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工作日的缘故吧,路上来往的行人,几乎都是本地的居民。圭子最怕与熟人邂逅,但今天的情况,似乎无须顾虑。这一来,圭子就无所忌惮了。
圭子向冲山伸出臂肘。去年秋天,圭子嫁了吉村,此后又与冲山幽会,今天是他们第三次相聚。前两次,都在东京市内,圭子身为有夫之妇,心虚路人的目光,对于挽臂而行的亲密举止,竟有些抵触的情绪。
冲山腋下使力,紧夹圭子的胳膊。两人臂肘交挽时,冲山常用这样的方法,作为爱情的表示。圭子也往手臂上添注力量,报答冲山的情意。她心里流过一阵甜蜜的感觉,美滋滋地想着:“就和那时刻一样。”
圭子忽然觑看冲山的表情。她指望冲山立刻感觉,把目光转向自己,冲山却似未察觉。圭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冲山注视的目标,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
道路上,一群五至六岁的小孩正在玩耍,那女孩没有人伴,站在一旁,观望比她年长的大孩子演玩武打游戏。她那身裙衣,已下水多次,颜色发白。从裙摆下面,露出两条脏污的小腿,大约是一双脏手在腿上擦过的缘故吧。鼻子黑乎乎的,竟像生了胡须。圭子把眼光移开,心想:“脏孩子!”她还不想要孩子。
“在看什么呢?”圭子问道。
她稍稍加快了步子。
“嗯?啊,没什么!”冲山答话,似乎有些狼狈。
“没什么就好。我还以为你在想小公子呢!”
公子是冲山的独生女儿,圭子提起她,意在揶揄冲山。公子今年也是三岁了,难怪圭子心里犯疑:“冲山望着那个女孩,说不定想起了他的女儿。”
冲山皱眉说道:“唉呀呀!怎么说这话?”
“可你上星期日不是也去公司上班了么?今天补休,又和我在一起……这样,你不觉得小公子怪可怜的吗?”
“别说啦!说这些话没意思。咱们不是有约在先,今天彼此都要忘掉自己的家庭吗?像这样聚在一起,难得有这么一回……”
“好吧,好吧。”
圭子斜倚在冲山的胳膊上,把面颊贴靠过去。这样的举动,将近半年不曾做过。丈夫吉村是一名学者,也许是因这身份的缘故,他总是令人难于亲近。圭子对冲山这般撒娇献媚,对丈夫却是办不到的。冲山比她年长三岁,外表却显得年轻。原因或许在于他那技师的职业,带来了活跃的生机。
冲山说:“有点儿热吧?”
他脱下风雨衣,亮出了里面的装束:苏格兰呢的上装,法兰绒的长裤。这是工作服装,衣领上还别着公司的徽章。对于今天这一日往返的旅行,两人精神上的差异悬殊,便体现在各自的服饰穿着。圭子思虑及此,心内颇觉冷清。
然而,设身处地为冲山着想,圭子觉得,自己要求冲山改穿幽会的礼服,或许未免苛刻。今天冲山补休,恐怕是瞒着妻子,才能抽身出来的。若果如此,倘使他换上平日不穿的礼服,招致妻子的猜疑,决非聪明的做法。
冲山把脱下的风雨衣搭在肩上,抱怨说:“带着照相机真麻烦!”
“我也有同感。”
圭子马上附和。出嫁前,她和冲山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两人出游外地时,冲山必带相机,为圭子摄影。不过,圭子每每拿走未曾显影的胶卷,交照相馆洗印,每幅照片只冲一张,让冲山欣赏一遍。冲山不敢把照片带回家里,更不敢存珍藏的希望了。
但是,事到如今,圭子也不敢携带照片回家了。既然有可能为丈夫所见,这种风险不可不避。所以,今天特意把照相机带来,实在枉然。他们不可能拍摄合影,就是单身拍照,留影者也得处处留心,否则今后对照片的处置会甚感棘手。
“双方都戴上了枷锁呢!”圭子笑着说道。接着,她耸耸肩膀,补上一句:“不过,这提心吊胆的味儿挺有乐趣吧?”
冲山撇嘴笑了,但没有说话。圭子心想:冲山今天怎么了?总是心神恍惚……
过了一阵,冲山说道:“还是上温泉为好吧?”
“好什么?上温泉当天往返,没什么兴头!”“一天往返确实匆忙,可两个身不由己的人,好不容易有个自由自在的日子,却光是走走而已,真没趣!”
“啊,原来如此!”圭子恍然大悟。她明白了冲山显得无精打采的缘故。
冲山陪伴圭子,来到她从前未曾涉足的地方观赏游玩,这本是圭子的愿望。圭子的丈夫,闲暇时总爱读原版的外文书籍,手不释卷,休息日极少携带圭子外出,结婚以来,圭子的足迹未曾越过东京市界。难怪她渴望逃脱那窒息状态,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哪怕到外地逛荡一日,也算享受了极乐时光。于是她邀冲山到了此地。
可是,冲山的心愿与她似有分歧。他希望两人更加贴近,与世隔离,换句话说,他追求密室幽会的纵欢。
圭子看了看手表:不到十一点。“时间多着呢。”圭子想道,“不必像冲山那样心急。”
三崎——城岛——油壶这条路线,是圭子预定的旅途。这些地方,并没有她很想观赏的风光景物,只是大约五天前乘坐公共汽车,在车上看见了广告,便选择了这条路线。不过,拟订这旅游计划,已无少女时代那种蓬勃的朝气,不愿整日爬山涉水,在傍晚安排了“休憩”的时间……
望见渡船码头时,圭子放慢了脚步。码头上,约有十五名游客,正在等候渡船。圭子担心:其中会不会有熟人?
冲山眺望着海上一个狭长的小岛,失望地说道:
“那就是城岛么?并不怎么出色吧?”
那海岛好像就在眼前,距离之近出人意料,似乎不过三百米之遥。圭子见了,也未免沮丧。
他们身后,一辆汽车鸣叫喇叭。
圭子把冲山的身子挤到一边,让开道路。
回头一看,一辆轿车快速驶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冲山惊叫一声,朝路中央冲去。顷刻间,他甩开了圭子的手臂,雨衣、照相机,全都扔弃于地。
与此同时,随着急刹车的声音,那辆轿车停下了。这瞬间发生的事情,圭子还摸不着头脑。
汽车的另一侧,传来了小孩的哭声。那是个小女孩,冲山把她抱在怀里。圭子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事态。此刻倒在冲山怀里的女孩,未曾顾后,便要横过道路,险些儿被汽车撞压。冲山见状,猛冲过去,救出了孩子……
冲山扶着女孩,让她站稳,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圭子面浮苦笑,俯身拾捡冲山扔在路上的照相机和雨衣,心想:“他这人过不得小孩关……”
这时,圭子神经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动作半途而止,连忙举目观望。
在她前方五六米之处,立着一个身穿深蓝运动衣的青年男子。他手里握着照相机,似乎刚刚拍下一个镜头,正在旋拨胶卷。那男子感觉到了圭子的视线,回首一瞥,然后朝码头走去。
“啊!”圭子心头一紧。她举手向冲山送去暗号,急步走上路边的旷地。冲山正在斥责开车的女子,见了圭子的手势,心中会意,连忙拾起雨衣和相机,随后赶去。
“喂,什么事?”冲山追上圭子,连忙问道。
“你还是这么爱管闲事!”
圭子的声音竟然含恼带怒,连她自己也觉意外。
“你——怎么说这种话!”
“你没发现吗?刚才被人拍了照!”
“拍照?”
“对!稍稍使用过照相机的人,都知道那是个绝妙的场面呢。从汽车车轮下救出小孩,可不是常有的镜头!”
圭子这话,充满讥讽嘲弄的意味。
“拍照?……不会是熟人吧?”
“不是。是个学生模样的男人。不过,他的照相机和你这个一模一样呢!而且,他单身一人到这种地方来摄影,说不定是个兼职记者……”
“嗯,这可糟了!”冲山也显出了惶惑的表情,“看来,说不定是摄影杂志作品月赛的长期选手呢!”
“啊?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
圭子惊恐的理由,对冲山同样适用。冲山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在金属盒上频频敲磕,动作流露出内心的紧张。
——那个学生,很可能会向摄影杂志应征投稿。那照片虽然难获一等奖,却可能评为佳作。那个镜头,无疑拍下了冲山,就取景范围而言,说不定也捕捉了圭子的身影。
冲山的公司里,摄影迷大有人在,这幅照片恐怕难免入于某个同事之眼。一个是已有妻室的技师,一个是曾在同一公司担任事务员的有夫之妇,这本来不该碰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竟在同一个场面出现,见者自然都会得出同一个结论。流言四起,终于传到冲山妻子的耳里。圭子的丈夫,保不定也会得知。吉村是从不摆弄照相机的,可他的弟弟常常翻阅摄影杂志……
圭子觉得自己的末日将到,心焦如焚。
她想:“总得想个办法……”
她见冲山事到临头还在吞云吐雾,不禁心生急忿。
“哎呀,”圭子又说话了。她握住冲山的手臂,摇晃几下,“还没想出办法吗?”
“嗯。你想,他会不会把那照片拿去发表呢?”
冲山仍然犹豫不决。
“这可不知道呀?不过,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就得采取措施,不是吗?……”
“唉,这倒也是……收买吗?可是,要想了结,带的钱根本不够!”
圭子咬住了下唇。她带的钱,总共也不过五千元。
何况,向人家提出收买,对方不予理睬,矢口否认拍了那个镜头,又有什么办法!
“伤脑筋!”
冲山把烟头甩在地上,圭子踮着无带鞋,想把它一脚踩灭。抬脚一看,仍有火星。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圭子心头。她对准烟头,二脚、三脚,连连踩去。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主意。脑子里飞快盘算,细细考察了一番。末了,她认为这一招虽无十分把握,却也不可放弃。
“有个办法,我去试试吧!把相机借我用用。”
冲山把照相机递给她,问道:“你要怎么干?”
“没功夫说明了!你在那边找个茶馆等着吧。”
圭子丢下优容满面的冲山,独自跑出了旷地。
刚才拍照的那个男子,正在码头等待渡船。
这条游览船徒有虚名,船体狭小,木质结构,毫无装饰,仅能容载三十名乘客。
上船时,圭子利用人群纷杂的机会,走到那男子身旁。她跟在这人身后,走过连通船岸的跳板。
船上的三人席座,排列于左右两舷。那男子在最末一排坐下,圭子便占据了他的邻席。发动机传来了沉钝的震动。
船刚离岸,便旋转一百八十度,船首指向城岛。就在船体旋转之际,圭子假装稳身不住,把手支在那男子的膝上。
“哎呀,请原谅!没把你压痛吧?”
圭子故意夸张地道歉。
“不不。”
对方拘谨起来。圭子想:“也许是个学生吧。”可是,他的眼光落在圭子贴身裙的腿膝部,圭子连忙拉拉裙裾。
圭子打开了手提包,拿出口香糖,递给男子。对方显出诧异的神色。
“请吧,就算赔刚才的不是。不会嫌恶吧?”
男子含混地说了句什么,拿了一片口香糖。看来说的是客气话。
“是来摄影的吧?”
“是。这岛子的内侧,有个很美的地方。以前来过一次,这次还想拍摄几张……”
“你是学生?”
“唔,啊。”
男子含糊其辞。不过,他的态度活泼多了。
“你也带着照相机呢。”
这一次是男方主动攀谈。
“哎呀,和你的一样呀!”
“是吗?”男子反问一句,可是脸上浮出捉摸不定的微笑,又说:“你这一说,倒也不错……”
接着,男子滔滔不绝地谈起了照相机的话题。圭子适应地插言应对。她对照相机的知识十分有限,不可能对谈如流。
不过十分钟,船到城岛,停泊下客。乘客们排成一列,走过跳板。这时,男子对圭子说道:
“来,照相机给我拿吧。掉到水里就糟了……”
圭子唯恐得罪对方,有碍于计划遂行,便依言而行,把机相交给了他。
登岸后,圭子接过照相机,一边说:
“你到那个很美的地方,也领我去,行吗?”
“嗯……不过,你不是有个同伴吗?”
“没有呀!怎么啦?”
“也没什么。只是刚才好像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在船上却又是单独一人,所以觉得有点儿奇怪,或许是我看错了人……”
男子把脑袋歪向一边。
“啊,那个男人呀!”圭子笑道,“他可不是我的同伴。只是向他问路,他叫我跟着他走……”
“是吗?那就……”
“领我去?”
“好吧,我无所谓……”
男子一边走,一边旋拨照相机的胶卷。
过了一会,他们走上了砂道,男子突然止步。
“我说——我没带钱,不要紧吗?”
“啊?你说钱?”
圭子闻言愕然,根本不懂这话的意思。
“就是说,这个……你陪我一起……”
圭子思索片刻,接着哑然失笑。这男子竟把她当作陪游女郎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突然找他搭话,这样猜想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嘻嘻嘻,得啦!这算什么!”
圭子的回答模棱两可。被他当作陪游女郎,倒觉得轻松有趣。
“是么?……好吧。哦!忘了告诉你,我姓樋口。”
“我姓山田。”
圭子报了个假姓。男子自报的姓氏,不知是真是假。如果计划顺利得手,圭子便会跟他断绝缘份。所以圭子不必以假作真,把本姓向他泄露。
樋口迅步疾走。圭子为贴身裙所缚,只得碎步小跑,紧紧跟上。
“请你、慢点儿!”
圭子说着,拉住樋口的手臂。
“啊,对不起!实在是……”樋口搔搔脑袋。
一起下船的游客们,此时已经四分五散,各自东西。圭子和樋口所走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沿着狭窄的行道,并列着两家土产商店。这店子好像兼作休憩室,但店内无人光顾。现在是旅游淡季,而今天又是工作日……
从休息室旁路过,再向前走,就到了海岛西端。走过一座水泥桥时,朝下边望去,只见海水异常清澈。圭子赞叹一番,问其原因,樋口答道:
“这一带海底是岩岐,所以海水没有污染。”
圭子觉得这理论未免怪诞,但也不去深究。
唉,她哪有心思顾及奇谈怪论!圭子故意接近这自称樋口的男子,曲意献媚,是为了钻个空子,把他的照相机掉换过来。可是,下手的机会迟迟未来,圭子开始心烦意乱……
圭子先时正与冲山苦研对策,忽然想起,那男子的照相机,与冲山的型号相同。
既然如此,若能将两架照相机来个偷梁换柱,对方也许不会知觉。掉换了相机,那令人担心的照相底片,就随相机一起,到了自己手中。接近这个男子,正是出于这样的筹划。
显然,在掉换相机之前,圭子须作种种准备。首先,她必须调拨自己这一只相机的胶卷,使剩下的胶片张数,与樋口机内所余的数目机同。倘使仅有一两张的差异,樋口或许不会留意,差别若在五张以上,掉换以后,他立刻就会察觉。这番手脚,实在必不可少。
可是,这一阶段,圭子连连受挫。
樋口把相机挎在肩上,机体垂至腋下,夹在臂膊与上身之间,胶片数码很难窥见。单靠着瞅空子投去一瞥,无法把它读在眼里。
然而一想之下,这事情却是不容迟缓。如果那胶片现在仅余一两张,就必须尽快促成掉换的机会。若在迟疑之间,樋口拍完了最后一张胶片,换上新卷,那么掉换相机也就毫无意义了……
圭子横下心来问道:
“樋口先生,今天拍了几张?”
“啊?”
樋口的神色有些怪异。圭子心里一惊:“难道他已经察觉?”她下意识地移目他视。
“哦,你说照片!只拍了两张,不知怎么的,今天没有摄欲……”
“什么?摄欲?”
“哎,就是摄影的欲望嘛。摄影的摄,欲望的欲。”
“哦,是这两字!那么相机里是早晨新装的胶卷吧?”
圭子这么刨根问底,樋口倏然停步,接着环顾四周。
“对,是新装的。问这干吗?”
樋口的眼里,也许受到光线的影响,此时熠熠生辉。圭子觉得,他的声音也有变化。圭子不觉退后一步。
“不!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嘛!你生气了?”
“唉,瞧你说的。怎么会呢……”樋口喃喃低语,接着假惺惺叮嘱一句:“啊,前面的路,你可得留心脚下!”
这一带,水层岩直接袒露于地面,没有土层覆盖。加上潮冲浪洗,年长岁久,把岩面侵蚀得凸凹不平,高低悬殊,仿佛一座一座石山。在这里,脚穿无带鞋自然步履艰难。
“留心脚下”,便是指的这件事吧。
“只拍了两张?……”圭子想着,看了看垂在自己肩下的机相,见那指示胶片号码的箭头,指着“3”的位置,“巧极了!”马上掉换过来,恐怕也不会露馅。等会儿樋口调理相机,圭子自己也合拍照办就行了。
“歇会儿吧?”
圭子提议休息,自然别有用心。
“走累了?”
樋口站下了。这块岩面比较平整,正适合坐下小憩。
“是啊,有点儿……”
“不过,再往那边去,有个更好的地方!也许是海水浸蚀造成的,那里深凹进去,像个洞窟,听说常有人带着模特儿,到洞里举办摄影会。”
“又落空了?”圭子大为沮丧,她本来打算,两人并排坐下以后,找个借口,让樋口从肩上取下相机,然后钻空子掉换过来。可是,既然樋口不肯接受坐下小憩的提议,她也就无可奈何了。
圭子惴惴不安地想道:“老这样下去,得不到换掉的机会,不就完了吗?”
樋口前头引路,走下一片岩礁。圭子两腿裹在贴身裙内,不能活动自如,又恐折断鞋跟,所以不似樋口那般举步轻盈。途中一处、必须跳下一米的高度。圭子正在踌躇,樋口取下照相机,搁在脚边,张开两臂。
圭子俄顷得计,忙说声:“请拿着!”把相机递给了樋口。如果樋口也把这架相机搁在脚边,那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可是,樋口从圭子手里接过相机,把它放在距离他自己的相机五六米之远的地方。
圭子又失望了。她想:莫非樋口已经看破了她的心思?
樋口搂着圭子,把她从高处抱下。圭子闻到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她注意到,樋口搂着她时,把脸别向一边,圭子懂得这动作的意味:“他受不了香水的刺激。”
放下圭子以后,樋口一路走去,面带怒色。但他并未生气,倒是时时回顾,看圭子是否跟在身后。他那表情,似乎是过于紧张的心理反映。
“啊!”圭子忽生一念,吓得她差点儿收住脚步,“在这地方,说不定他会朝我扑来!”想到这里,步子因恐怖而变得沉重。
“他那对眼睛!”圭子不寒而栗。那对眼睛非同寻常,眼神中透露着对欲望的抗争。恐怕是把圭子从高处抱下的时候,那香水和脂粉的刺激,在他身上煽起了男性的欲火。
圭子现在后悔了。她不该跟随这年轻男子来到这种地方。在这里,如果樋口扑到她的身上,她拼死抵挡也会无济于事。“这叫我怎么办呢?”
樋口仍然踏着礁石朝前行走。圭子想:“我回去吧?”她觉得,再随樋口走下去,实在危险。左右环顾,不见人迹。从海上倒是能把这里一览无余,然而附近却无渔船驶来。
在这种地方,只有一个女子相伴的男人,恐怕会单念着一桩事情。“何况……”圭子想起了先前所开的玩笑。樋口以为圭子是个陪游女郎。这一来,他自然可以“不顾羞耻”了。
樋口行不停步,好像走着常来常往路径。圭子则像梦游病者,踉踉跄跄,跟随其后。“回去吧。”她确实转着这个念头,无奈那件事放心不下。即使樋口并不追逐纠缠,放她回去,问题还是不能解决。
如果她能甩手回去,当初何苦接近这素不相识的男子呢?
“可恨的照相机!”圭子望着垂在樋口右肩下面的相机,暗暗诅咒。要是没有那架照相机……
忽然,她摊牌自问:“要么现在受樋口欺辱,要么听任那张照片登上摄影杂志,你作何选择?”
这一问,便知厄运难逃。若是万不得已,此时此地权做樋口欲望的牺牲品,神不知鬼不觉,倒无后顾之忧。就连樋口,也不知圭子的真姓。若能以此为代价,换取那可怕的胶卷,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圭子一阵冲动,脱口喊道:
“樋口先生!”
樋口双肩一震,猛然回身。可是,圭子没能把下面的话说出口来,樋口朝她走来。
“喂,快到了!”
樋口语气粗鲁,但在圭子听来,觉得并无邪意。这一来,圭子心里略感安慰。
“我说呀,有件事求你呢!”
圭了终于说出口了。
“什么事?”
“照相机,咱们换换行吗?”
樋口马上扭歪了嘴唇。圭子初次看到他这副面相。
“嘿嘿嘿!”樋口干笑几声,接着说:“这么看来……”
他言而又止。
“唉,求你了!要是你肯换,说什么我都照办!”圭子一气说完,心想:“到底说出去了!”
樋口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在圭子全身打转。圭子的手,一遍遍捋抚提包的挎带。
“好吧,上这儿来!”
樋口说罢,朝圭子背转身子,照旧迈步前行。圭子也追随其后。
圭子忽然又想,现在还为时不晚。
樋口的脚步,比先前迈得更紧了。
樋口终于停步了。他那仿佛带怒的面孔做了个表情。算是给了信号。
他们站在一个洞口,那洞口三面都是岩壁,只是顶上却无遮盖,可以通天。樋口的信号,似乎是叫圭子走进洞内。
“可是……”
圭子望望四周。
“没问题,谁也看不见!”
樋口的语气已是十分放肆。“听天由命吧!”圭子绝望地想道。
“你把脸转过去吧!”
“嗯?”
樋口显出疑惑的眼神。
“在你眼前脱衣,多害臊呀!”
“哦,你说这个!不过,你这机灵劲儿,简直像个妖精!”
樋口说着,面露嘲讽的表情。不过,他还是依言而行,转身背向圭子。
圭子脱下了西装上衣。接着她念及交换条件,便向樋口说道:
“先把相机换给我吧!”
“这么不相信我!唉,真没办法……”
樋口说着,把那架一直挎在肩上舍不得丢手的相机递了过来。圭子也把自己带着的相机交给他。为慎重起见,圭子用刚刚接在手里的相机用手帕系在腰带上。接着,又用上衣把它包裹起来。
樋口复又背转了身子。他依旧把相机挎在肩上。
圭子脱御了无带鞋。岩面冰冷刺骨。她竟是意外地冷静,自己也很惊讶。她把袜子揉作一团,塞进鞋内。
她脱去罩衫,解下贴身裙。然后是淡紫色的衬裙……这身装束,今天本来是要为冲山而解卸的。“没想到竟在这样的男人面前……”想到此,圭子忘却了寒冷。
这时,她发现那男子依然穿着运动服背面而立,连鞋子也没脱下。
“哎呀!”
圭子不禁轻喊一声。樋口扭身返顾。圭子抬手蔽胸,大声责难:
“你还无动于衷。这是侮辱呀!”
“哦?”
樋口忽闪霎眼。
“鞋子总得脱掉吧?”
樋口的面孔,歪扭得更加厉害。他略加思索,紧接着笑了起来:
“嗐,你弄错啦!我根本没说过想要你的身体,这是误解!”
“啊?”
圭子心里一阵惶恐:“既是这样,难道……”
“我想在这儿拍一次裸体,我以为你也有这个打算。”
“是吗?”圭子话未出口,她呆呆地望着樋口。
“怎么样?做裸体模特儿感到为难吗?”
“好吧!你再转过去……”
先前的紧张,已经完全消除。圭子觉得,从指尖到全身全都绵软无力。“是吗?”她又想道,“如果只是做做模特儿……”模特儿这门职业,倒是很吃香的……“啊,还是不行!”圭子清醒了,她那捏着衬裙的手随即僵止。若给樋口拍下了裸体照,仍将担心他送去发表,还会给他留下证据。她想:“这不行!”
以身相委,不过一次。可是,对方有了那裸体照片作为把柄,对她威慑恐吓,此后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给他当模特儿使用。
“不能想个法子逃脱吗?”
圭子左顾右盼。“如果在这呼喊……”可是,转念一想,恐怕没人会来。即使来了,结果还是丢人现眼,打不清官司……这样毫无意义。“再想想……”
她的视线,突然捕捉到海水冲上岩礁的一根木棍。长度不足一米,粗细正好合手。圭子仍然带着混乱的意识,拾起了那根木棒。
她止不住膝头的震颤。他命令自己:“镇定!镇定!为了保卫自己生活的安宁,舍此没有出路!”
圭子蹑手蹑脚,走近背面朝她的樋口。她闭上眼睛,挥起本棍,竭尽全力,猛然敲下。
转眼之间,樋口便已跌倒在地。
接下去,圭子是怎样返回渡船码头的,她自己毫无记忆。
上船以后,她方始发觉自己没穿袜子。不过,她把袜子塞在上衣口袋里了。用手一摸,发觉左右口袋各有一只。
船上的乘客,似乎没有人对她特别注意。圭子重又合上眼睛,回想是否在哪儿有所疏忽。
首先是照相机。它好好地挎在肩上。其次,手帕仍然接在腰带上。装束也许多少显得凌乱,但这是无可奈何的。
打开提包,拿出镜子,照照面孔。额头上浮着汗珠。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觉得眼圈凹陷了。不过,她没有心思重新描脸。
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想干。体力和精神,都已消耗殆尽。
船到三崎码头,圭子却想尽快上岸了。冲山大步流星,向她走来。也许每当渡船靠岸,冲山都曾来探视一回吧。
“啊!结果如何?”
冲山把手搁在圭子肩上。
“这个!”
圭子把相机交给冲山。刹那间,眼里泪如泉涌,她把头伏在冲山胸口上。
“唔?”冲山瞧着圭子的头顶,发出一声疑问。接着,冲山扶着她的双肩,把她从胸口推开,又问:
“怎么啦?那男人说了什么?”
“啊!”圭子心中警觉了,“瞧我多傻!可不能在这儿流泪!”她忙说:
“过会儿再讲嘛!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握住冲山的手,拽着就走。
“等等!你说得没头没脑……”
冲山逡巡不前。
“别磨蹭!先别问,去找辆出租车吧?求你!”
为圭子的气势所迫,冲山迈开大步找车去了。
一上了出租车,圭子对司机说道:
“请开往横须贺。”
“横须贺的哪个地点?”
“哪儿都行!只要是清静处所。”
圭子并非念着她和冲山的事情。然而为了向冲山报告经过,还是少不了隔人耳目的幽宅密室。
“唉呀!横须贺如今进来了美国人的军舰,这清静的处所,恐怕……”
司机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偏偏脑袋。
“是吗?那就上逗子吧。”
冲山碰碰圭子的膝头,小声说道:
“用不着跑那么远,油壶就有旅馆!”
“不行呀!”
圭子固执地摇头否决。她但愿尽快逃远一点,越远越好。
冲山在车上频频要求叙说经过,但圭子闭口不言。她很清楚,就因为在这种场合泄露了一言半语,很多杀人犯被人检举揭发。她说:“我累了,想早点儿休息。”说罢,把头靠在冲山肩上,合上眼睛。
这么做,似乎伤害了冲山的感情。圭子想道:“这没办法!”她觉得,冲山此刻无论作何感想,都是无关紧要的。
两眼虽然闭着,圭子却不能入睡。在海岛洞窟里给那男人看见了她的大半裸体,使她最感委屈。而另一方面,她总是自觉杀害了一条人命。脑子里千头万绪,她自己无法理清。
到了逗子的旅馆,圭子立刻向冲山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不过,她省略了自己袒裸身子的情节。
“可你干吗杀死他!”冲山大惊失色,“不杀他也不至于……”
圭子省略了难言之隐,冲山自然无法理解行凶的理由。
“还说这些干吗?事情做了,没法挽回呀!”
由于向冲山倾诉了苦恼,圭子心头减轻了重压。
“可是,你没留下证据吧?”
“我想没问题!你想想,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是不是?警察也无从调查。”
“的确……”冲山心里头一阵惊惧也已消退,他渐渐沉着下来。“只是,不见得真是死了,你走后如果他苏醒过来……”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道出了圭子至此料算未及的可能。她惊恐地想着:“啊!还有一层……”当时她在慌忙之余,竟未看个真确。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又涌上新的不安。
“不过,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当然有!一个人挨了一棍,没那么容易死去。特别是女人力弱……”
圭子陷入沉思。“如果他又活过来……”樋口会不会报告警察?他是认识凶手的。“要是这样……”
“不过我想,要找到我可不简单!我用的是假姓,他也不知道我住在哪儿?”
冲山默默点头。接着,他从房间的一隅,把照相机拿了过来。
“就是它么?闹出这么大乱子……”
冲山说着,从机内取出胶卷,使其曝光。
“真想看看我救人的镜头,可又实在危险!”
圭子凄然一笑,想道:“也许事情真的就这么完了吧?”
“哟,真怪!”冲山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说道。
“哦?哪儿坏了?”
“不,不是坏了。这好像是我的相机。只是我记不得镜头号码,也没法辨认了。”
“这不奇怪,不是同一个型号么?”
“说的也是……”
冲山仍感疑惑。
“你呀,还不如先给我慰劳!”
圭子鼻声娇语,冲山闻言,把她接到怀里。
十天过去了。圭子每日留心看报,未见只言片语提到“城岛凶杀案”。她最初有所不解,但细想之下,现场是那般隐秘的处所,大约尸体尚未发现。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奇怪了。何况樋口也可能死而复苏。不管怎样,查到圭子身上是不可能的……
那不祥的记忆,已经淡薄消隐。
那天与冲山分手,此后也未曾相会。圭子害怕,见了冲山会勾起烦恼的记忆。
第十一天,圭子送走了丈夫,心情平静下来,忽然,她听到门厅里有人求见。
走到门厅,圭子大吃一惊。来客竟是那个樋口!他头上缠着绷带,服装仍和那时一样……
圭子退后几步,口里喊道:
“樋口先生!”
“那天实在抱歉……今天特来致谢。”
说话之间,樋口已脱下了鞋子。谢客是不成的。圭子心慌意乱,只得把他领进客室。
“你怎么——找到这儿……”
“唔,这无关紧要。唉,慢慢再说吧。哎呀!该从哪儿说起呢?”
圭子见樋口不会加害于她,稍稍放下心来。她见樋口掏出香烟,忙去给他点火。
“啊,对啦对啦!首先应该道歉。那天下船登岸时,我为夫人拿过相机,还记得吗?当时我把相机作了掉换呢!真是万分谢罪。”
“可你干吗掉换呢?”
“嘿嘿嘿!在渡船上,我曾赞赏夫人所带的相机。这是理所当然。那架机相,价值七万元以上,是我很难买得起的……可是,夫人所说的那句话,真是天赐良机!哦,你说:‘和你的一样呀!’的确,我的照相机,看上去很像夫人所带的那一架。可是性能不大好,价钱也很便宜,还不到两万元!稍稍懂得相机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我想:‘哈哈!这位太太对相机一无所知呢!’于是,我试探地向你问了关于相机的一些事情,你的答话总是含含糊糊。这一来,我终于起了邪念。下船的时候,便作了调换!把那架相机弄到手里,在摄影杂志的作品月赛中,捞不到七八次一等奖,那才怪呢!所以我甘愿冒一点风险。被你发现了也不要紧,说一声:‘啊!弄错了。’也就没事了。”
圭子听到这里,真想放声大笑。她自己千方百计寻求掉换的机会,却没料到想要猎取的东西,已挎在自己肩上。
“难怪你带着相机,总是把它隐隐藏藏!”
“就是嘛!要是被夫人发现,岂不要吃大亏……我打算以夫人为模特儿,拍摄一幅照片,题名‘城岛之女’。当然,是穿着衣服的!可是,有一次我把夫人从高处抱下,还记得吗?凭我当时的感觉——恕我直言,我想:‘这女人的裸体恐怕不错!’紧接着便想请夫人让我拍摄裸体。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一边走一边考虑,该以什么方式提出这个要求。”
圭子暗起:“原来如此!当时他做出那副可怕的面孔,原来是在考虑这件事情!”她想起自己当时的误解,不禁面红耳赤。
“我正在考虑,夫人把我叫住了!我大吃一惊。谁想到夫人又说:‘有件事求你,换换照相机吧。’我以为事情暴露了。可是,后来夫人又说出一句怪话:‘叫我干什么都行!’这一来,真叫我吓破了胆子!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不过,既然夫人愿意对我言听计从,嗐,我也乐得如此了。嗯——至于后来的事情,夫人都是知道的!”
“可是,我的住所,你怎么……”
“啊,这件事么?总而言之,当时我晕死了片刻,幸好命不该死,被人救了出来,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出院后,我苦苦思索。我假定夫人那段时间并没有发现我把相机作了掉换。这一来,问题就简单了!夫人为什么提出交换相机呢?而且,似乎不惜以贞操为代价。贞操可以不顾,却不愿给人拍下裸体!这些情况,我一一回想起来。结论只有一个:夫人想要的不是照相机,而是机内的胶卷!那么,这胶卷……我赶紧洗印出来,仔细查看。我已说过,那天只拍了两张,所以立刻找出了要害。两张照片,拍摄的都是小孩险些被汽车撞压时的场景。照片放大后,收入镜头的三个人物清晰可辨:一个是抢救小孩的男人,一个是开车的女子,另一个就是夫人。而且,夫人没拿相机,那相机滚落在男人风雨衣的旁边。哈哈,这就对了!夫人恐怕就是担心这张照片发表在杂志上吧。想到这里,更加留意察看,发现男人西服上别着一枚徽章。这家公司名气很大,无人不知!接下去就更好办了。我上那家公司一打听,情况立即大白。夫人过去也曾在那家公司工作吧?”
圭子猛然起身。
“哎呀!这么说,你把那张照片给公司里的人看过了?”
“不不,别担心!我只是把脸部剪下来了,而且是先请人认出了冲山先生,再请另一个辨认夫人……若不保守秘密。人家怎么肯买底片呢?”
“果不其然……要多少?”
“嘿嘿,不要夫人给钱,我另有所求呢!上一次就打算给我的……”
“这怎么……”圭子睨视着樋口的面孔,心想:“还说是学生呢……”可是,她无法与之对抗。
“唉,至于钱嘛,请冲山先生支付好了。六万元,相当于五个月的薪金,夫人在这五个月内,每月得有那么一回……”
圭子忽然动了灵机,冲口说道:
“可这样一来,底片就得交给冲山先生吧?他买去了,要我买什么呢?既然没东西可买……”
“嘿嘿嘿,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樋口可憎地歪扭着面孔,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圭子一看,失声惊叫:“啊!怎么拍下了这个……”
那照片上,印着光穿了衬裙的圭子。
“哎呀,仔细想想吧!夫人脱衣的时候,中途不是叫过我吗?很抱歉,就是那会儿拍下的!夫人,总而言之,对照相机要多加提防才好!夫人和冲山先生一场甜蜜的幽会,之所以招来祸患,原因就在照相机……而且,如果人人对照相机稍有了解,也不至于被人掉换了还未察觉。可以说,对照相机决不可掉以轻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