边的茶棚里,两个衣着朴素的男人相对而坐。年长的那位有双猎鹰一样锋利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觑着四周;年轻些的男人热得烦躁,却不敢抱怨。
店家送来大碗茶,年轻男人一饮而尽,咂嘴道:“这溧安也算大县,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空欢喜。”
年长男人没理会对面的毛头小子,沉默地抹了把下颌的汗水。
“张叔,老规矩!”
三五个身着褂子的少年走进茶棚,甩着头上的汗滴,毫不客气地吩咐。
他们大大咧咧坐下,声音张扬而响亮。
“顺子,虎哥真替你道歉去了?”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问道。
顺子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地抖动:“有我什么事儿,都是王翠儿非押着虎哥去的。”他恨铁不成钢,“虎哥一世英名就栽在王翠儿身上!人家说啥他都听!要是我,打死不去!”
少年们一阵哄笑。
“昨天被按在地上求饶的可别说这话!”
“丢人!”
顺子下不来台,将汗巾狠狠丢到桌上,恼羞成怒:“笑什么!昨天是爷爷被背后偷袭!正面比划比划,谁求饶还不一定呢!”
又是一阵调笑,少年们推搡打闹着,说了一通不干不净的话。
坐在一旁的年轻男人有些不耐烦,眼神示意同伴离开。
“说起来,那程六出到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溧安县差不多年纪的人我可是个个都认识来历,就他跟石头里蹦出来似的。”笑闹完,其中一人借机吹嘘。
年长男人身体一顿,鹰眼扫过那群少年,年轻男人也陡然坐定了。
少年们七嘴八舌。
“估摸着就是从哪来的流民吧。”
“我怎么记得他原来没有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几年前还在我家门前和小叫花打过架呢!不知道是不是和人家抢吃的,最后小叫花又哭又骂,说什么傻子、哑巴、活该摔傻了啥也不记得。”
顺子还记着昨日之仇,闻言乐了:“他没有名字,那岂不是随了他那便宜妹妹的姓?看来不是他养了个陈阿娇,是自己当了人家的上门婿啊!”
喝完茶,少年们丢下铜板扬长而去。茶棚安静下来,暑气徐徐吹过岸边水柳,蝉鸣阵阵。
年轻男人低头看碗里的茶沫子,声音微不可闻:“立勇叔,这年纪应该对得上,恐怕得去查一查。”他语气迟疑,“……只是,若真摔傻了,侯爷那可不好交代啊……”
年长男人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堂堂宁远侯府,两个嫡子都成了痴傻之人?
晏立勇想起京城侯府如今的局面,心头沉重。
晏立勇家世代忠仆,不仅随了家主的姓,早年还被放了奴籍。如今他在侯爷身边做亲卫,很有些体面。
这并非他第一次听令在外寻找八年前被拐走的晏家大公子,只是这次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紧。
原因无他,大公子失踪后晏府仅剩的独苗——晏决文,今春在园子里意外摔下假山,彻底痴傻了。
今年八岁的晏决文,从前虽资质一般,可也是个活泼好动的伶俐儿,如今却口齿模糊,言行无状,仿若三岁幼童。
而侯爷子嗣不丰,这么多年,除了和先夫人崔氏生的晏决明以外,也只剩下和继室刘氏所出的晏决文。
如今正是请封世子的关头,原本晏决文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曾想偏偏这时候二公子摔坏了脑子呢!若是请封不成,旁支的亲戚就算面上不说,心底也难免不生出心思。
侯府里两位主子心中也各有思量。刘夫人还心存不甘,四处寻医问药,连那跛脚的游方道士都请来了好几个。侯爷眼见二公子痊愈无望,将心思放在了他那失踪八年的长子身上。
这些年侯府不是没有寻找过晏决明,只是偌大一个京城,除夕灯会上被拐走的孩子,隔了一个时辰奶娘和仆从才从昏迷中醒来回府禀告,就算丢的是皇亲国戚也很难找回来了。
晏决明刚失踪的前两年,先夫人崔氏的亲妹妹来侯府大闹过数次,浑然不见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崔家从前也是清贵人家,祖上曾位列三公。可惜直到崔氏这一代,父辈相继病逝,只留下两个女儿,崔家日子日渐艰难。就连崔家长女和宁远侯府的婚约,也是病重的崔家主母拿着多年前长辈们签下的婚书登门,老侯爷才点头答应。
一个母族凋零的原配之子,即便是晏家血脉,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晏侯爷也逐渐歇了心思。
可今时不同往日,形势比人强,晏侯爷私下派出众多人手,只求能尽快找到晏决明。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后,南直隶便传来消息,当地抓到一伙人贩子,严刑拷打数日,其中一人扛不住了,自述当年曾拐走京城晏府的长子。
一般而言,像他们这样目标清晰、上下游各个关卡都打通的团伙,是不会盯上权贵的,一是随身仆从众多不好下手,二是被抓住报复的风险大。他们大多选择的都是小富小贵之家,孩子白胖水灵、有福气会投胎,这样的才招买家喜欢。
可不知为何,那年上头的人却说盯上了侯府家的长子,除夕夜居然就顺利得手了。
坦白的罪犯负责走水路将孩子送去南方买家手里,他给晏决明下了一路的安神药,二人相安无事到了丰泉县。
那天夜里船泊渡口修整,他放松警惕去放水,没成想伪装了一路的晏决明抓住这个机会趁机跑了。等他回来,只见晏决明已经跳船游到江中另一艘行船中,猫着身子躲了进去。
天寒地冻的时节,江水冰凉刺骨,他碰一下都直打寒颤,天晓得一个五岁的孩童怎么做到的!
他在渡口百般打听,知晓了那船要在溧安县停泊,走陆路急急去追。三日后,他赶到溧安县渡口,却晚了一步,那艘船已经离开,晏决明不知踪迹。
无奈下,他只能灰溜溜回去交差。本以为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没想到上头听闻晏决明孤身跳江,数九寒天,料定这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上岸后也活不久了,竟也没再追究。
负责此案的官员与晏侯爷有旧,连夜将消息递去京城。晏侯爷收到信,当即派亲卫晏立勇往南直隶去,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当年晏决明藏身的商队。
客商听闻晏立勇的来意,思索片刻后神色躲闪,东拉西扯地搪塞。晏立勇不傻,当即便亮了刀子,一番威逼利诱后,客商才说了实话。
那日商船抵达溧安县,客商打开舱门,只见一个幼童缩在货物中间瑟瑟发抖,面色青白。那幼童极力掩饰恐惧,镇定地与客商商讨,说自己是京城人士,被人拐到此地,求他送他回去,家中自有重谢。
客商只当他信口雌黄,没放在心上,把他提溜到岸上便不再去管。谁料等他安顿好货物往县城去时,又偶遇那幼童独自在山间徘徊。幼童求他带自己去衙门,他心中不耐烦,谁愿意上元节跑去衙门给大人们找不痛快的!
山路狭窄,他长袖一挥,那幼童竟直接滚下山坡去了!
他心中一惊,探身去望,却见那孩子被树拦腰挡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客商害怕惹祸上身,县城也不敢去了,返回渡口连夜离开。
时隔数年,今日再想起来,才知道自己不光错过了荣华富贵,可能小命都要不保了。
就这么兜兜转转,晏立勇又匆匆赶到溧安县。如今真相近在眼前,他却踌躇了。
他将廉价的茶水一饮而尽,心中默念。
青天在上,保佑晏家找回那个康健聪慧的大公子吧。
顺顺利利、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对我来说不算欢喜哈。
刘夫人: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