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野敏雄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在转椅上大伸懒腰。今天下午如此空闲,实在难得。兼任秘书的打字员三枝优子和他一样无聊,把杂志搁在大腿上悠悠翻阅。办公室里飘逸着慵倦的气氛。
电话铃响了。三枝优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伸手来拿话筒。电话机摆在水野的办公桌上,但平时总是优子先接电话。这是因为,在某种情况下,必须谎称水野已经外出。
然而这一次水野挥了挥右手,制止优子来取话筒。他亲自接了电话。
“我是水野。”水野打电话时,总是故意压低声音。这也许是他想隐瞒年龄的心理自然在起作用:压低声音可以使人认为他不止33岁。
“是常务董事吧?你想杀死尊夫人,对不对?”对方的声音比水野压得更低。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喂,喂,你弄错人了不吧?这里是……”
“不,没弄错!我在给水野制药公司的常务董事水野敏雄先生打电话。”
“可是……喂,你是哪一位?这不礼貌吧?也不报个姓名……”
“报不报姓名无关紧要。还是谈刚才说的那件事吧。打算怎么办?我没说错吧?”
“胡说八道!我对董事长……”说到这里,水野把话咽了下去。一方面,这是因为三枝代子正在不安地注意着这个电话;另一方面,由于每当有人在电话里说到“夫人”,他总是习惯于改言为“董事长”,对此他觉得极不自在。他想:“她的确是董事长。可为什么就不能叫‘老婆’或‘妻子’呢?”
“喂,我不想听你辩解啦!”对方并不在意水野那微妙的停顿,自顾自说了起来,“反正你想谋害夫人。这是事实,毫无疑问。为了这件事,我想跟你谈谈,怎么样?你能不能接受一个建议?”
……
水野默不作答。他想挂断电话,可是又想听一听那个建议。
“很简单,就是让我承担这次谋杀。你要杀人,恐怕还不行吧……”
“你?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为了你嘛!你想干,可又干不了。我替你干。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
“可你究竟是谁?”
水野不再装腔作势了。看来他已中了身份不明的对手所设的圈套,合上了对方的拍调。
“想知道我的身份和姓名?问这个不合规矩。这有什么必要?说正经事吧。如果你接受我的自荐。明天早晨请在办公桌上的花瓶里插上一枝白花。明白吗?是白花!”
“啊,喂喂……那么,……”水野想问:“条件呢?”可他言而又止。他想:“这话危险!”如果提出要谈条件,就等于承认他想杀害妻子久美子。
“你说什么?”对方反问道。他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
水野不答话,挂上了话筒。
“常务董事,什么事呀?”三枝优子站起身来,把匀称漂亮的修长身躯转向水野,娇声询问。
“嗯?”
“瞧你都出汗啦!”优子掏出手绢,递给水野。
“是么?我有点儿疲倦。”水野接过手绢,用它擦了擦额头。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刺激了他的鼻膜,芳香无疑是来自那方手帕。
“是累了?还是不要过于紧张才好呀。”优子仿佛自言自语。也许她觉得过深地介入水野的生活是不行的。
“嗯。”水野随口应道。但是,刚才那个电话里传来的几句话,老是在他脑子里盘旋,成为一种固定的旋律:
“明白吗?白花!明白吗?白花!”
水野敏雄是水野制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水野久美子的二婚丈夫。六年以前,他、直不过是秘书科的一名小职员,但和久美子结婚以后,就在改承妻姓的同时,就任了常务董事之职。水野制药公司在战后成为股份有限公司,实际上几乎为个人所有,所以能有这等事情。
这家公司是由久美子的前夫水野要吉的前辈人创建起来的。到了要吉这一代,改为股份制,把股份分给了公司要员。不过,要吉的名下自然仍有超过半数的股份。
可是要吉在七年前死于一起车祸。他膝下无子,遗产由遗孀久美子全部继承。于是,久美子就任了水野制药公司董事长。她颇具事业家的手腕,又碰上了制药公司的黄金时代——所谓新药热潮。也许就是有了这两个条件的缘故,到了她这一代,公司的经营成果突然直线上升。到了亡夫一周年忌日的时候,她在公司内部的地位已经固若金汤了。
所以,刚刚办完前夫逝世周年的祭事,她便决定与秘书科职员前川敏雄结婚,可以说无人敢于反对。
人们悄声议论道:
“董事长也是活生生的人哪!这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是个女人,在公司里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够她辛苦的。女人嘛,毕竟想回到家里。”
这些话,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职员们对她的好感。
再婚时,久美子30岁。新夫前川改姓水野,时年27岁。
水野敏雄这一方面,纯粹是从利害关系的角度攀结这门亲事的。他在大学里专攻经营学,对于现代公司的经营十分自信。他从学生时代就怀抱着一个梦想,希望实际经营一家公司,试行他的理论,再对理论进行合理的修正。然而考虑到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他差点儿心灰意冷。从从业人员的地位爬上经营者的宝座,如果晋升顺利,也得花费20年到30年的时间。如果气运不佳,那么前车之鉴是,许多人在成为经营家以前,便到了退职年龄,不得不离开企业。如此想来,他不堪寂寥之感,又觉得心焦如焚。他想:“我这一生,来不及实现年轻时怀抱的梦想,便会完结。男子汉大丈夫,谁能忍受这种委屈?”
于是,他虽明知同事们对他冷眼相看,仍然努力不懈,企求赏识。他急煎煎地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争分抢秒,指望尽快成为一名经营家。
苍天有眼,他被女董事长慧眼看中。此外,在某些女人看来,他也堪称英俊男子,或许这一点也为他铺设了一级阶梯。
久美子向他提议结婚时,他首先权衡利弊。久美子年逾30,容貌算不得俊俏,其时已临中年的坡顶,皮肤上隐约浮现了褐斑,身体的曲线也已丧失。这不利的一面,他也曾冷静地考虑再三。但是他不顾这些弊端,同意了这门婚事。靠着婚姻的力量,他能一跃而登上经营家的宝座,这份魅力足以弥补亏损,是一笔红利十足的交易。这就是他的想法。“对于一个男子,最重要的莫过于事业成功。与这个目标相比,同美女恋爱、娶美女为妻的欲望,就是微不足道的了。”这就是他的算计,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然而,他这份算计在某一处发生了误差。
最大的失误,莫过于未曾料到久美子婚后仍然不肯放弃董事长的地位,而授予他的“常务董事”一职,一半只是虚名,公司的命运一如既往地全部操纵在久美子一人手中。他曾提议合理改善公司组织,久美子以资金不足为由,否决于顷刻之间。公司的体制是:芝麻大的事情也须提交董事长裁决,未经久美子许可,办不成任何事情。
婚后第二三年,他也曾试图与久美子的专制相对抗。然而久美子对这抵抗几乎毫不介意。而他却无勇气与久美子离异,到别的公司另谋一份差事。在新的公司里,他将不得不重与账簿打上交道,亲自动手抄抄写写,末了拿去请上司盖章。他不愿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也就死心塌地了。他时常自嘲:“我于久美子,只是性生活的必需罢了。”然而他渐渐习惯了舒适的生活,也就甘居于这种地位了。
不过,他时常回忆起学生时代的雄心大志,然后暗暗想道:“要是久美子死去就好了。”
因此,说他希望久美子死亡,绝对没有冤枉他。
关于那个奇怪的电话,水野对谁也没有说。他想:“也许是故意和我为难,或者是恶作剧吧。”不过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这种愿望。
当天夜里,他故意拿着一本并不想读的小说走进书房,推延就寝时间,让久美子先睡。在这种私生活的细节上,久美子也是鞭长莫及的。到久美子入睡以后,水野对那个电话琢磨了大约一个小时。
首先,他认为打电话的人是认识他的。对方把声音压得那么低沉,就是害怕水野听出他的嗓音。其次,对方能够推定水野希望久美子死去,这说明他对公司的情况了如指掌,并且熟知水野的性格。此外,他要求水野明天在办公桌上的花瓶里插上白花,作为表示同意的暗号,他怎样才能看到这个暗号呢?若是公司内部的职工,透过玻璃门就能一目了然。如此看来,对方就是公司里的职员。
不过,水野最为关心的问题,还是明天要不要往花瓶里插上白花。
倘若那个电话并非单纯的恶作剧或坑人的把戏,而是货真价实的“杀手”发出的信号,那么插上白花的确是可行的办法。这不是白纸黑字,不用担心第三者看见,也不必害怕留下证据,除了水野和杀手两人以外,只有天知地知,而从杀手的角度来说,他能取得水野的答复,却不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这种事小说气味太浓,但是正因为这样,反而显得真实。”水野对那个电话已经半信半疑了。
不过,关于是否同意对方的要求,他还犹豫不决。他并非对要不要杀死久美子一事举棋不定。结婚之初,就只是把这位妻子当做一种“手段”,如今早已知道这“手段”毫无利用价值,要将其除掉,是不必犹豫的。
问题在于,如果谋杀成功,这案子是不是对他的安全毫无影响呢?这一点他是放心不下的。如果久美子死于某人之手,警察自然会导素因其死亡而获利最大者。遵循这个原则,警方必定会疑及水野。当然,考虑到水野具有制药公司常务董事的身份,警方也许不会贸然将他逮捕或拘留,但恐怕免不了固执的讯问和盯梢跟踪。这他可受不了。他会患上神经病,末了难免自动招供。
这样一来,他就整个儿毁灭了。
何况杀手有可能被捕,他无疑会供出水野。这样一来,水野也会被捕,免不了长期拘审。水野认为自己不可能在长期的拘留中否认他与杀手的关系。
“终究是不行的。”水野得出了结论。他觉得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十分可惜,却无勇气冒这份风险。当夜他噩梦不断,甚至梦见了警察探案时讯问他的情景。
“那个提议不能接受。”他下了这个决心,心里却还牵挂着此事。第二天在上班路上,汽车从花店前驶过,他心里有些发痒,购买白花的念头一闪而过。
所以,当他到达公司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自然把目光投向办公桌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束君影草。君影草的花,自然是白色的。
他在门口愣住了。三枝代子向他问了早安,他也没有反应,只是死盯着花瓶。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情景。是谁违背他的意志,插上了这束白花呢?这岂不是圈套吗?
“常务董事,你怎么啦?脸色发青啦!”听到优子的这句话,他才从一时的虚脱状态中恢复过来。
“不,没什么。”他板着面孔,短短地回答一句。
“就算我多嘴吧,常务董事,你还是去看看病吧?”优子还要进言。
水野想到:“名副其实,优子是个好姑娘。我就喜欢这份温柔体贴。同是女人,久美子就没这优点。”
“嗯,没什么大不了!可这君影草,是你插的吧?”
“是呀。北海道一个朋友给我送来的。航空邮寄呢!所以香气正浓,美极了!”
“是吗?真是你插的?不是别人叫你插的吧?”
“当然不是嘛。怎么啦?常务董事不喜欢?”
“不,也不是不喜欢……”
可是水野对这束花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叫优子马上扔掉吧,会辜负优子特意讨他欢喜的一片心意。何况那杀手很可能已经看到了这束白花,正在采取行动。他想:“报告警察吧?”可是警察不会相信的。再一想,这偶然的巧合,莫非是命运的启示?
优子不知底细,又补充一句:
“我觉得花儿挺可爱,还分送给总务部长和秘书科的全体同事了。”
水野突然觉得滑稽。这件事值得如此操心么?那电话很可能只是纯粹的恶作剧。为了这点儿小事,大惊小怪地报告警察,或者叫优子把花扔掉,反而会被人笑话。
他强迫自己不再考虑这束花的问题。何况今天预定要下厂视察。
可是,正在水野视察工厂的时候,他接到了关于久美子死亡的报告,这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久美子的休息日,她不到公司里上班。久美子说过,为了美容,每周休息一天是必要的。
久美子死于夫妻同居的卧室。出乎意料,她的尸体竟然一丝不挂。水野从工厂驱车疾驶回家时,地方检察署的检察官已经验尸完毕,鉴定科也做完了现场鉴定。警察立刻将他领进那间卧室。
走进房间的瞬间,水野把眼睛转向一旁。这并非杀人现场惨不忍睹的缘故。若论凄惨的程度,这现场倒是比他的预想远为安宁。水野在驱车回家的途中,单知道妻子是被杀的这一事实,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副可怕的场景:屋子里乱七八糟,久美子变得面目全非,尸体附近洒着斑斑血迹……然而事实与想象完全不同。
如果没有神情严峻的警探在场,这房间便与平时无异,根本想不到这就是杀人现场。
水野移目旁观,是出于羞耻之心。他与久美子结婚,并非为了爱情,而是在利害关系的基础上缔结婚姻。他本身并不爱这位妻子,但他在看见妻子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的那一瞬间,仍然为妻子的裸体暴露在外人眼前而感到羞耻。
何况那久美子的尸体,毫不为她遮羞掩丑。她的下半身分外松弛,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她临死之前还满不在乎地把它暴露在人前。这使水野对久美子当时的情景产生了某种联想。
水野心里惶惑不解:“久美子被杀时在干什么呢?”
他向身旁的年轻警探问道:
“难道她就是这副模样死去的?”
那年轻刑警朝站在尸体旁边的年长的男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好像问他:“这问题能不能回答?”
那年长的男子,自从水野走进这个房间,一直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水野觉得他是一名办事练达的警官,生来就适合干这一行。水野感到了他目光的威压。
“对了,她就是这样死去的。”警官的回答字字清晰。与此同时,他注意着水野的反应。
“啊……可是……”
“哦,这儿说话不方便,找个别的地方吧。有合适的地方吗?”他对水野说话的语调,形式上是征求意见,实际上是下命令。
水野把他领进了会客室。警官拿出了名片。他是S警察署侦查主任山内警部。
寒暄完毕,他们在沙发上就坐。水野表示歉意:
“本该沏茶,可今天女佣休假……”
“不用客气。顺便问问,女佣休假是怎么回事?”
“每周一天。星期三内人不去公司上班,也给女佣放假一天。我们俩平时都不在家,雇女佣主要是为了看守门户。内人在休息日却想图个安静,不愿有人打扰,所以把女佣打发回去。”
“哦哦,原来如此。不过,夫人把女佣打发回去,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吧?”
山内警部的话似有弦外之音。
“这怎么说?”水野不明其意。
“好啦,咱们还是从头说起吧。”不知为何,山内警部转移了话题。“11点刚过,S署接到一个电话,报告有人被杀。”
“打电话!是男的吗?”
“哎哎,先听我说嘛。那个电话所说的杀人现场就是府上。我们赶到这里一看,只见夫人已死,就是刚才那副模样。啊,对了!水野先生,你认识渡边胜次这个人吗?”
“渡边胜次?啊,我认识。他是公司秘书科的职员……渡边怎么啦?”
渡边胜次是四五年前加入公司的青年职工,尚未婚娶。他仪表堂堂,沾光不少,分配在秘书科里,深得董事长久美子的信赖,曾有好几次到这个家里做客。
“他这个人为人怎么样?”山内警部并不回答水野的问题,顾自提问。
“不很清楚。只知道是个敢作敢为的青年人,人品也很正派。”
“哦哦!这个渡边哪,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间房里。”
“渡边?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刚才说的那个电话就是他打的。他自称杀了人。”
“啊?”
“这就是说,是这个渡边杀了夫人。这不是误会,是他本人说的……”
“可是,渡边干吗要……”
“刚才听过了他的陈述,带到警察署去了。根据他的自供……”说到这里,山内警部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消遣”牌香烟,抽出一支,打火点燃。
据山内警部所说,渡边胜次的自供如下。
自从数月以前,渡边与久美子每周一度幽会偷情。这对情人中,久美子是积极主动的一方。然而就渡边而言,则是半为享乐,半为保持“董事长情夫”的金边饭碗。
两人几乎总是趁着久美子休假,在星期三幽会于水野宅邪的卧室。这是久美子的主意,她害怕在其他场所人人耳目。作为董事长,久美子即便在休假日也有亟待裁决的文件需要批阅,渡边便担负起传送文件和董事长印章的使命。
在渡边来访之前,久美子已经准备停当,单候情郎。渡边到达宅邪,即人卧室。事情就此运转。
久美子总是光着身子搂抱渡边,接着便向渡边提出种种要求,有些要求连渡边也不敢欣然从命。然而,他为了充分满足这位中年女人的欲望,不得不委屈求全,竟然狠心照办。这些要求之一,竟是叫他掐住久美子的脖颈。
两人的肉体融而为一,欲望不断充注,就在登上顶峰的刹那间,久美子那感到美中不足的躯体一阵痉挛,嘴里大叫一声:
“掐脖子!”
渡边应声而动,两掌合围久美子的颈部,使劲掐勒,久美子则由于剧烈的快感或是呼吸困难,一时陷入昏迷状态。渡边立刻放开久美子,自己穿上衣服。当他穿着停当,久美子便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这是有过前例的。
这一天事情也是如此进行,直到久美子昏迷这一步。只因天气已经转热,两人都是大汗淋漓,以前却没有这种现象。
渡边擦去汗水,穿上衣服,以为久美子渐渐恢复了意识,便朝床上望去。
刹那间,渡边浑身不寒而栗,好像身子已不属于自己。他并非认定久美子已经死去,但他也许有了这种预感。他那正在拴系皮带的双手停止了动作。他踌躇片刻,才走到久美子身边。
他伸手摇一摇久美子的身体,虽然余温尚在,却已像死物一般沉重。
他狼狈不堪,连忙探脉,但已摸不到脉息。这一来,他方寸大乱。他把耳朵凑到他刚才还曾爱抚的乳房下侧,却未听到半点声响。又把手掌挨近口鼻,也未感到一丝气息。
“她死了。”渡边想着。他马上想到逃离现场。可是转念一想,警方运用现代侦查技术,过不了几时就能查明他的罪行。这屋子里除了他的指纹,还留下了他的许多痕迹。要把它们全部销毁,简直是不可能的。
无可奈何,他给警察署打了电话,供述了一切……
听了渡边自供的上述情况,水野的思绪纷乱如麻,连他自己也无法收拾。他不得不同时考虑两桩事情。
久美子瞒着水野找了情夫。情夫不是别人,就是公司的职员。这件事对他毕竟是个打击。他明知自己不爱久美子,但他对久美子偷人养汉一事的反应几近于愤怒。“星期三休假,原来是为了干这种勾当?”他脑子里浮现出刚才卧室里所见的久美子那副姿态。在那又白又胖的躯体上,渡边……她无耻地叉着腿,支撑渡边,两条留有种痘疤痕的粗臂紧绕渡边的背脊。“久美子终究不是女人,而是一条母狗!”
但是,水野一边半生气半自嘲地想着久美子和渡边的关系,同时还要考虑另一件事情。
这就是前一天那个电话和君影草的白花。“这和久美子的死毕竟是有关系的吧?难道久美子完全是死于偶然吗?”
“很抱歉,在得知夫人不幸亡故的悲痛时刻,我还想问几个问题。”山内警部说着,拿出了黑皮记事本。
“啊,清说吧。”
“那好。水野先生,你对夫人和渡边的关系毫无所知吗?”
“这当然!”水野的语气十分尖刻,“你在哪儿见过默许妻子偷人养汉的丈夫?”
“这倒也是。不过,男女关系,也有非常识可以判断的。我过去办的一个案子就是这样。丈夫年轻时纵乐过度,养不出孩子。当时还没有人工授精的办法,为了让妻子生个小孩,丈夫容许她跟别的男人发生关系。没想到妻子迷上了那个年轻的代理人……结果,丈夫把妻子杀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有生育能力?”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举个例子嘛。”
“就算是举例,也过于无礼了吧?竟然暗示是我杀了妻子……”
“哦?”山内警部显出惊愕的表情,似乎不懂水野在谈些什么。然而,他的两眼炯炯有神。水野心慌意乱了:“不行!我不能失言!”
“我没有说水野先生杀了人嘛。不知你怎么误解了我的提问……”山内警部装愚作傻。水野想到:“我上当了吧?”他决定无论如何不提那君影草的事情。
“好吧,我继续提问。”山内警部不到10秒钟便轻松地转换了话题。“对不起,这恐怕是对私生活刨根问底了。夫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求你指她的脖子?”
水野默然不语。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根据山内警部转述的渡边自供,久美子在床上曾对渡边提出种种要求。可是水野根本不知道久美子还有这样一面。论其年龄,久美子确实置身于中年女子群中,然而就她的情场言语、欲望强弱和床上技巧的优劣而言,就水野所知,却与中年女子相去甚远。夫妻之间本来就很少交媾,而她的态度,总是无可奈何地顺应水野的要求。也许是一心放在事业上,生理机能也随之男性化了的缘故。这样一想,水野也就不作指望了。正因为如此,刚才警部所举的“例子”,水野听了大为不服。“怎么回答呢?”水野无所适从。照实回答吧,无异于承认自己无法使久美子满足,有伤于自己作为男性的自尊心。他心里乱作一团。
可是山内警部似乎没有注意到水野心理上的矛盾。他做出不胜久等的表情,催促水野回答。
为了拖延时间,水野反问一句:“这种个人隐私也得告诉你们吗?”
“不不,当然可以不说。我不想深入探讨你的私生活。不过,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十分感激。水野先生,也许检察官会要求你出庭作证吧,那时候就没法拒绝了……”
“是吗?既然说到了这一步,我就告诉你吧。那是妻子的怪病。”水野边说边想:“毕竟说了假话。”是男人的虚荣心驱使他说了谎话。
“哦,是这样!结婚以来就是如此吗?”
“不,她的前夫身体很弱……说来真不好意思,她这个怪癖,好像是我给她养成的……”水野说着,还挠挠头皮,自以为表演得十分精彩。
“是么?本来是在水野先生跟前养成的习惯,可是女人一旦有了癖好,似乎就改不掉了……还有,她平时也是裸着身子睡觉?”
“啊,是呀!”这也是假话。久美子和水野同房时,从来不曾脱光衣服。
“是吗?大体上明白了。”山内警部说着,把记事本合上了。可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对了!夫人的心脏不好吧?”
“对,她很胖,心脏自然不好。怎么啦?”
“啊,早该告诉你的。夫人的死因,从病理学来说,是心脏麻痹致死。”
“哦?不是窒闷致死?”
“还没有解剖,所以不能肯定。脖子受扼而呼吸困难的时候,也可能发生心脏麻痹。这是法医说的。”
“这么说,不是渡边杀害的?”
“不,若非脖子受扼,就不会发生心脏麻痹,所以……这一点是不成问题的……”
不知何故,山内警部含糊其辞,结束了询问。
翌日,警方以“杀人嫌疑犯”的名义将渡边胜次送交检察署。但是,办理这项手续的负责人山内警部,对于他的行为是否构成了“杀人罪”,本身也没有把握。
杀人罪是在怀有杀人动机杀害他人的情况下构成的。谋杀他人自然是犯下了杀人罪,就是在一时性起杀害他人的场合,法律也认为凶手的瞬时间怀有杀意,多数情况都定为杀人罪。然而渡边的这个案子,却无法认定他对久美子怀有杀意。这一点还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果然,就在第三天,地方检察署的前岛检察官传唤山内警部。他想在讯问渡边之前了解一些情况。
前岛检察官似乎比山内警部年轻10岁左右。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他对山内警部说话是和言细语的。这不像检察官对警官说话,倒像是同事的警官之间晚辈跟前辈商谈问题。
前岛检察官围绕供述记录提问。
“渡边的这篇供词,是不是取到了足够的证据呢?”
“仅就部下的侦查和当事人的供述而言,没有发现什么漏洞。所以我认为把他当做杀人嫌疑犯送审是不尽合理的……”山内警部坦率地承认了自己没有信心。
“看来是这样呢。照这个样子,说什么也只能定为过失致死。这样一来,最高处罚也就是罚款五万元。”
“五万元么?”
若是杀人罪,要判死刑或无期徒刑,至少也要处以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这与五万元以下的罚款真有天壤之别。
“唉,如果这个案子真是过先致死,就不必勉强以杀人罪起诉了。我们的目的不是严惩被告,只要对罪犯处以适当的刑罚就可以了……不过,如果事实上自始至终是有计划的谋杀,而又伪装成过失致死,问题可就严重啦!”
“哦?请说说。”
“我看,可以设想各种情况。首先,假设渡边本人出于什么动机必须杀害水野久美子……”
“啊,这一点嘛,我也考虑过。可是直来查去,渡边确实没有动机!”
“渡边会不会是对被害者厌倦了,想了结他们的关系,可又没法摆脱,于是起了杀心呢?”
“我首先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找不到证据。我们也搜查了渡边的住宅,清查了他的社会关系,也没找到线索。此外,我还怀疑渡边提出过某种要求,遭到被害者拒绝,遂起杀机。可这同样脱不出想象的范围。”
“我明白了。还有一点,渡边说被害者有个怪病,在性行为中要求对方扼住她的脖子,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这一点被害者的丈夫也证实了。他还证实了被害者平时睡在床上也是一丝不挂。我想没有问题。”
“是么……”
前岛检察官陷入了沉思。他抽出一支香烟,不停地往桌上敲磕。接着,他轻声说道:
“看来渡边本人并无杀人动机……”
“对,只要被害者的死亡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动机就很难成立。”
“可是会有人得到好处吧?”
“有的。首先就是丈夫水野敏雄。因为水野家没有其他亲属。夫人名下的不动产、股份等等全部归他所有了。经营的那家公司可不小呢!而且没人碍手碍脚了,他可以自由地处置这笔财产。”
“的确,这里面有没有文章呢?这条线索检查过了吗?”
前岛检察官立刻两眼生辉。所谓“有文章”,在司法界即是指“有犯罪的气味”。显然,他怀疑是不是水野敏雄委托渡边杀害了久美子。
“不成立。”山内警部首先说出结论,“既没有证据,渡边也坚决否定。说实话,我曾冒着诱供之嫌对他说:‘你把实情说出来,会给你减罪的。’可他笑了,不屑于跟我计较。”
“嗯,还是不成立……”
“而且渡边在公司里的朋友和秘书科的同事都说他是投靠董事长的,他跟常务董事彼此并不接近。”
“好吧。这么看来,结果还是过失致死。而且呢,山内先生,渡边在案子被发现以前就报了警,这就是主动自首,罚款也要从轻呢。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合了吗?”
“是啊,我有同感。不过,没准倒是真的。我们多疑了……”
“是呀。好,就谈到这儿吧……”
前岛检察官彻底地讯问了渡边。他充分利用了法律允许的20天拘留期,发动猛烈的讯问攻势。其间他还几次要求水野敏雄到场做参考人,向他询问情况。然而他最终没有推翻警察的供述记录。
尽管如此。将此案作为“过失致死”处理,他还放心不下。这是检察官的职业敏感。他想:“不要紧,还是以杀人罪起诉吧?”可是他没有信心证实杀人动机。
接着,他又考虑以“暴行伤害致死罪”起诉。可是,那行为是经双方同意的,况且法医的检验报告书确认了除颈部受扼的指痕外别无外伤,所以这也不合情理。
结果,检察署仅以“过失致死罪”对渡边胜次起诉。而且在起诉的当天。渡边便获保释。
两年过去了。
水野敏雄自然当上了水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并且已经娶了新妻。久美子的周年忌日刚过,他就迫不及待地结婚了。新妇就是一直为他担任秘书的三枝优子。婚后她立即辞职了。
新家庭平和安宁。优子仍和做秘书时代一样,对他关心备至,为他分忧解愁。这是已故的久美子毫不具备的为妇之道,深得水野的欢心。水野对这门婚姻心满意足。
另一方面,他在就任董事长的同时,便开始推行现代经营方式。这种改革也伴随着人事调动,虽然遭到工会反对,但还是执行下去了。现代化的成果渐渐出现,他这董事长的宝座,如今已经坐稳了。
他周围的一切无不是顺利地运转。久美子之死带来的烦恼,已经被他赶到了记忆库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有时候自然难免触动往事的记忆,但每逢其时,水野便让另一股意识的洪流将它冲走。他心里认定:“想也是白搭。”
可是某个星期天,他家里来了一个电话,迫使他不得不思考两年前那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电话是优子去接的。听了对方的话,她皱了皱眉头,召唤水野。她用右手捂住话筒口,叫了一声“你来”,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说是渡边。你接吗?”
“渡边?”水野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来。
“哎呀,就是那一次……”
“啊,是他?他现在找我干什么呢?”
“就是呀!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直接和你谈。”
水野犹豫了一瞬,接着拿定了主意。
“好,我跟他说。”他接过了话筒。
“喂,我是水野……”
“啊,是你吗?久疏问候呀!”
“唉,别客气嘛……找我什么事?”
“说来话长呀。本来嘛,审判结束以后,我就该登门道谢的……”
水野的心底有个黑洞扩展开来。“这人说话转弯抹角,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他竭力故作镇定。优子在一旁担心地察颜观色。
“啊,你说那件事呀?都过去两年啦!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呀?”
“是呀。因为我中途患了病……”
“患病?什么病呢?”
“不知道。总觉得浑身无力,说不定是拘留生活的疲劳所致,三个月里除了起卧什么也不能干。”
“这可是受罪了!喂,怎么样?是个什么结果?”
“啊?哦,是说判决吗?罚款三万元。”
“是吗?三万元?已经交了吧?”话刚出口,他便想:这种多余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没交啊。我正是想跟你商谈这件事……”
“这件事?是指什么?”
“这个——也包括我今后的生计等等,还想请你费心关照……”
“你今后的生计?哎呀,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
“真的吗?”
“那当然!你想想吧,哪儿有这样的好人,会去照顾一个和他老婆通奸又把他老婆杀死的汉子!”水野语气强硬,一半是为了说给身边的优子听听。
“别硬充好汉啦!请回忆一下吧。你还记得那君影草的暗号吗?”
……
水野知道自己的脸色已变。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啊,喂喂!”渡边在电话另一头喊叫,“无论如何,今晚8点上N河堤来吧,那一带耳目不多,商谈一下总可以吧。8点钟呀!如果你不来,明天我就登门拜访,向尊夫人……”渡边的口气咄咄逼人。水野连忙答道:
“好,我去!我去!”
电话断了。
“你怎么啦?汗都出来了!”优子说着,用手绢替水野揩拭额上的汗水。“啊?”水野觉得不可思议,“曾几何时好像有过同样的事情……”可是水野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了。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渡边想在今晚见我。”
“哎呀,那个人,他要到家里来?可怕呀!我不答应!”
“嗯,这我想到了,所以约好在外面会见。”
“会出事吗?”
“哪儿话……别担心!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就好。可我……”优子仍然表示放心不下。
水野接着走进了书房。他担心优子跟着进来,好在她似乎还有家务没有做完,继续干她的活儿去了。
水野在用于读书的帆布睡椅上坐下,点燃一支香烟。他想清理思路。可想而知,如果不明白渡边的想法和他的欲求,与他会面是很危险的。
首先他要把两年前的情况回忆一遍。
那个奇怪的电话,便是一切的开端。在那个电话里,他流露了希望久美子死亡的心愿。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这里就有个问题,打那个电话的人恐怕就是渡边,但他是怎么知道水野这个秘密愿望的呢?
那个电话的第二天,久美子便死于非命。当时水野不曾把那个电话与久美子之死紧密联系起来加以思考,但如今看来,两者之间毕竟是有关系的。根据渡边今天在电话里透露的口风,大约渡边在那一天把优子为水野插上的君影草误认为委托杀人的暗号了,于是他便着手进行谋杀。然而渡边为什么要杀久美子呢?还有,久美子和渡边的关系是不是单纯的两性结合?这里有没有某种秘密的背景呢?
这些姑且不论,因久美子之死获利最大的是水野本人。他就任了董事长,继承了财产,还娶了个年轻的后妻。看起来,一切都在为他而运转。当时警方似乎也曾疑及水野,几次对他提出老一套的问题。可是,他自然不曾说出那君影草的事情。那白花并不是他插上去的,而且很难想象渡边与君影草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不想多此一举,自找麻烦。
上面这些情况,水野一边吸烟一边想着,总是不得要领。他无法构成特别明确的推理。
“现在是了结的时候了。”他失去了指望,便下了这个结论。
“渡边是想要一笔钱吗?好吧,不妨给他十万二十万。”
渡边杀害久美子,究竟是如法庭判决所说,确系过失,还是出于某种动机蓄意谋害,至今还不清楚。不过水野因久美子之死而得到了恩惠却是事实。既然如此,是不妨给他一点“小费”的。这就是水野的想法。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优子送来了红茶。她见水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便嗔怪地说:
“哎呀,原来你闲着呀?”
“嗯,我在想个问题。”
“什么?是渡边先生的事情吧?”
在这些地方,优子总是敏感过人。这是她从秘书时代就有的。她经常把水野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连水野的心理活动也能察知。
在久美子生前,优子还是秘书的时候,水野见优子对他如此体贴,便误解为这是她对自己的爱情表示。
基于这种误解,有一次水野在赴宴归来的途中,便向优子调情,结果遭到拒绝。
“怎么样?你喜欢我吧?”
优子听了这话,冷冷答道:
“嗯,我尊敬你。可这和喜欢不同。”
“可是……”
“何况,就算我喜欢常务董事,还有夫人在吧?我可不想自找苦头!”优子一边说,一边斜眼打量水野的表情。
“是吗?那我跟妻子离婚怎么样?”也许是酒精在起作用,水野纠缠不休。
“哼哼,无理取闹!”优子笑了,风情毕露。对这个可爱的优子,水野怀有恋慕之情。然而他没有勇气进一步追求。他毕竟害怕久美子。
“不,我才不想渡边的事情……我想好了,给他一笔钱算了!暂且给我准备十万元吧。”
“啊?给钱?为什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我觉得他挺困难。”
“可你这么做,反而会坏事的。”
“坏事?”
“对呀!这一来,就好像是你委托他杀人了,不是吗?”
水野不由得紧盯着优子的面孔。
“什么?你有这种想法?这可不是好玩的!我……”
“哎呀!生气了?我赔罪嘛。就当我没说,只是设想嘛。”
“设想也好,玩笑也好,都过分了!”
水野说着,把茶杯举到嘴边。可是,连他自己也难相信,他的心动摇了。他想:“我究竟为什么觉得心中有愧呢?”好像久美子真是由他托人杀害的,而他像被人击中了痛处,竟然狼狈不堪。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可我担心嘛!渡边先生会不会动武?”
“他敢!他凭什么动武?”
“那我就放心了。啊,没准还是给钱的好。舍不得几个钱,到头来惹祸上身,得不偿失呢!我这就去准备。”
优子突然改变了主张,说罢便离开了书房。
当天傍晚,水野在7点半钟出了家门。步行只用了20分钟,便来到了N河堤。他登上堤面,环顾四周,寻找渡边。没想到,就在他的身后,有个人说话了:
“喂,我在这儿!刚才我一直跟着常务董事——不,跟着董事长走来的。”
“那你干吗跟踪?”
“跟踪?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担心你不来……”
渡边穿着工作服之类的衣裤。他在公司里服务时,职员当中就数他最爱修饰,可如今这身打扮却大不相同了。水野把眼前的这个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哎呀,你是看不惯我这身服装?没有职业,每天打短工,所以……”
“是吗?受罪啦!”
“不,这没什么!何况这种生活即将结束……”
“呵!说说看,找到了什么好差事?”
水野这么一问,渡边撇了撇嘴唇,表情未免古怪。水野以为他是故意装模作样。
“你说什么?”渡边提高了嗓音,“董事长先生,别装蒜好不好?我这一生,不是得由董事长关照吗?”
“你尽说怪话,叫人莫名其妙!我不记得许过这种诺言。”
“且不说诺言吧,只要有过类似的事情,也就够了。”
水野懂得这话的含义。正因如此,他才带来了一定数目的钱钞。不过,终生关照又另当别论。
“别瞎扯啦!你这是白日做梦,不过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吧?还有,久美子在世时,你和她干下了好事。现在你倒有脸来见我,好像满不在乎!”
“你说那件事?怪哉!我的话你真的相信了?”
“嗯?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我跟前任董事长相好的事嘛!那都是胡编的。”
渡边的话犹如晴天霹雳。
“胡编的?”
“对,你想想吧,你自己也并不爱那位夫人吧?她根本没有女人的魅力嘛。”
“可你那一天跟她睡觉总是事实吧?尸体检验的结果,验出了你的精液。”
“这倒没错。可那种场合只好这么做了。你还不明白吗?”
“啊!我真像掉进了迷魂阵!”
“是吗?要不要我说明当时的情况?”
渡边接着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你还记得吧?当时在秘书科,我是前任董事长的随员。由于职务关系,我几次到过府上,那时候我就想好了一些计划。我发现,董事长的休息日里府上没有女佣,而宅邸是那么宽敞,就是在屋里叫喊几声,外边也听不到声音。于是,那一天我刚到府上,立刻把董事长抱在怀里。董事长大吃一惊。这也难怪,平时我总像绵羊一般柔顺,是个唯唯诺诺的小职员,万没料到会有这般无礼的举动……”
当时,久美子给了渡边两记耳光,一边说:“干什么?你疯了?”可是渡边毫不怯阵。他早已料到多少会有抵抗。他从身后抱住肥胖的久美子,用右臂扼住她的脖子。不一会儿,久美子的身体瘫软了。这是一时昏厥,并没有死亡。
渡边把手脚无力的久美子搬进卧室,接着给她脱光衣服。他必须做得不露痕迹,使别人看了以为是久美子自愿脱衣的,便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破衣服,又把脱下的服装仔细地折叠起来。
一切准备停当,渡边正在脱自己的衣服,久美子恢复意识了。她惊叫一声,做出一种姿势,想掩藏自己一丝不挂的躯体。这引起了渡边的兴奋……
渡边对水野说:“说实话,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和那位夫人同床时能不能发生性行为。我的计划是伪装成性行为过先致死的假象,所以尸体上非留下交媾的痕迹不可。可是在水野夫人跟前,我对这方面信心不足。平时就没把她当做女人,只是尊奉为董事长。偏巧董事长叫了一声,又企图掩藏裸体,虽然我以前不曾在她身上感到女性魅力,可那个动作毕竟是带女性气的。这一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居然进行得十分顺手。”
渡边就是这样强奸了久美子。在行为过程中,他用右手扼住久美子的脖颈,使劲掐了下去。久美子无辜死亡。
“此后的事情,你想必也很清楚了。警方的调查,也不出我的预料。虽然判决拖延了一些时间,但好歹以罚款三万元了结了。”
N河堤是东京著名的男女幽会场所之一,但水野和渡边所在的这一带位于N河堤北端的僻静处,交通不便,所以几乎不见人影。
他们两人缓步行进,一边交谈。
“原来如此……”听完渡边的说明,水野轻轻叹息一声,“听了刚才的解释,才明白了你是怎样杀死久美子的。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做这种事呢?为了这个,警方追究你的罪责,法院又罚款三万元,这划得来吗?”
“你说什么?”渡边突然提高了声调,“不是你托我干的吗?”
“你在做梦吧?你别无理纠缠好不好?我怎么会委托你干这种事呢?”水野知道,最终免不了出几个钱打发渡边,但他想尽可能地杀价。而且,如果一开始就百依百顺,往后说不定还得一次又一次让步。
“不见得吧?哼,你想想那束君影草的事情吧!”
“这件事首先是个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别开玩笑!两年前我给你打过电话。我说,如果你想要我杀死夫人,就插上一束白花。第二天,你果然插上了君影草!”
“怎么回事呀?我毫无印象……”
“哈哈,水野先生,你这人好厉害!你叫部下去杀人,自己坐享其成,却把那部下扔掉不管!”
水野在交谈时,心中暗想:“还得抵挡一阵!”打过电话是事实,君影草出现在办公桌上也不假。那虽不是水野下令,但渡边把它误认为杀人指令,恐怕也是实情。然而了解内情的,惟有他和渡边而已。此事没有任何证据。如果抵赖到底,渡边也无可奈何。
“渡边君,你还要血口喷人,我可要生气了!我根本没想杀害久美子。”
“是么?可你至少巴不得她快点儿死吧?”
“开玩笑要有分寸,得分清什么能说和什么不能说!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那件事发生以前不久,有过一个宴会,是为了庆贺与美国H公司缔结特约关系。赴宴返回时,常务董事——不,现在的董事长水野先生在汽车里曾挑逗秘书三枝小姐,也就是现在的董事长夫人。司机把当时的情况都告诉我了!三枝小姐说:‘有夫人在,我可不干!’是吗?可是水野先生听了这句话默然不语。当时你一定在想:‘啊,要是久美子死了多好!’须知三枝小姐的魅力是能叫人失魂落魄的。啊,失礼了!是呀是呀,如今万事大吉,二位结成了夫妻。怎么样?你和心爱的女人同享幸福,没想到应该感谢我吗?”
……
水野认为做交易的转机到了。应该适当地施以怀柔之策。也许渡边制订的计划是缜密周全的。他从司机口中得知水野迷恋优子,而优子表示除非久美子死去便不能接受水野的求爱,便对此加以利用。渡边杀死久美子,并无动机可寻,警方不会判定为预谋犯罪。而另一方面,他又打了那个电话给水野以暗示,造成奉水野之命杀人的印象。判决确定以后,便向水野索钱。渡边所受的制裁几乎等于零,所以若能每月得到水野支付的大笔款子,这杀人犯罪也就十分合算了。
想到这里,水野从衣袋里摸出香烟,点火吸了一口,慢慢说道:
“我呀,当时就起了疑心,不相信久美子是过失致死。不过,若说是预谋杀人,又不知动机何在。可听你这么一说,终究是明白了。这样看来,处境不妙的究竟是你还是我呢?我明天就上检察厅去,把今天听你说的话复述一遍,你看怎么样?”
“这没用。我的刑罚已经确定了。根据一事不二理的原则,刑罚已定的案子,除对被告有利的情况以外,不会重新审理的。你还不知道吗?”
水野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急躁。就演技而言,对手确实比他高明。他好像完全听任渡边摆布了。水野想到:“且作最后的挣扎吧。”
“可是,对我这方面来说也是一样吧?你上警察署去,谎称那件事是受我之托干的,也没用了。案子已经了结,按照你的过失致死罪作了处理,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也许你是想敲诈我,可我并没有给你落下把柄。”
“是吗?你的卑劣无耻,现在暴露无遗了!可我还有一个办法。如果我使出这一招,你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心!”渡边说罢,转身欲去。
水野心想:这也许是渡边假戏真做。但他感到心虚,连忙喊道:
“喂,渡边君!话还没讲完呢!你说说,什么办法?”
“哼,这是我被警察拘留期间想出来的。我要用某种手段杀死水野先生的新妻。这一次,可不是那种拙劣的干法,不会得出过失致死的结论。我要做得堂堂正正,而又绝对不会蒙受嫌疑。很遗憾,此时此地还不能奉告!否则你会采取预防措施,那我就无路可走了。反正尊夫人会死在我手中。这样一来,警方自然会怀疑水野先生喽。同一个人的两位夫人都是死于不测,这还不可疑吗?”
水野想到:“我不相信有这么便利的杀人方法。”不过,既然上次杀害久美子时干得那么漂亮,看来渡边也未必是光说大话而已。
渡边叼起一支香烟,划燃火柴举到下巴附近。他脸上浮出嘲弄的微笑,眼珠上翻,观察水野的反应。火柴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他那副表情,完全是蔑视水野,他好像在随意摆布水野,而现在要把手中的玩偶置于绝境。那得意的表情,布满了整个面庞。
水野心里一阵冲动,他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
水野冷不防提起右脚,照准渡边下腹部踢去。渡边大叫一声,闪身避开了。接着,两个人扭作一团。
不久,两人之一倒在河堤上了。另一个身影把倒下的人往堤下的河水里掀去。
这天深夜,行人发现了浮在N河上的尸体。据警方调查身份的结果,死者是水野制药公司董事长水野敏雄。警方当即与他家里取得联系,夫人优子出面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优子一眼就认出了丈夫的尸体,但同时就失去了知觉。所以,警方的讯问推延到翌日进行。
第二天,优子对负责此案的警官回答如下:
一、她认为没有人仇恨丈夫。
二、发案之日,有人打来电话,丈夫便外出了。打电话的人姓甚名谁,她当时也曾听说,后来仿佛记得,但看见丈夫的尸体时,惊吓之下忘记了。不过,以后或许还能记起。
这一案件,被害者系著名公司的董事长,尸体衣袋内又留有10万元钞票未被劫走,而死者夫人曾听说嫌疑犯的姓名,却又已经忘却,所以新闻界十分重视,大肆宣传。
然而凶手经数月仍未缉拿归案,警察署所设的侦查本部已被解散。
优子记忆的恢复,乃是破案的关键。于是各家报社和周刊杂志社纷纷派记者对其采访。
某周刊杂志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将采访的情况登载如下:
问:那个姓名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吗?
答:是啊。有时候觉得是个很常见的姓名,可有时候恰恰相反,又觉得是个很少见的姓名。
问:关于那人和您丈夫的关系,您有什么记忆吗?
答:有过的,可我忘掉的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很多事情……不过,有时候也会忽然记起一两件,所以过不久一定会想起来的。
问:还有一个问题。您今后打算怎么办?水野制药公司也曾有过女入任董事长的历史,我们也听说您可能出任董事长……
答:可我根本干不了这种事情。特别是记忆力已经这么糟了……我打算把丈夫留下的财产妥善处理以后,先回故乡北海道去。
优子事实上没有食言。过了丈夫的周年忌日,她便把股份和不动产作了适当安排,然后乘飞机前往札幌。
在千岁机场,一个30岁出头的男子迎接她。那男子领她乘上包租汽车,同往札幌市区。
汽车在路上疾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男子说道:
“够苦的吧?”
“是呀,成了众目之的。真难熬!”
“是吗?不过总算能够松口气了。有三年了吧?真长啊!这段日子,我真不知怎么过来的……”
“可我呢?倒在不喜欢的男人怀抱里呀!”
“有什么办法?我们这样的穷人,要想捞一把,只有靠那种办法嘛。”
“是啊。可是扣了税金,还有别的,只剩下四千万元了,为了四千万元,出卖了三年的辛劳。”
这时,优子发现驾驶台边插着一束花。
“哎呀,司机先生,那是君影草吧?”
“对。现在北海道正是君影草花盛开的时节”
“可这不是红花吗?”
“啊,把它浸在红墨水里,一夜就染红啦!”
“是这样!可这样真有点可怕呢!血红血红的”
“是吗?所以我在想呀,有些人吸了人血,突然成了大财主!那些家伙也象这君影草一样,脸上、手上都是血红血红的”
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咧嘴笑了。
优子连忙窥视坐在她身边的男子——渡边胜次的表情。渡边的脸色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