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深林,冬日暖阳斜照进破庙,残破的佛像也被镀上一层薄金。
程六出背着竹篓归家,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带回来半篓子干柴、一把草药和一条简单处理好的鱼。他见程荀乖巧抱膝坐在石锅前看火,放下心来。锅里米汤冒着小泡泡,水多米少,只放了一小把陈米。
程六出将干柴放好,拿刀往粥里片鱼肉,鱼肉在粥中慢慢滚熟。又翻出石臼,捣碎草药,敷在程荀扭伤的脚踝上。
青绿的草药冰凉,舒缓了脚踝的肿胀。程六出冻得发紫的手上满是伤痕,手指上还有冻疮的疤,被程荀白嫩的脚踝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程六出飞快地将手收回,有些不自在:“等会儿我要去县里,你可有要让我带的东西?”
程荀摇摇头:“我没钱。”
“我可以帮你买,”程六出拿过来两个碗,盛了粥递给程荀,“太贵的不行。”
她接过鱼片粥,认真问:“你平时怎么赚钱呀?我也想赚钱。”
“猎山货,卖干柴,偶尔去酒楼当跑腿帮工,虽然微薄,但勉强能活。”
“你还会狩猎?”她几乎惊叫出声。
程六出被她明晃晃的惊叹砸得微微脸红:“就……就是一些野兔、野鸡,运气好的几次打到了野鹿。之前打过两只大雁,被要定亲的人家买去当聘雁,之后便偶尔会猎些大雁。”
“真厉害……”程六出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却能独自养活自己,程荀有些意动,“我能和你一起去城里当帮工吗?”
程六出想了想,摇摇头向她解释,她年纪太小,酒楼、浆洗房之类的地方估计不愿意要她,再大一些会比较合适。
程荀失落地低下头,他宽慰道:“你先把脚伤养好,寒冬腊月,本也没什么活计。”
吃过饭,程六出又背上弓和竹篓匆匆离开,直至日暮时分才归家。穿过林间窄道,在小院前他低头抖了抖肩上的积雪,抬头却见正屋的窗格里透出柔和的暖光,隐约能听见人走动的声响。
他怔住了。
傍晚,破败的小院寒气浸人,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屋,脚步轻快。
“你回来了!”迎接他的是暖和的屋子、温热的稀粥和一双莹润的眸子。
他唇角微扬,又低头掩饰,将竹篓里的棕垫和毯子抱到程荀身边,利索地铺好。
“以后你就睡这吧。”程六出将毯子拍蓬松,他今日运气不错,猎到一只杂色赤狐,卖了个不错的价钱,“棕垫和毯子都是新买的,等明日我再给你打个竹枕头。”
程荀坐在棕垫上,垫子油亮光滑,又厚又密,比程六出的草席暖和多了,就连毯子都更厚。
吃过饭,程六出把程荀塞进毯子里,自己忙前忙后,粘破了的窗纸、烘干发潮的外袍、检查米袋子有没有被老鼠啃坏,末了还去菩萨像前拜了拜,小声念叨着多谢菩萨娘娘借我屋子……
忙碌小半个时辰,他终于躺下,两张床垫并排放着,中间放着火盆取暖。
黑暗里只剩一点摇曳的火光,屋外竹叶沙沙作响。
程荀望着房梁,悄声说:“你对我太好啦,我总觉得亏欠你。”她抱着毯子坐起身,“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程六出翻过身,见她在认真的苦恼,沉吟片刻说道:“你的书能借我看看吗?”
程荀欣然答应,探身拿过包袱,里面是程秀才留下的一套四书的手抄本、两本开蒙的读本和几册缺页的唐人文集。
程六出接过那几本书,借着火光大致翻阅了一遍,抬头道:“这些字我好像都认识,也看得懂意思。”
程荀:?
程秀才对程荀向来开明,三岁开蒙,她也好学,到如今认得不少字了。可这也是在程秀才的耳濡目染、悉心教导下才学会的,身边既无亲长、每日又忙于生计的程六出怎么会呢?
她看他不像在玩笑,指了几个她认识的字句考他,他对答如流。程荀愈发惊异:“你从前读过书塾?”
程六出摇头,说了他两年前从山下醒来,身上伤痕累累又丢了记忆的事。从那天起,他便成了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处的人。摸爬滚打很长一段时间,挨过饿、挨过打、受过冻,好不容易才过上如今肚子能温饱、头顶能避雨的日子。
他久在市井讨生活,路边商铺的幌子、高门大户的牌匾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从前他没有将此放在心上,直到程荀为他取名时他看了几眼书,才发现异样。
排列严整的文字像是推开了他记忆中的某扇门,他眼前骤然闪过一些片段,竹影照窗、紫檀书案、湖笔新墨。再看书中的先贤哲语,有些一知半解,有些他却能一眼看出其中曲折幽微的涵义。
程六出暗忖,或许这就是他丢掉的一部分记忆。
听完他的遭遇,程荀心中酸涩,面上却扬起笑脸:“太好了,我们俩都会读书写字,将来去给书铺抄书,又是一笔工钱!”
程六出被她的语气中的轻快感染,忍不住笑了。
程荀躺回棕垫,声音稚嫩:“等开春了,我们去买些种子,在院里辟出一块地,种上瓜果茄子;再圈个鸡窝,捉两只野鸡回来养,以后每天都有鸡蛋吃啦。等我们再大一点,有田大叔那么大,就去山上开荒地种庄稼,再也不会饿肚子……”
程六出双手垫在脑后,眼前都是她描绘的景象,好像很遥远,又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他闭上眼睛,程荀的声音逐渐变得细弱遥远,他蜷缩在草席上,却像是飘进了云端里。
屋外,房檐横梁上两只归巢的鸟儿蜷缩在泥草窝里,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积雪折竹,天地间又飘起纯白,它们窝在小小的巢中,沉沉安睡。
急景流年,六载寒暑匆匆,一转眼已是泰和三十六年。
风穿竹林,云淡淡、雨潇潇,午后一场急雨带走暑气。
程荀坐在门前,透过雨丝向外张望,手上还娴熟地编织竹篾,不多时就编好一顶竹斗笠。
她和程六出在这住了六个年头,曾经破败的旧庙也渐渐有了家的模样。荒草丛生的院落里焕然一新,东面一块菜畦方方正正、绿意盎然;中间植着一株低矮的梨树,细细的枝叶在风中摇动;四面围墙用泥草糊好,小院背后用篱笆围了个小小的鸡舍。
正殿不再空荡,竹片穿成的竹帘在西面隔出了两间屋子,二人各居一间。菩萨像正对房门,下方是二人日常起居饮食写字的地方,一张竹案、两把矮凳。东面则堆了常用的工具、干柴等杂物,还有成堆的竹编制品。
日子清苦,但他们所求也不过是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一份能温饱的活计。
烟雨蒙蒙,雨丝渐密,竹林深处走出一个身影。来人匆匆走到屋前,脱下蓑衣斗笠,露出少年一张冷峻秀朗的脸庞,身姿挺拔清瘦,一身潮气夹着竹香。
程荀拿着帕巾迎上去,嘴角噙笑打趣道:“去了这么久,莫不是被翠儿姐姐留住了?”
见到程荀,他冷了一路的脸柔和下来,擦了擦脸上的雨珠,没好气地说:“就知道拿我逗乐。”
年纪渐长,程六出也愈发出挑,他只个家资微薄的穷小子,但少女心事哪顾得上黄白之物?王翠儿是县里书铺掌柜家的女儿,程六出每次去送抄完的书都能遇到她。王翠儿泼辣大胆,经常打着要给程荀零嘴的幌子留他说话,不过每次都被他委婉拒绝了。
程六出将今天换来的抄书钱递给程荀,等她将铜钱收好,又从怀中拿出用油纸包好的桃酥:“我吃过了,你拿去吃。”
程荀接过桃酥,笑得眼睛眯成月牙:“还是哥哥对我好!”
天色渐暗,程六出坐在廊下利落地分竹篾,程荀抱着桃酥坐在一旁,哼着不成调的曲。
清亮的声线合着雨打屋檐的节奏,别有韵味。程六出的余光里,稚嫩瘦弱的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体态轻灵,气质沉静,透着少女含苞待放的内秀与娇嗔。他又想起今日在县里与石虎的争执,心头蓦然浮起几分烦躁。
石虎是石铁匠的儿子,从小就喜欢一条街上长大的王翠儿。石虎脾气倔、认死理,对程六出一向没有好脸色,他身边的小喽啰自然有样学样。
今日他们在街上擦肩,程六出听到其中一个跟班故意高声调笑:“……某些人不就在山里藏了个陈阿娇?只可惜不是金屋,是个穷酸的鸟窝!”
石虎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就扑来一个人影,将跟班狠狠推倒在地。
石虎总讥讽程六出假清高,可此刻他淡然的眼神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凶狠阴戾的黑眸,像头盛怒的野狼,死死盯着跟班。
石虎吓了一跳,也知道那人说了混账话不占理,连忙拉住程六出道歉劝和。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程六出视若无睹,愣是压着跟班道了歉、狠狠踹了一脚后才阴沉沉地离开。
回来的路上,他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雨珠打在脸上也只觉得麻木。疾走到家门口,他才稍稍整理情绪,不想让程荀看出他的异样。
此刻待在她身边,理智才慢慢回笼。他后知后觉发现,他所愤怒的并非他们对于他的屡次挑衅戏耍,或是对他清贫现状的嘲弄。
他憎恶的是,程荀被他人以龌龊、轻贱的目光所凝视。
盛怒之下,他甚至想过,就如他们所言,将她保护在透明的笼子里,从此就不必面对人世的屈辱和恶意。
可他明白,程荀一天天长大,她总有一天要亲自去触碰这个世界,直面这世界一切美好与丑恶。
她从来不是依附谁生长的菟丝花,五岁时就敢放下一切逃离名为庇护的牢笼,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只要在她身后安静地保护她就够了。
这个答案让他重新平静下来。
廊下,少年少女并肩而坐。屋外,风声、雨声、竹叶婆娑声,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有过一些危险的想法,但及时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