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先生,电话!员警署的。”女职员梅泽康子把话筒高举齐眉,尖声呼喊西村贡。
西村离椅起身,心想:“果然来了!”从昨天起他就期待着这个电话。他看看手表:10点45分。时间也不出所料。他觉得自己渐渐兴奋起来,便自我告诫道:“不能疏忽大意!现在正需要演技。”
于是,他又回身坐下,故意撇撇嘴唇,装出嘲弄的口吻说:“不像,不像!还是老一套!这骗得了谁呢?”
日东汽车工业公司设计部的全体职员,被西村这句话惹得哄堂大笑。惟有受到嘲笑的梅泽康子羞得满面绯红,模样未免可怜。
这天是4月1日。在这间办公室里,人们一早就互相哄骗,愚人节的游戏已经做了好几遍。所以,梅泽康子刚才说“员警署的电话”,除了她自己和西村以外,没有一个人相信。
“哎呀,不是骗人嘛!是真的!对方说,事关重大,非找西村先生不可!”梅泽康子见笑声此起彼伏,似无止尽,不由得歇斯底里哇哇大叫。
有人说道:
“哈哈哈!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西村暗忖:“不妨去接电话了。”他起身对梅泽康子笑着说:“好好,我来给你解围,甘愿上当,怎么样?”他走过去拿起了话筒。
“喂喂,我是西村哪……”
“西村贡先生吧?我是浦田员警署。没功夫寒暄了,请问夫人是叫加代子吗?”
“不,是佳由子。这名字少见,常有人弄错……”
“哦哦,是佳由子!大概是电话里听错了。是哪几个字呢?”
西村对“佳由子”三字作了说明。
“那么……夫人昨晚上去热海了吧?”
“对,是去热海了。她怎么了?”
西村明知故问。他知道回答是什么。他故意大声说话,让同事们都能听见。不过,也许根本无此必要。同事们对员警署在愚人节打来的这个电话,早就在好奇地侧耳细听。
“嗯——夫人嘛,今天早晨去世了。”
果然不出所料!西村心里暗暗地笑了。由于一切都在按照计画进行,他感到心满意足。可是,尽管他心里高兴,嘴里却怒吼起来:
“喂喂!我虽不知你是哪一位,可你也得有点儿常识,懂得什么事情能开玩笑,什么事情不能!尽管是愚人节,也不能拿死人的事骗人!真缺德!”这愤怒也是演技。为最坏的情况着想,如果警方因佳由子之死而怀疑他,此刻在场的同事们便会为他作证:“他听了电话,起初还不相信呢!”这是西村的神机妙算。
“唉,这可不是开玩笑!真不凑巧。这是真的嘛!刚才热海员警署打来电话,说夫人已经去世,想请你马上去一趟。”
“啊?你说什么?我没喝酒,不过请再说一遍!”
对方的警官恐怕已经出汗了。看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在考虑怎样才能说服西村相信。
“我是说,虽然热海来的电话说得不很清楚,不过夫人确实已经去世了。还有,她的遗体在潮见庄旅馆,请你去认领。就是这么回事。听清了吗?是潮见庄!”声音到此中断了。看来员警已尽其责,准备挂话筒了。
“啊,等等!”西村连忙叫住对方。这倒不是演技。如果警方对这个电话采取了录音措施(不过日本的员警似乎没有这份机灵),那么下面所说的话,也许会给警方以西村“清白”的印象。“喂喂,说我妻子去世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到昨天为止,她一切都很正常……”
“这是初步通报,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好像是暴死……”
“暴死?跳海了吗?”
“哎呀,有了详细报告,我再通知你吧。”
电话断了。西村仍把话筒举在耳边,呆若木鸡。他要让别人看到他听说妻子不幸死亡时处于虚脱状态。然而他的头脑正在空前迅速地运转,思路格外清晰。他呆呆地站着,心里反省道:“至此为止,还没有漏洞吧?”他的回答是: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漏洞。
“出什么事了?”梅泽康子走过来,关心地询问。西村假装闻声猛醒。他看看四周,发现他成了众目之的。“说我老婆在热海死了,叫我去领遗体……”他说到这里,切断话头,转向科长说道:“所以,请让我今天早退。”
也许是出于礼貌,科长连忙起身答话:
“啊,快去吧!不过,这太突然了!夫人怎么会去热海?”
“唉,女子学校时代的同学会呀。星期六和星期日人多杂乱,就选在工作日了……”这都是实情。自从一星期以前佳由子就乐滋滋地盼着这次热海之行。想到此事,西村竟有些感伤,真是不可思议。
西村在作回家的准备时,一个同事说:
“啊,你等等。再问一遍,看是否确有其事。”
他说着,便给浦田员警署挂电话。他问对方,三分钟以前,员警署是不是给日东汽车公司挂了电话?回答自然是“挂了”。
同事们满怀同情地目送西村离开公司。
西村出门走了大约50米,把四周环顾一遍;确信无人跟踪,也无人监视,便走进了公共电话亭。拨号以后,他要真田药局的女药剂师大江房子接电话。
大江房子是佳由子的表妹。去年春天,她通过了国家药剂师考核,在真田药局参加工作。这以前,她在药科大学念书时,寄宿在西村家里。她比佳由子年轻6岁,精于梳妆打扮,富于肉感。
她称佳由子为“表姐”,称西村为“表兄”。不过,她在毕业前一个月的某天夜里,就改称西村为“贡”了。毕业后,她搬出了西村家,如今独身住在公寓里。
“房子吗?出大事了。佳由子死了!”房子刚拿起听筒,西村便抢着说道。
“啊!你说表姐?”电话里传来房子嘶哑的声音。看来她很吃惊。
“啊?你说表姐?”房子话刚出口,便想起了今天是4月1日。“不行不行,我不上当!不过,你也真够老奸巨猾了!”她说罢,冲着话筒吃吃直笑。
不过,她是笑西村过于天真。她想:“把平时的心愿假托愚人节的谎言说出来,说明他天真过度。”
房子又心花怒放了。她想:从这一句话里,就可见西村平时巴不得妻子死去了。她也知道,西村是为了她才怀有这种丧天良的心理,而她自己也希望佳由子早日死去。
西村是房子的第一个男人。房子直到现在,对于爱上这个男子仍无悔意。正因为有了这份爱情,她觉得寂寞的日子也过得颇有意义。不过,这种充实感偶尔也有撇下她的时候,使她感到难熬的孤寂。西村领着房子上旅馆时也从不过夜,他必须赶回家去。这是害怕佳由子的缘故。西村告别房子时,约定再会的时日,说声“下次见”,便匆匆而去。房子总是紧咬嘴唇目送他的背影,心里想着:“他那两条手臂恐怕又要去抱佳由子了。”
这一来,她感到自己的两手臂部一阵刺痛。
所以,她本人也企望着佳由子的死亡。更确切地说,她对佳由子怀有杀意。
房子对这杀意在心里萌芽的那个日子记忆犹新。有一天,西村走到真田药局,购买避孕药品。在这以前,西村总是到房子的药局购买佳由子使用的化妆品。由于他是房子的亲戚,药局老板对他格外优惠,同意折价出售给他。西村为了节省几个小钱,竟然到情妇的店里为妻子买东西,房子虽对他的这种愚钝感到吃惊,但很奇怪,她居然没有为此生气。“他把化妆品买回去,表姐自然欢喜。可她的丈夫是为了和我见面才到这儿来呀!”房子如此达观,也许是居高临下蔑视佳由子的缘故。
不过,对于购买避孕药一事,房子就不能如此心平气静地轻易放过了。她也想过,西村到她的药局来买这样东西,也许是故意要在她心中煽起炉火,而她自以为受过女人的最高教养,是不愿意为妒忌之类的感情所驱使的。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把那种药片……”房子想起了西村和她在旅馆里匆匆幽会时给她施用那种药片的情景,便联想到西村也是以同样的手法给佳由子施用同样的药片。她仿佛嗅到了西村身体的气味,听到了他那激烈的喘息。她想到:“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那个佳由子!”这一来,房子怒不可遏了。而她却不能对此公然提出抗议。佳由子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西村和佳由子即是夫妻,房子凭什么指责他把妻子抱在怀里呢?“看起来,得下决心!”房子想道,“必须制止佳由子继续做西村的妻子。”可是若要西村离婚,即便是一厢情愿地考虑,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首先,西村无力支付离婚赡养费。他们在目黑住所的那所房子,也是佳由子名下的财产。他之所以娶了佳由子,就是因为看上了她的房产和嫁资。如此看来,除非杀死佳由子,房子的心就无法得到安宁……
于是,房子心怀杀意,精心策划,并已把计画付诸实行……
“喂,不是骗你!”西村急不可耐地答复房子,“起初我也以为是谎话,看来是真的死了!”
“哼!愚人节骗人,被我看破了,还不承认,一点儿不爽快!”
房子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一阵惊喜:“这么说,那个计画到底成功了?”
“我发誓好不好?不是说谎!昨天她上热海参加同学会去了,可那边说她死了。”西村的口气一本正经,听上去绝不像骗人。
“是吗?”房子咽下一口唾沫。她竭力平定翻滚的心潮。即便是对于西村,她也不愿流露内心的狂喜。“是什么病?”
“还不清楚,员警说是暴死。”
“果不其然!”房子想到,“毫无疑问了。佳由子成了那个计画的牺牲品。”
“贡,打算怎么办?”
“嗯,领回遗体再说吧。你呢?”
“当然和你一起去。”
不过,房子并非想去看遗体,而是另有目的。她想:“想必员警还没有发现那件东西吧?”她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最后一道手脚。
两人约定40分钟后在东京站中央人口处的车站旅馆餐厅会合,便切断了电话。
搁下话筒以后,房子在她身边的木椅上坐下了。接着,她从玻璃橱上拿了一片药用维生素胶姆糖塞进嘴里。她是不抽烟的,思考问题时总爱嚼胶姆糖。
不过,她没法冷静地思考。她明明知道应该思考的主题是佳由子之死和今后的对策,可是她的中枢神经某个部分似乎略有异常。在学生时代,她曾试饮兴奋剂以坚持彻夜不眠,当时的感觉和现在颇为相似。这种心理状态可以解释为缺乏现实感。“表姐死了。”房子想到,“对,是我杀死的!是我用远距离杀人法杀死的。”然而她紧接着又反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是否可信?不会是圈套吧?”
对于杀人害命,她全无负罪的感觉。人必有一死。佳由子现在不死,再过三十年、四十年,还是免不了一死的。现在死去,不过是提早一点罢了。何况佳由子临死时还深信丈夫是爱她的。所谓幸福,是一种主观意识。既然如此,佳由子的一生可谓幸福了……“可是,她真的死了吗?”房子仍然甩不开这个念头。如果真的死了,她倒是选了个令人满意的地方辞别人间。她死在热海,自然没有房子的干系,就连西村也摆脱了嫌疑。
房子把胶姆糖吐出来,用锡箔纸包上,扔进字纸篓。“光想没有用,还是上热海看看再说吧。”
房子站了起来。
西村比房子先一步到了约定地点。不过女招待刚把西村所要的咖啡送来,房子便推开餐厅的玻璃大门走进来了。
房子身披一件天蓝色束腰外衣,露出一身黑色西装。她身材高挑,穿着高跟鞋行走时发出节奏划一的笃笃声,十分引人注目。就连对顾客中的年轻美女司空见惯的女招待,也忍不住扭头看了几眼。西村想到:“每见她一次,她就增一分姿色。”他心里充溢着满足之感。这感觉是天蓝色的,那正是房子身上的色彩。“这美女终于是我的妻子了!”这一来,他的表情豁然开朗,哪里像个即将去认领妻子遗体的男人!
“等急了吧?”房子问道。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这语气与过去两人幽会时一般无二,便连忙闭上了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这一次,真叫人伤心……”
“唉!”西村也赶紧叹息一声。房子见他锁眉皱脸,心想:“他毕竟爱着妻子吧?”果然如此,她便是徒劳无益了。
房子就坐以后,面对西村,觉得还是不把那件事对他讲明为好。
“刚才我又给员警挂了电话,据说佳由子是自杀。”
房子一路上走来,已经反复做过表情练习。此时她两眼大睁,显得惊诧万分。
“哦?怎么自杀?跳海吗?”
“不不。好像是氰酸钾。”西村说得又快又急,接着便垂下两眼,手指敲着“和平鸽”香烟的烟盒。
“是吗!可她干吗要自杀呢?难道她发现了咱俩的事情?”房子听说警方判断为自杀,知道事情沿着她铺设的轨道发展,心里踏实了许多,说话也就流畅了。
“我想不是……”
“假如是为这个,我可受不了!叫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可是佳由子决不是那种女人,要是她发现了咱俩的事情,她才不会自杀呢!要自杀也会事先歇斯底里大闹一通,叫我没法下台!”
“就是嘛……”房子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没话找话,“可是难道丝毫没有这种迹象吗?”
“啊,她满以为我根本干不了这种事情!”西村说罢,闭上了眼睛。房子见了他这副表情,心想:“看来他对表姐毕竟有几分恩爱!”
西村闭上双眼,正在开动脑筋。他想:佳由子成了他那个杀人计画的牺牲品,这件事对房子也只好隐瞒。
在赶来餐厅的路上,他想如有合适的机会便向房子挑明这件事,要求房子同心协力掩饰罪行。杀害佳由子这一举动本身就证明了他对房子的爱情,所以房子末必会责怪他心肠太狠。不过,从刚才交谈的情况看来,房子对佳由子之死好像并不感到欢喜。她甚至说,如果佳由子是因为察觉了两人的关系而饮恨自杀,她会“受不了”。当时房子的表情很像意识到了自身的罪责而负疚于心。即使佳由子真是自杀,房子尚且如此惭愧,倘使她知道佳由子实为西村所杀,她恐怕会惊骇不已,以致发疯吧?西村认为:“这条路走不通。”房子的这种态度,难免给他招致嫌疑。而当警方把他疑为杀人犯时,房子恐怕就会拒绝嫁给他了。岂止不肯嫁给他,说不定根本就不容他亲近。这样一来,杀害佳由子这件事本身便失去意义了。他再次叮嘱自己:“还是把秘密藏在心里吧。”
房子见西村总不睁开眼睛,感到惶惶不安。她如此周密地制定计划,如此大胆地付诸实行,似乎只是自作多情之举,并不能讨得西村的欢心。
西村从前就有这种在交谈中突然陷入沉思的习惯。
“你在想什么呀?”
经房子一问,西村连忙回答:
“嗯?哦,想工作上的问题呢。”
房子不信。她想,恐怕西村是为妻子哀伤,为负罪之感所纠缠吧。然而房子没有责怪他。在这种时候,自己受到冷落,感到孑然一身的悲凉,也许是与有妇之夫恋爱的女性不可避免的一种惩罚。
不过,房子暗中期待着,佳由子死后,西村将会改变这种习惯。“可他没变……”
房子觉得这样僵持下去很不是滋味,便把手伸过餐桌,轻轻拍了拍西村的手背。
“喂,该走了吧?”
“啊,是该走了!”
两人起身离开了餐厅。
西村贡决意杀害妻子,是在两周前的一个夜晚。
那天早晨,吃罢早饭,西村在读早报,佳由子对他说:
“哎,最近房子不来啦,怎么回事呢?”
在佳由子面前,西村不愿多谈房子的事情。
“这不奇怪。房子那么漂亮,男朋友成群结队,约会都忙不过来嘛。”
“是吗?可我替她担心哪!这姑娘挺骄傲……”
“骄傲?”
“是呀。有一次,她说什么‘单身汉像小孩一样不懂事,怪没意思的’。要是她和有妇之夫闹出什么笑话,可就麻烦了!”
西村听说房子对妻子讲这种话,对房子的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女人一旦坠入情网,总想找个人说说心事。这好比做了件新衣裳,想穿给朋友们看一看。“眼下在恋爱”,说明这个女人现在具有魅力。房子自然也想对别人谈谈自己的恋爱,可是她有口难言。她的恋爱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不可告人”的寂寞之感,恐怕把房子逼到了非常孤独的境地吧。也许她实在不堪凄苦,才以抽象的说法,泛泛而论地向佳由子流露了自己的心思吧。西村为房子的这种心理而感伤。
“不过,没准真有其事呢。她这种情况,年轻男子怕靠不住吧?”
“要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哎,男人有了妻子,还会爱别的女人吗?”
“这个嘛,可能的吧。”
“你也可能?”
“呵,我也是男人嘛!”
“啊,龌龊!要是你干出了这种事情,我可饶不了你呀!”
“饶不了我?拿我怎么样?”他假扮笑颜,做了个怪相,心想:“不妨听听她怎么说,也好作个参考。”
“先把那个女人杀死,我也自杀!”佳由子说罢,又添上一句:“要不然,我就索取一百万元赡养费,跟你离婚!”
西村认为,这两个回答,佳由子确实是敢想敢为的。佳由子确有歇斯底里的一面。若是撞在她的月经期,她很可能一怒之下杀死丈夫的情妇。即使不杀,也会闹得天翻地覆,还可能采取往情敌脸上泼硫酸的非常手段。而且看她执念之深,完全可以相信她在离婚诉讼中会索求超过法定数目的赡养费。离婚后还会纠缠不休,使西村永无宁日。西村认为这都是无可置疑的。
不过,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使西村萌发杀妻之心。只要一如既往,能有瞒着妻子与房子幽会的机会,也就罢了。岂料佳由子又说出一番话来:
“反正你得小心点儿!邻家的夫人说,就在最近,她看见一个很像房子的姑娘从涩谷的温泉浴场走出来。”
“哦?那她也看见房子的男伴了?”
“是呀,说是很像你呢!”
“哼哼,胡说八道!”西村这样搪塞过去。
然而过后想来,觉得佳由子很可能对两人的关系有所觉察。西村不曾利用涩谷的旅馆与房子幽会,所以邻家太太见过一对与他们相似的男女一事,恐怕是佳由子编造出来的。“可是她为什么编造这种谎话来问我呢?”答案十分明显:这是想套出秘密。她想用话试探,看丈夫作何反应。“我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也许是无意中有什么疏忽……”
得知妻子有所察觉,西村十分不安。何况他已有先入之见,认为佳由子完全掌握底细之后,任何手段都使得出来。与房子争吵的佳由子;被硫酸腐蚀了面孔,满脸裹着绷带,只留下眼睛的房子。这些情景交替重合,映在他意识的萤幕上。离婚判决时复杂繁忙的景象,也在他脑子里—一闪现。
“既然佳由子已经察觉,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西村认为,他或者是与房子分手,或者是把佳由子置于死地,别无他途。
可是,西村不愿跟房子分手……
房子拟订杀害佳由子的计画,最初有一半是处于幻梦状态。她设想各种计画。单是推敲这些计画,就使她深感满足了。这是因为,她脑子里已经构思出幸福的结局:计画全部成功之后,获得自由的西村,便会向她求婚。但在这个阶段,可以说还只是一种游戏而已。
可是,渐渐地,这种游戏占据了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无论是在药局的配方室里阅读学术着作,还是在公寓里向火织衣,她的思绪总是被牵到这种游戏里。
有一天,她突然心生一念,便打开笔记本,把计画写录下来。
房子首先确定:这个计画既不能使她自己涉嫌,也不能让西村蒙受怀疑,这是必要的条件。如果结局是他们两人任何一方被捕服刑,杀害佳由子都是毫无意义的。
这就非常棘手了。如果使用凶器,那么不是房子访问佳由子,就是房子把佳由子请来,二者必居其一。但是这两种场合都很可能被人目击。如果使用毒药,由于职业关系,手头上有现成的毒品,然而怎样让对方服药,却是难以处理的问题。如果把毒药混在食物里面,还是少不得上佳由子家里走一趟。这就有危险。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药放在糖果点心里面,作为礼物送去,不过这就有可能误杀西村。切实地想来,方才知道杀一个人竟是如此为难,这使房子十分惊讶。
对于自行设计独创性的杀人方法,房子已经绝望了。于是她把过去读过的侦探小说中描述的杀人计谋—一回想起来,试图选择合适地加以利用。可是这办法也未奏效。首先是手枪很难到手,而密室谋杀对日本式住宅又不适用。“难道无计可施吗?”她认为自己没有想到点子上,于是继续探索。
其间,她突然想起了大学时代在“应用化学”课时里听过的一堂讲义。授课者是K教授,他在授课时讲过一个故事。教授把它作为闲谈,所以没有记录的必要。但是房子对此深感兴趣,还是作了笔记。
她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翻到那一处。
考虑到牙膏可能被火吞咽下去,其中不应含有害物质。这是因为,人们难免将牙膏的成分伴随唾沫咽下,只是分量很少罢了。
这几行文字下面,写着一个小标题:《吉塔·克丽捷斯库谋杀案》。
这个案件的内容如下。
1933年,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美丽的女演员吉塔·克丽捷斯库不幸死亡。根据解剖结果,警方断定为自杀。其父提出,女儿无理由自杀,必是他杀无疑。但由于拿不出证据,警方拒绝受理。没有线索说明有人具有杀害吉塔的动机。
然而其父仍不死心,他指控工厂技师利比由·契乌列为杀人凶手。据调查,利比由确有杀害吉塔的动机。吉塔五年以来一直是他的情妇,可是不久前与他断绝了关系。而且,她原定近期内嫁给外交官霍特·库扎。因此利比由很可能出于妒忌而杀害吉塔。
但是,警方对利比由的行迹进行侦查,发现他于吉塔死亡一周前便已外出旅行,而吉塔死亡时他不在布加勒斯特。既然他分明不在现场,就不能将他逮捕。对他的住宅进行了搜查,结果一无所获。于是仍以自杀论定。可是有一名热心的员警听说利比由之弟亚历山大·契乌列是个医生,便前往拜访。他与亚历山大交谈时,发现在两本书之间藏着一支注射器,便警觉起来,单刀直入地询问亚历山大为什么把注射器搁在那里。亚历山大吓慌了,马上坦白说:“一个月前,哥哥惜走了这支注射器。后来我知道哥哥为情妇吉塔·吉丽捷斯库之死受到嫌疑,很是担心,便上哥哥家里取回了注射器。”
员警立刻将那支注射器交送检验,但并未验出致吉塔于死地的氰化物。可是利比由借用注射器确系事实,而时间又是在一个月前。于是,警方对被害者吉塔的住所作了更为细致的搜查,找到了一支牙膏管。他们从管子里挤出一点牙膏加以化验,发现牙膏里混有大量氰化物。再挤出一点化验,却是纯净的货色。这就说明,凶手利比由曾拧开牙膏管盖,将注射针插进管内,注入毒药,然后外出旅行,造成与罪案无涉的假像。
房子反复推敲这个吉塔·克丽捷斯库谋杀案。远离被害者而将其杀死,是个绝妙的办法。这不同于直接给死者服用氰酸钾。因为被害者并非在刷牙时当场倒地,所以员警不会想到死亡与牙膏有关。恐怕要到解剖尸体时,发现牙床上渗入了氰化物,才会对死因产生怀疑吧?所以只要赶在警方发现死因以前上佳由子家里走一趟,把牙刷和牙膏替换回来就行了。至于注射器和药品的处理,由于职业关系,是很简单的。
这样就只有一个问题了。她必须保证西村绝对不去使用那支牙膏。若能想出一个办法,让西村不用那支牙膏,而让佳由子独自专用,那么问题就解决了……
要想出这个办法也并不困难。
首先必须准备行动。
房子会见西村时,接吻之后,便说:
“贡,你的嘴臭呀!”
“哦?”西村用手擦擦嘴,毫不掩饰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对不起。真有一股烟臭味呀。你用的牙膏是什么牌子?”
西村说出了牙膏的牌名。
“啊,怪不得!下次我给你带最好的牙膏来吧。专给抽烟的人用的。含有一种药物,可以分解尼古丁。用它刷牙,牙齿的黄色也会褪掉。”
那次幽会以后,西村在真田药局露面时,房子便交给他一支吸烟者使用的牙膏和一支新上市的女用牙膏。
“记着,这是你的,那一支给我表姐。那是新产品,很受欢迎,含有佳味香料。”
当然,那支女用牙膏,已经用注射器从管口注进了毒药。
在注射毒药以前,房子作过试验。她往另一支牙膏里注射了食用红,通过实验得知,若要在一星期后挤出毒药,应该注射到何种深度。在此基础上,她才执行计画。
这是六天前发生的事情。所以,如果佳由子在得到那管女用牙膏后便开始使用它,那么现在她的死期确实已经到了。
另一方面,西村贡也曾慎重地考虑谋杀佳由子的计画。
首先,他考虑应该采用什么手段。
最先想到的是物理手段。绞杀,扼杀,用利器刺杀,或者把妻子从高处推下……
可是,他的法医学知识等于零。他认为,采用这类方法杀人,警方显然会判断为他杀,而他很可能会留下某些痕迹。例如若用两手扼颈,被害者的脖子上会留下挣痕,于是便可据此谁知凶手的身高和用力程度,这种例子是听说过的。这种情况,恐怕采用任何杀人手段都是不可避免的吧?用利器刺杀,血迹难以处理;从高处往下推,若果当即死去还无妨,可是只要在临伤死前苟延残喘若干时间,就有可能为第三者所知。
就这样,西村的计画是个难产的胎儿。
然而正值此时,佳由子告诉西村:3月31日晚将在热海召开女子学校时代的同学会,她很想去参加。西村自然同意了。佳由子难得出门一趟。“到了那一天,我要和房子痛痛快快乐一场!”
“啊,当然要去!老是得不到休息,你会未老先衰的!”就在西村对佳由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下手呢?”
若能设法让佳由子死于热海,谁会怀疑身在东京的西村贡呢?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在任一时刻和任一地点杀死一个人呢?
此后两日间,他深入探索这个问题。结果发现,惟一的办法就是投毒杀人。而且,如果能使员警当局判断为自杀,那就是最理想的了。于是他仔细分析各种情况。
首先,员警会就自杀原因对他提问(如果能让妻子留下遗书,那就天衣无缝了,无奈那是毫无希望的)。
他怎么回答呢?他应该说:
“要说原因嘛,现在回想起来,近来她总是烦躁不安,也就是神经衰弱吧?”
“哦,是这样!不过,导致神经衰弱的原因是什么呢?打个比方,是不是丈夫的爱情转向别人了……”
“这不可能!我品行端正,洁白无疵!”
“可是总得有个原因吧。…你一无所知吗?”
“这倒也是!”西村假装思索片刻,又说:“有一种可能,但不能肯定。她最近很想要个孩子,可这种事情……”
“有小孩吗?”
“一个也没有。我以前也是想要的,可如今死了这条心。也许我们夫妻某一方是有缺陷的吧。”事实上,婚后六年之间,这对夫妻一直采取避孕措施。西村认为,生儿育女要耗费巨大的能量,倒不如把那份能量用于建设一个富足的家庭。佳由子也赞成这个主张。她究竟是出自本心拥护,还是单纯为了顺从西村,这就难说了……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内情。在警方看来,西村夫妇不是很像一对“求子不得的伤心配偶”么?员警会说:“是吗?真叫人同情哪!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这样一来,便会赢得当局的同情。
警方会如此推理:佳由子一心想要小孩,其欲望恐怕是相当强烈的。每天早晨送丈夫出门以后,整天牵挂着这件事情。一天又一天,空虚而又孤寂。为了排遣愁绪,她满怀希望地到了热海,以为出席同学会能使她的心情又变得年轻活泼。事与愿违。参加聚会的老同学大部分都有了孩子,其中有个同学的小孩四月份刚上小学,这反而更加刺激了佳由子对孩子的渴望。自己不能生儿育女的寂寞感和空虚感,骤然变得格外强烈。于是,佳由子服毒自尽了。
“可是,她来热海的时候怎么带着毒药呢?”西村故意提出这个问题,可以为自己打掩护。
“一个人患了神经衰弱,时常想到死亡,总是随身带着毒药嘛。”
“是吗?我要是早发现就好了……”
于是,一切便告结束。新闻记者也会相信警方的看法,写出如下的报导:
“佳由子夫人苦于无儿无女,以致神经衰弱,遂于发作时饮毒身亡。”
西村想到:“看来这是行得通的。”于是他遵循这条路子实行计画。
3月31日早晨,西村临出门时,交给佳由子两颗巧克力糖丸。其中一颗是金纸包的,一颗是银纸包的。
“这药能治两日醉呢。明天早晨吃下去就行了。”
“两日醉!”佳由子笑了,“放心吧!我可不像你,不会狂喝滥饮的。”
“哎呀,就算喝得不多,总有一部分酒精留在体内嘛。据说这是最有害的。尤其是妇女,它会分解女性荷尔蒙,导致皮肤粗糙…,”西村说得活灵活现。他想:“无论如何得叫她明天早晨把这颗巧克力吃下去!”这“导致皮肤粗糙”的说法一语惊人,打中了要害。
佳由子立刻认真地问道:
“是吗?要把两颗一起吃掉,对不对?”
“啊,先吃包金纸的,过三分钟再吃包银纸的,这就行了。稍有点苦味,所以掺了巧克力。”
“知道了,先吃金纸的。”佳由子站起身,把两颗巧克力糖丸放进手提包。西村认为这就等于已经成功了。他在下工厂时,往金纸巧克力丸里掺了工业用氰酸钾。
吃下那颗巧克力,佳由子过不了三分钟就会一命呜呼。所以,她枕边会留下一颗银纸包的巧克力糖丸。警方会立即对剩下的这颗巧克力进行化验。结果找不出任何异常成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西村没给银纸巧克力掺任何东西……也许会有一个聪明的员警提出一种假设说:“佳由于服毒以后,由于味觉难受,想吃下这颗巧克力调解苦味,可是来不及吃下去就死了。”
西村想到:“巧克力丸是没法查出来源的。”这两颗巧克力,是从银座一家糖果店里买来的,西村去买的时候,正是店里顾客最拥挤的当口。
西村最后对佳由子说道:
“啊,对了!我忘了嘱咐你:这药要在喝酒以后过了一段时间才能吃,否则没有效力。”
这是西村的预防之策,以免佳由子在宴席上当场吃下那颗巧克力。
这一来,计画就毫无漏洞了。
湘南电车比较宽敞,大约因为这一天不是节假日。西村和房子在窗边的席位上相对而坐。邻席上空无一人。
“你还记得咱们上大阪时的情景吗?”房子主动拉开话题。大约半年前,西村曾去大阪出差。当时房子从横滨乘上同一列火车,两人一道旅行。房子心想:“那时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觉得满足了,根本没想到要杀死表姐,夺取她的丈夫。”
“嗯,还记得。那时你兴高采烈。那身白衣对你太合适了!”
“那现在呢?现在不美了?”
“我没这么说……”西村闪烁其词。
房子又想;“他终究还是惦着死去的表姐吧?”
西村觉得,房子上车以后,与他们先前会合时表现得有所不同。尤其是提起他们过去一道旅行的往事时,她的兴致稍有提高。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西村的心境。他想:“如果她还像刚才那样沉溺在犯罪意识里,连今后的设计也没法跟她商量。”
不过,他自己有几分心事,倒也是实在的。在尽情享受同房子一道旅行的乐趣之前,他必须先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
到达热海之后,刑警们少不得对他盘问一通。应付的办法,早就预想好了,而且经过了反复练习。不过,他仍然放心不下。他打算把能够设想到的一切提问统统拿来审问自己,从而备下一套无懈可击的回答。他想:“就像参加中学人学考试以前那样作好准备。”当时,父母亲按照入学试题集向他提问,反复进行口头问答的练习……
“哎,你怎么啦?是呀,我很理解你为表姐去世而悲痛的心情……”房子又抽了抽鼻子。
“哎呀,说不上悲痛嘛。说实话,倒是松了一口气。”西村慌忙答道。不过,他算定了这样回答准能讨好房子。
“真的吗?”房子说着,把头缩到西村面孔的下方,窥探他的神色。她万没想到,西村竟会公然说他“松了一口气”,所以房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然是真的!咱们不必提心吊胆了嘛!”西村说罢,点燃了香烟。房子悄悄地望望四周。她想:“要是有谁听见了,怎么得了!”然而,看来没有任何人对他们表示关心。
“这真叫我高兴哪!”房子轻声表白。西村最爱听房子说“真叫我高兴哪”这句话,所以房子也就常常有意这么说。接着,她耸耸肩膀,又悄声说道:
“表姐呀!你一定在天国对我们发火吧?”
西村见房子耸肩动臂,心想:“怎么?房子又显出本来面目了!不过,要是她在警官面前表现这种态度,会露马脚的!”
“哎,房子!”他轻声呼唤。
“什么?”
“咱俩一起跑去,员警会不会生疑呀?”
“不会呀!我是表姐的表妹,有血缘关系嘛!”
“是吗?可我总不放心。佳由子死了,我觉得痛快,可千万别流露在脸上!”
“就算流露在脸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一条法律规定了亲人死后必须悲痛?”
西村想:“这倒也是!他认为,要求房子谨慎从事,未免不合情理。房子以为佳由子真是自杀而死的。一方是杀人凶手,另一方却与罪案毫无干系。先前他和房子不能畅快地交谈,原因恐怕就在这里。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房子有些担心地想到。“佳由子死了,我感到痛快,可千万别流露在脸上!”这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房子觉得需要谨慎从事的应该是她自己。她的担心是有理由的。“这是因为我就是凶手!”可是西村居然也为此操心,这就非常费解了。房子嘴里衔着香烟,怀着诧异的心情,看着无精打采地眺望窗外景色的西村。
西村心里惴惴不安,只因为房子的气色过于开朗。他担心两人今后的关系会招致员警的怀疑。他觉得,还是适度地透露真相为妙。他应该暗示曾往巧克力糖丸里投毒一事,这样房子才会配合他假装哀痛。想到这里,西村说道:
“哎,房子,其实呀……”
“嗯?”
“啊,没什么!”西村欲言又止,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说为好,他噤口不言了。他想起了先前在餐厅里与房子会合时的情形。如果说出了真相,房子固然会在警官面前为他作一番精彩的表演。可是事情完结以后,她一定会和西村分道扬镳,这岂不断送了西村的一番苦心!
房子也在默默地沉思。她自以为明白了西村想说什么。她推测那句话的后半截应该是这样:“其实呀,我知道佳由子是你杀害的!”不过,他无疑是不愿伤害房子的感情,于是截住了话头。房子确信就是这么回事。正因为西村察觉了她的罪行,所以刚才还担心她会把秘密暴露给外人。若非如此,西村的担忧就毫无理由可寻了……
房子咬住嘴唇,心想:“怎么办才好呢?”
走进潮见庄旅馆,西村便向老板说明来意。这位老板身穿皮上衣,约莫50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也不答话,领着这对男女走进一个挂着“丝柏房”木牌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年近30岁的瘦条型女人。在他们旁边的地铺上,躺着一个脸上盖着白布的人体。那三个人见西村和房子走进房间,其中一个系深蓝色领带的男子说:
“啊,是西村贡先生吧?我是热海署的泷口警部。远道赶来,辛苦了!可是刚到就得麻烦你,请辨认遗体吧。”他说着,一把掀开白布。
这无疑是佳由子,而且分明已经死了。不过,据书本上说,氰酸钾中毒的典型症状是皮肤呈青紫色,这在佳由子身上却看不出来。
“可她肯定是死了。”西村想到。这一瞬间,他觉得心里某一部分极度紧张,其余部分却反而松弛下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是内人。”他简短地说道。
“果然如此!那么得马上解剖遗体了。我们认为是氰酸钾中毒,不过还得履行手续……”泷口警部说到这里,用目光对另外那个男人示意。
那个男人和潮见庄的老板不慌不忙地给佳由子脸都盖上白布,弯身去抬遗体。
“表姐!”
这时候,房子发出一声尖叫,很似凄厉的哀号。她扑到地铺上,一把抱住佳由子。
西村着慌了。他惟恐房子一时感情冲动,无意中暴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表姐呀,原谅我吧!我和表哥……”如果她张口说出这样的话,显然会引起员警怀疑。于是,他赶紧走上去,摇着房子那丰腴的肩胛劝慰道:
“房子呀,你得冷静些!”
房子用手绢捂住眼睛,嘤嘤哭泣,站了起来。西村认为有必要为房子的感情冲动做出解释,便说道:
“这是内人的表妹,以前住在我们家,去年春天才搬走。和内人就像亲姐妹一样。”
“哦哦。”泷口警部嘴里应着,实际上却好像漠不关心,也许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的缘故吧。西村想到:“热海一带的警官都给温泉泡得昏头昏脑了吧?”
警部说话了:“虽然不是时候,可我还想提几个问题……”
“哦,这就来了!”西村想着,故意摆出正襟危坐的架式。
“啊,请问吧。”
警部拿出笔记本。这时候,仍然用手绢捂着两眼的房子说:
“嗯——我想整整容再来。”
“啊,请便,请便。出门左拐就是洗脸间。”警部详为指点。房子起身出去了。
房子到了走廊上,在手帕掩盖下伸伸舌头,心想:“这警官对女人倒挺殷勤。”接着她按照指点快步走去。
刚才走进“丝柏房”时,她首先查看佳由子枕边有没有牙膏和漱洗用具之类的东西。如果毒药过早发作,佳由子就来不及收拾这些东西,所以洗漱用具就会留在她身边,而员警不久也会注意到其中的奥妙。在这种场合,就必须钻个空子把那些东西藏起来。可是,她发现佳由子身边没有牙膏之类。于是她松了一口气。“肯定是讲究整洁的表姐忍着气闷的痛苦把它们收在手提包里面了。”那只手提皮包就搁在房间一隅,摆得稳稳当当。不过危险仍然存在。凭房子的经验,住旅馆的人常常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忘在洗脸间里。特别是有人在等着你漱洗完毕的情况下,更容易忘记把手镜、肥皂和牙刷这些小件物品装回洗漱用具盒里。佳由子也可能疏忽大意的,万一她把牙膏忘在洗脸间了,结果不堪设想。“能不能想个办法去查看一下又不至于引起怀疑呢?”
于是她想出了扑到尸体上恸哭的主意。哭得泪流满面,要去洗洗,人家决不会疑心。她还知道,男人对于哭泣的女人总是宽大为怀的。所以,这是一箭双雕……
洗脸间很好找。她迅速地环顾四周,见走廊上远近无人,便走了进去。然而洗脸间里根本没有牙膏或牙刷。
房子更加自信了。“这一来,十有八九可以放心了。”于是,她随便洗洗脸,便往“丝柏房”走回去。
西村摆好回答提问的架式,觉得眼前的场面和预想中的大相径庭,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他想像中,佳由子身边应该围着一大群女客。至少佳由子那几位密友,时常上西村家里走动的,无论如何应该在场。可是房间里只有一个女人,看似佳由子的老同学,但西村并不认识她。这个妇人在西村走进房间时,只是默默地行了个鞠躬礼,此后再也不望西村,老是沉静地注视着她自己的膝盖,身子几乎纹丝不动。看来她对佳由子的死深感悲痛。“想来佳由子生前不会与这个女人有什么深交,可是她……”西村对这个妇人在场特别挂心。
还有一件事使他忧心忡忡,那就是佳由子的遗体凭靠的枕头边并不见那一颗巧克力糖丸。在他的预想中,那里应该剩有一颗银纸包裹的巧克力,和一片从糖丸上剥落下来的金色包装纸。而且,他还想好了下面的一问一答:
“夫人有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的习惯吗?”
“嗯——好像没有……”
不过,死者枕边为什么不见巧克力糖丸呢?稍一思考,也就立刻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哦,一定是交给鉴定部门化验去了!”可想而知,尽管这里的员警在温泉里泡昏了头脑,他们毕竟不会忘记采取这样的基本措施。
除这几点以外,提问和回答都是按照他的预想进行的。
房子回到“丝柏房”,在离西村稍远处就坐。这种做法,也许难免给人以不自然的印象,但她很想看到西村回答警部提问时的表情,所以甘冒风险。
当时,西村正在诚惶诚恐地低声回答问题:
“这倒使我想起来了。她急切地想生孩子,可是……”
“有孩子吗?”
“一个也没有。也许我们夫妻某一方是有缺陷的?如今我也死心了。”
“什么?”房子想到,“岂有此理!”她知道西村买过避孕药。既然想生孩子,又何必买避孕药呢?
她再次窥探西村的表情。西村说话时,眼光落在他正对面的警部的膝头上,但他或许感到了房子的视线,斜眼向她投去一瞥。那眼神竟是十分阴险,是房子在他眼睛里从未见过的。房子不由自主地回避那道目光,然后想到:“看来他正在挖空心思编造表姐自杀的动机。也许他以为表姐之所以寻死,是因为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他担心警部疑心及此,便捏造另外一种动机。”
房子如此解释西村睁眼瞎说的原因。这一来,她被竭力掩盖两人私情的西村感动了,对那阴险的眼神并不在意。
“原来是这样!”警部说着,会上了笔记本,“说来未免失礼了:你们养不出小孩,原因恐怕在丈夫这一方。”
“嗯?”西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夫人已经怀孕啦!你没发觉吗?”
房子大吃一惊,忙朝西村望去。就在这一瞬间,坐在他们身后倾听警部与西村之间问答的那个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当即起身离坐,朝门外跑去。
西村从警部这里得知,佳由子已有三个月身孕。这件事对他好似晴天霹雳。紧接着,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莫不是警方的圈套?”然而警部并没有留心察看西村的表情。“难道真有其事?真是岂有此理!”他脑子里纷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
自从他们结婚以来,西村一直用避孕药防止生育,从不曾失败。难道偏偏是这一次……
“啊,恕我没有早说。”对于西村的心慌意乱,警部似乎毫不顾虑。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情:“刚才跑出去的女人,就是情夫的妻子……”
西村根本不懂这话的意思。“情夫……情夫……”
“啊?”
“唉,和夫人一起服毒的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呀!”
“哦?除了内人,还有人死了?”
西村嘴里发问,心里却在思忖:“有两个人分吃了那颗巧克力?差错究竟出在哪儿呢?”
房子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幅场景。
早晨。洗脸间里。佳由子洗漱完毕,正要回房。一个陌生男人走来,面带难色,自言自语:
“这家旅馆怎么不备牙膏呢?”佳由子听见了这句话。
“先生,如果女用牙膏也行的话,请用我的吧。”
男人道谢之后,便用那支牙膏……
想到这里,房子心里发慌了:“要是这样,那支牙膏会在哪儿呢?”
“西村先生,这么说你并不知道?我们通知了浦田警署的,也许他们对你难以启齿吧。你夫人是与一个男人殉情自杀呀!”
“可内人说是同学会……”西村没有把话说完。他想:“那是佳由子骗我吧?”
“为了解释清楚,还是从头说起吧。”警部再次拿出记事本,边看边说。
据警部说,前天夜里,佳由子偕同一个男人住进了潮见庄。他们在留宿登记表上填写了如下内容:原岛研一(37岁),妻加代子(31岁),住东京都新宿区下落合二丁目。今天早晨,女招待叫他们起床,发现他们双双死在同一张床上。枕边有一张纸片,好像包过药剂。经检验,纸片上有氰酸钾。男方身上带有名片,女方所带的手提皮包内侧有名片,于是很快就查明了两人的真实身份。
“也就是说,从夫人的角度看来,她和丈夫长年在一起未杯小孩,而这一次却有了身孕,肯定会暴露她的外遇。她想瞒着丈夫堕胎,可是想不出妥善的办法。怀孕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更明显,她觉得走投无路了……”
警部以同情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说明。
警部走后,西村和房子面面相觑,双方都是神色茫然。过了一阵,还是房子先开口:
“万没想到表姐有了情夫!”
“啊!”
“怎么?你吃醋了?”
“怎么是吃醋呢……只是觉得很难相信。”
“确实不可思议2不过这样一来,咱们就可以卸掉心上的负担了,对吧?她不是因为知道了咱俩的事而自杀的嘛……”
“嗯…其实她用不着这么死心眼。向我坦白她有了情夫,我也不会生气……”
“为什么?因为自己也有情妇?”
女招待走进房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她来问两位客人是否在这里过夜。
“是啊,索性在这儿等到遗体火化以后再把骨灰带回去,今晚就在这儿留宿吧。房间得另换一间。还有——这是不用说的,两个铺位要分开。”
房子背着女招待伸了伸舌头。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给贵店添了很多麻烦,待会儿请老板来一趟吧,我想向他道歉。”
“是,我都照办。那就先请入浴吧。二位入浴时,我把行李搬到‘桐木房’去。”
女招待走了。
“怎么样?来个家庭合浴吧?”西村说道。
“想得倒美!仍然有这份胆量?”
“哈哈哈……那好,今天就委屈一下吧。”
两人嘻笑调情,说些不合天良时宜的鬼话。
从温泉里出浴以后,西村回到“桐木房”。这时房子尚未出浴。
已经死去的佳由子,仍然抱曳着西村的思绪,但那与房子公开同居的期待,更多地占据了西村的心。此刻房子大约还泡在温泉水里,西村的心多半牵挂在她的身上。他的渴望与时俱增。“现在的这对夫妻,与过去的那对夫妻迥然不同。”接着,西村起了一个青年人的念头。他和房子即将重新建立起新的关系,为了新起点上的第一次接吻,事先应该尽可能地消除口里的烟味。于是,他把佳由子的那只小提包打开,取出那套女用漱洗用具,离开房间去刷牙。
房子把房间环视一遍,发现毛巾架上挂着一条湿浴巾,便知道西村已经出浴了。他不在房间里,也许是上厕所去了吧。“乘此机会把那管牙膏处理掉吧。”房子把佳由子的小提包打开一看,方知里面没有洗漱用具。她想:牙膏很小,说不定藏在底下了。于是她伸手在包里探模。没有牙膏,倒是找到了两颗巧克力糖丸。她记得西村曾经嘴对嘴给她喂过巧克力。这回忆使她心里涌出一股蜜泉。“今天也要这么干!”她剥下金色的包装纸,用嘴衔住了巧克力糖丸。接着,她等着西村回房。
然而西村迟迟没有出现。她等得不耐烦了,便把糖丸吃了下去。“还有一颗呢,用它接吻就行了。”
大约10分钟后,,旅馆老板发现了两人的尸体。客店里怪事迭起,他只好自叹倒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