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桑离坐在“你我”,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宫崎骏的动画片。以前这类东西她是不看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没得看;在她长大后,她不屑看。而今开始看了,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不舍,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无聊的是时间,不舍的是记忆,不甘心的是已经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的年轻。
顾小影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桑离看看时钟,确定今天顾小影没课,然后几乎可以继续确定:这个女人又守在家里看言情小说了。
果然,接起电话就听顾小影哀号:“桑离啊,为什么小说里有那么多好男人,可怜我正当二八年华,却一个都遇不到。”
桑离差点呛到,咳嗽一声:“顾老师,原谅我才疏学浅,二八年华是多大?”
“二十八啊,”顾小影一点都不觉得汗颜:“二十八岁,二八年华嘛。”
桑离叹气:“我真替你的学生们难过,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
顾小影一边笑一边把电脑键盘敲得啪啪响,桑离问:“你干吗呢?”
“刚才正看一篇让我很有感触的小说呢,看完了得留言啊,我是个有良知的读者,从来不看霸王文。”顾小影答得理所当然的。
桑离早就习惯了顾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计较她的用心不专,不过突然想起来应该声讨她:“还没说你呢,顾小影,你好死不死的写什么《别离歌》?!”
桑离咬牙切齿,顾小影“啊”一声,大笑:“你真看了啊?怎么样,是不是很诗情画意?我可是给你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告诉你哦,现在这本书卖得可是很不错……”
“五五分,”桑离很冷静:“你的版税要分给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给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哎哟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顾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快要揭不开锅了呢。我告诉你啊,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1300元,每半年发一次课时费,按照每节课15元钱计算,我每半年才能拿10000元课时费。再加上什么教师节补贴啊、年终奖金啊、采暖费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个苦兮兮的大学教师年薪才四万多一点点!呜呜呜……”
顾小影装哭,桑离笑:“知足吧,你不是还有个自动取款机?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么花钱,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没命地刷。拜托你有点人性好吧,人家一个公务员,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钱,”顾小影哼一声:“他倒是也得有时间花钱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省长、书记的身后看见他半边身子,”顾小影着重强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水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也好意思花钱如流水,”桑离劝她:“总得攒点钱生孩子吧?”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身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嗫嚅着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高:“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干吗?旧情复燃?追忆逝水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么?”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干吗?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阳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阳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还是桑离先欲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么?”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满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阳,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挺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酒店,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领导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领导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拆完了又补充:“噢对了,听说还有‘曲水流觞亭’之类的景致啊!你说这造价得多高,怪不得房间少、房费高呢。我们当时还奇怪呢,你说人家大城市的人追求风雅,喜欢住文人园林一样的旅馆也就罢了,咱们这里有这个消费水平么?虽然也算是省会城市,不过还是要差太多了吧?怎么了,你那里也开了一家?”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么?”桑离问。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么?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么……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话题:“最近有穆忻和蔡湘的消息么?”
“穆忻?没有。你说她一个学设计的,干吗要考公务员?考就考吧,还要到穷乡僻壤下放锻炼,现在好了,彻底与世隔绝了,”顾小影叹口气:“不过,倒是常常能在MSN上遇见蔡湘,签名天天变,看得出来挺忙,因为截至昨天她的签名已经正式变成‘再加班小宇宙就全面熄火了’。”
桑离想想蔡湘那张圆脸,忍不住笑出来:“媒体确实不好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抱怨过靠创意谋生活的代价就是‘头发早早掉光,小命早早报销’。”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我的离,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这人有个很可爱的女儿,喜欢我店里的HELLO KITTY,”桑离云淡风轻地叙述:“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只猫送给她。”
“还有女儿,”顾小影惊呼:“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不过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众里寻他千百度,谁能想到女侠你会把恩人当小偷?”桑离取笑顾小影。
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么。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么?”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阳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机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离,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养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日,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