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终究还是离开了……
清晨,桑离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她梦见向宁转身的背影,同时出现的还有沈捷的脸与路口上写着“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的广告牌……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跳跃着、膨胀着,好像要炸碎她的大脑。她睁开眼,使劲晃晃头,想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出去。她看看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在6点上,想了想,果断地起床,一把拉开窗帘,看清晨的阳光呼拉一下子涌进房间。
再推开窗,空气那么清新,小树林里有清脆的鸟鸣。似乎,只缺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睡眼惺忪,谴责自己“桑离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桑离怕自己会患忧郁症。
于是打开衣橱,挑一件棉布的连身长裙,长到脚踝的那种,穿一双平底小矮靴,看上去很像童话剧里的角色。桑离对自己这个样子很满意,拉开门准备去楼下的“你我”吃早茶。
然而,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那样一个背影,生生堵在门口!
是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男人的背影突然让她凝固在原地。
是突然。
她后来才发现,自己在看见那个背影的时候甚至小小哆嗦了一下,心脏瞬间缩紧又松开,好像有短暂的供血不足。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拿一张小纸条,目光疑惑地看看敞开的201室大门,又看看桑离,然后那目光就小小地跳动一下。
桑离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是浅浅的小麦色、个子高高的,还是那样健康明朗的样子,似乎又多了一些成熟稳重。
过了很久,他终于微微笑起来:“小离,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了呢,有两年了。上次见面时自己还住在医院里,整个人肿得像个高粱面馒头,憔悴又凄惨。没有人来看自己,除了单位领导例行公事的探望,她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弃。
然而,却只有他,千里迢迢赶到她身边,做她的护工,给她擦身、给她换衣服……就连隔壁床的阿姨都说:“姑娘,你爱人对你可真好。”
爱人?那时,她内心只剩了苦笑。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在某个清晨,她用梁炜菘给自己的一大笔钱结清了住院费,给他买了回家乡的飞机票,然后离开。
她给他留下一张纸条:南杨,这些年谢谢你,我走了,永远不要找我。
可是,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在她想要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桑离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有泪水就要涌出来。可是南杨先她一步阻住了她的哭泣: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把桑离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恨恨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孩子,你有本事就再跑远点,跑得让我们找不到啊……”
桑离的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南杨的衣服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哥,对不起。”
南杨松一松自己的胳膊,低头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湿湿的雾,声音也不由自主有些哽咽:“小离你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桑离咬咬唇,低下头:“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南杨长长地叹口气,过了好一阵子才苦笑着说:“小离,怎么听上去咱们是在演琼瑶戏?”
桑离终于被逗笑:“哥哥,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言情小说。”
桑离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桑离的生活里只需要有大堆的音乐书籍就可以了,别的书,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看。
南杨叹口气,松开桑离,随她进屋,果然就看见沙发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本《三联·爱乐》杂志。其中一本被打开,翻开的那页上有篇文章,名字叫《为爱而生的蝴蝶夫人》。
南杨坐在沙发上,突然间有些感慨万千。
桑离从厨房里端出冲洗干净的茶具,一一摆放到茶几上。茶是明前龙井,颜色浅、叶片匀,冲泡出来的茶也是淡淡浅金色。南杨拿起来喝一口,看见桑离坐到他对面,也只一口口的喝茶,不说话。
“哥,我有很久没见你了。”过很久,桑离才开口,她的眼神柔和,语调平静。
南杨点点头:“是啊,你跑那么快,而且一消失就是三年,若不是托老同学查各地的暂住人口信息,恐怕我还是找不到你。”
桑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哥,毕业后你去哪里了?”
“我回省师大政法系当老师了,”他微微一笑:“我早说过的,就算错过了所有的试讲,总还有母校可以投奔。”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如果那年不是为了照顾我,你一定可以留上海,就是我害你错过了试讲机会才……”
“和你没关系,小离,”南杨打断她的话:“我很喜欢我的母校,母校也待我不薄,无论是职称解决还是物质待遇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生活压力,比留在上海要轻松很多。再说,那里离家也近,若是发生什么事,照顾起来也方便。”
“说起来,哥哥你的大学读了十年哦,”桑离终于笑了:“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压根想不到会这么有毅力。”
“是啊,”南杨也忍不住笑着感叹:“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说我打算进站做博士后,把我妈吓坏了。她一个劲儿地说儿子你还是抓紧娶媳妇比较好,我本来都没指望你能考上大学,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再念书会念成傻子的。我费了好大力气都没给她讲明白‘博士后’只是一种经历而不是一种学历。”
桑离想起南杨妈妈,心底里泛起柔软的情绪,忍不住问:“阿姨还好吗?”
“好着呢,”南杨一脸无奈:“一天一个电话催我结婚,动用了她和我爸在省城的全部关系给我介绍女朋友,恨不得让我每天都去相亲。你说我那些去北京、上海工作的同学都还是单身呢,我急什么啊!”
“可惜除了顾小影,我和大学同学都不来往了,其实那时候,倒真是有一些很好的女孩子,”桑离叹息,俄而蹙眉:“现在这里,好像也不认识什么人。”
南杨诧异地看着桑离,随即一脸恐惧的表情:“不会吧,小离,你也做这种事?我告诉你啊,我买了晚上的机票,我没时间应付你们啊!”
桑离笑了:“哥哥你干嘛这么匆忙,我还打算请你去我店里吃晚餐的,新聘了一个餐点师傅,手艺很不错。”
南杨终于松口气,如释重负:“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我三年不见你,一见面你就给我这种打击,真是太狠了。”
他这才解释:“我一听说有了你的消息,马上就订了过来的机票,想来看看他们查到的桑离是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个桑离。结果来的路上接到系里的电话,说原定周三的公开课提前到了周一,这样我就必须早些赶回去备课。”
桑离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哥,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联系,只是没勇气。”
南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漂亮,目光澄澈。
她说:“哥,我很想你,真的,我能忍心离开你,却无法忍心不想你。三年了,我很努力才活下来,虽然还有点像是行尸走肉,可是至少,不知情的人看起来,会觉得我这个样子还不错。”
她微微叹口气:“寂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已经是我的亲哥哥,和血缘无关,却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她看着他,轻轻说:“哥,谢谢你。”
南杨看着她的眼睛,就这样失语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屋子里只有音响里扩散开来的歌声:啊,人们叫我咪咪,其实我的名字是露琪娅。我的身世很简单,一针针一线线绣出百花争妍。生活平静愉快,整天与玫瑰、百合作伴,花儿朵朵美丽娇艳,用那无声的语言,向我叙述爱情和明媚的春天,描绘那奇妙的仙境和梦幻。这诗情画意多么动人心弦,你可听见……
《波希米亚人》、《蝴蝶夫人》、《图兰朵》、《魔笛》……这些著名唱段曾经是桑离的功课,也是桑离全部的快乐。
可南杨终于还是站起身,找到遥控器按了停止键,音乐戛然而止,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走到桑离身边,轻轻蹲下。他仰头,可以看见桑离眼睛里若有若无的星光。他们静静看着彼此,早晨的阳光带着金色光泽沿落地窗一路倾泻而入,南杨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桑离的手。
她的手那么凉,以前也是这样,一年四季的凉。
所以,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个小巧的暖手炉,他还记得那时她的惊喜,快乐如太阳花。
可是,一转眼,就快十年了。
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地问她:“小离,你现在……还唱歌吗?”
桑离任他握住她的手,笑了:“偶尔,还是会唱给自己听吧。”
南杨的声音有点低哑:“可是这样太可惜了,小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歌唱演员,你天生就应该站在舞台上唱歌。”
“天生?”桑离还是笑,可那笑容诡异凄凉:“没有什么是天生的。南杨,我们想要的东西,都是要拿另外一件东西去换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南杨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抚过南杨的眉毛、眼睛,她的声音是古怪的温柔:“南杨,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最不喜欢双眼皮的男孩子。”
南杨的心情还很沉重,可是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过很多次了,每次你都拿这个做理由,我还想过怎样才能把双眼皮割成单眼皮。”
“可是后来,我遇见的男人,都是双眼皮,”她笑得苍凉:“我命硬,不可以害你,你也不该来。”
南杨突然生起气来:“胡说八道,向宁——”
他的话音未落,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上他的嘴,把剩下的一半话也堵回去。她的神色有些严厉了:“南杨!”
南杨乖乖地闭了口。
空气似乎有一点点地僵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两个人都好像松口气一样看向门口。桑离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YOYO像只彩色花蝴蝶一样扑进来:“桑离!”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在早晨的屋子里,有温暖的情绪呼拉一下子涌出来。桑离下意识地开始微笑:“你爸爸呢?”
“爸爸!”
YOYO扯着嗓子喊一声,才看见马煜无奈地跟进来,一边走一边叹气:“YOYO,阿姨还没有邀请你进门呢。”
这个早晨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YOYO进屋后一眼就看见南杨,很好奇:“你是谁?”
南杨纳闷地看看桑离,又看看马煜,发现马煜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桑离站在一群人身后,表情淡然。
“介绍一下:马煜,我的邻居;YOYO,马煜的女儿;南杨,我小时候的邻居。”言简意赅,多一点的修饰词都没有。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哦”一声,同时伸出手说:“你好。”
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原来都是邻居啊……
真是个诡异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