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廷走了进来,那些人都不敢抬头来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
他看了几圈,直到二楼上有人叫着他,他才又转身抬脚上了楼。
这顷水坊是富贵无比,也难怪是长京城内最大的风月之地了。
“大人,这里有血迹。”
叫他的人指给他看了这地上遗留的痕迹,这血是一路滴进了这小阁。
赵书廷皱着眉目抬脚一把掀开了这珠帘玉幕,这流光描金的幻象,与他这样带着嗜血气息的人是格格不入。
他往里面看了一眼,没看见他想看的,却只见得是个惊慌失措的抱着琵琶的小娘子。
她抱着琵琶,眼神畏惧,手脚慌乱,靠在身后的窗阁,不敢轻易挪动。
赵书廷这般要吃人的架势实在是把她吓到了。
她皱着眉,手还抚上琵琶上的弦。
身边还有行查司的人左右看着她。
“你们散开吧。”
她这样的惊慌,还有行查司的人在架着她,她怎么回话。
……
赵书廷让左右的人都退了下去,她看见身边这两个黑影终于是消退了去,又抱紧了手中的琵琶。
“这血迹,是哪里来的?”
他冷漠的嗓音在这个小阁里响起,她是被吓怕了,还没回过神来。
“我是在问你,这血迹是哪里来的?没听清楚吗?”
赵书廷又冷眼直直的盯着她,加重了刚刚话里的音调。
她越听越往后缩,这小阁里的氛围越是骇人了些。
清冷的月光此番也变成了剑上那一丝寒光,直直的是要人的性命。
这下,两相对峙,赵书廷这气势是一点也不让。
那位管事的得了信又急着冲了过来说道,
“哎哟,大人,这哪是什么敌国奸细啊,她是我们这儿的琵琶名手,在长京也是待了有五六年了。”
这管事的眼里是又急又怕,转眼过去看着那位女子的时候眼里竟有几分怜惜。
她也红了眼,面上是几分娇怜的神色。
那眼泪挂在眼下,是混入了脸上的几抹胭脂,又如红烛泪一般。
“大人,这长京城内,这位娘子的名声也是众人皆知的,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查验。”
三两句话,这管事的是想给她择干净,她这副仙姿和这一手的琵琶技艺,那可是个摇钱树。
也怪不得她急。
她要是没了,这顷水坊就得损失多少啊。
赵书廷是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他只要去查验一番即可。
但是,赵书廷并没有打算轻易就这样饶过她。
“将这位管事的带下去,你们都撤了吧。”
赵书廷淡淡的说了这一句,其余人就都退下了。
该搜查的都搜完了,没有发现刚刚那个人的踪影。
那个女子见着人是都走了,心里是松快了些。
她以为面前这位被他人称作大人的公子,也要退下了,她不敢抬眼去看他。
她的面纱早就在惊慌中掉落了,她的一眼一色,赵书廷都看在眼里。
“可是,我还是心存疑惑。”
这份声音,比刚刚更显冷冽,还带着几分渗人的阴魂感。
赵书廷眼底的狠意让她不敢随意抬头相看,她只是屈着身,抱着琵琶向他行了礼。
可赵书廷却不管她这番做派,直接拿起了剑对着她,那剑端的寒光照清楚了这女子脸上的紧张神色,还有几颗冒出的冷汗。
“这,血迹,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一个字的一个字的跟她讲清楚这一遍,她也被吓得抬起了头来看着他。
他面色冷峻,眉目紧皱,虽手执着剑,但这女子还是看出了他脸上有一丝病态的颓靡。
或是疲累,有些倦态。
看他这番气质,应该是贵族中人,也不是什么地痞强盗,还是讲几分道理的。
“大人恕罪,小女子是被吓走了魂,一时忘了给大人回话。”
她及时的弯了身,回答着赵书廷的话。那把剑还指着她,她是还有几分胆怯的。
“这血迹是,是刚刚那个逃走的人留下的。”
她是猜到了他应该是在追捕那个人,可惜,那个人刚刚趁乱进了她这小阁,又威胁她,还拿走了些钱财,她不敢抵抗,因此,她还受了伤。
“是看见那个逃犯了?”
“是。”
她仔细的回答着他的话,怕他不信,她又放下了琵琶,掀开了左手前段的衣裳,她手上还有道伤口,是被逃犯误伤的。
赵书廷只管疑心了,没看见她那珊瑚红的衣衫上,居然还浸着血。
她刚刚还抱着琵琶,也是没止血,压住了伤口。
“不早说。”
他无奈的扔下了这一句,看了一眼她的伤后又转过了身,收了剑就下楼去了。
等赵书廷真的走了,那女子才真的放下心来,刚刚的那把剑,直指她的心口,那上面的血,直让她冒冷汗。
她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头上的发丝都乱了许多,珠钗晃动,是显着她的心。
她喘了两口气,虽是凶险无比,但是,刚刚赵书廷的那般身影,却是映入了她的心里。
他虽面冷,但是眼睛里却是有一种如琉璃般的光芒。
这般清冷的郎君身姿,却也是她这琵琶曲里的风流韵致。
……
赵书廷下了楼,听他们都说没有看见逃犯的身影,就让他们先撤了。
“今夜,行查司例行盘查城内混迹的贼人,各位如有内情,也可告诉行查司的人,有赏。”
说完就要走,恍惚间,赵书廷却是看见了这里面被压住的人群中,有一个似乎很熟悉的身影。
他心里懂了许多,却也没有挑明,那人,自然是知道他赵书廷是谁的。
“行了,回去吧。”
“是。”
官兵还在街上巡逻勘察,赵书廷有些泄气,这要是今天把他抓着了,他手里又可以多捏一个把柄了。
赵书廷把剑丢给了吏苏,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刚刚,那里面是流光浮影,让人是眼花缭乱,不禁让人沉迷其中。
灯会都散了,这街上是突然冷清了许多。
“吏苏。”
“大人何事要吩咐?”
“找人盯着刚刚那个弹琵琶的,有什么情况记得回禀。”
“是。”
盯着一个风月之地的琵琶女,这可不像是他的行事。
“大人,是觉得她有问题?”
“先盯着,别多问。”
“是。”
他收了手帕,想着刚刚还看见的那人,心里盘算了几分,想着就直接回府吧。
“吏苏,我等会就不回去了,剩下的事儿你替我处理吧。”
“是,大人。”
得了话,吏苏带着剩下行查司的人就回去了。
赵书廷还在缓神。
赵书廷回身又看了看这个顷水坊,神色并不放松。
……
才看了没多久,这身后倒是出现了个声音。
“赵指挥?”
赵书廷听见了声儿回了身过去,眼神里带着万分的防备。
余大人向他拱手做礼道,又说,
“原来赵指挥也喜欢这儿的琴声名曲?”
他这话是说的奇怪,赵书廷一下就摸准了他话里的那层意思。
“余大人想错了,我是来例行盘查的。”
“今夜城内,有几个贼人混入其中,想要做乱,我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也不大懂什么音韵雅乐,没有那份闲心。”
余大人边听着他说完,边往他身后的顷水坊瞧了几眼,赵书廷也不让,又说了句,
“怎么?我今夜盘查顷水坊,是影响余大人来这儿寻欢作乐了?”
“现在我也盘查完了,余大人想要进去,可自便。”
他也不怕什么谏议官来上奏弹劾他,赵书廷有些心烦,说了句告辞后就想要离开。
“赵指挥追捕的不是逃犯,是细作吧?”
赵书廷的脚刚要挪开,余大人这话,是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他又变得紧张了许多,这查验细作,可不是个好利头。
“余大人,是想来套本指挥的话吗?”
赵书廷这才正眼瞧着他,他这番脸色,是想套出些什么。
“本官不敢,赵指挥如此尽心尽力,本官怎么敢质疑指挥的忠心呢?”
忠心?哼,赵书廷心里很是不屑,这出事的时候是他这等官阶低下的朝廷命官上前拼命,若是做的不好,这平白的可能还要被质疑忠心。
但除了皇帝,其他人,没有资格来质疑。
他又凭什么。
这刚刮了一阵冷风,吹得这街上的花灯都随意在地上滚动,有一张残破的灯纸被风吹在了赵书廷的左脚边。
赵书廷话说的是有几分不大好听,他的脸色也是难看惯了的。
“余大人,这番说忠心,是几个道理?”
他反过来质问着他,既然他要以官阶论事,那他也只好拿身份出来压人了。
“这忠不忠心的,余大人有资格跟我说吗?”
他话里带着几分不退让的气势,直直的逼压着他。
他眼神里的寒意都跳出了他的眼眶萦绕在了他的眉目纹路之间,那幽深的眼色直视着他面前的余大人。
“就算大人要跟我论这些,那也是在陛下面前。可大人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我奉劝大人,可不要以为天黑就可以随意攀咬别人。”
“我虽然只是小小的行查司指挥,但是我,也是有仇必报的人。”
他说的时候,还装着笑。
余大人虽听说了这位赵大人那是面冷如冰,可以往也是没有亲身见识过。
这下,就如那冬日里凛冽的寒风一般,刺骨入心。
“是,是本官唐突了,今日冒犯了赵指挥,还请赵指挥不要记仇,不要跟我计较。”他急忙低了头向他请罪。
以权势压人,虽然有些不合这天地道理,但是见效很快,赵书廷见势也收了嘴,说着就要离开了。
这话里自然是没有几分真心的。
赵书廷也只当刚刚那些话都随了风去吧,不入耳。
……
回府的时候,成七在门口等着他,说,赵相要请他去书房谈话。
正巧,家里的那个今天也去了顷水坊厮混,正好告诉赵相,他这也不算是趁机告状吧。
“行,等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他衣服上还带着点血迹,刚刚又去了顷水坊,身上沾上了那些胭脂烟柳的味道,有些明显,是要换一件的。
墨绿色衣袍上身,他眼眸深黑,成七提着灯在旁给他照路。
……
赵相这是在书房等了他有半个多时辰了,他立身背手站在窗前看了许久的灯下花月。
直等着敲门声儿响起了他才缓缓的转过了身来。
屋子里点着云檀香,赵书廷闻着倒是心静了几分。
“爹。”
赵书廷先唤了他一声,给他请了安。
“书廷事多,回家晚了,给爹请安也是晚了。”
“无妨,我理解。”
赵相叫他坐下,喝杯刚沏好的茶。
“爹,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我吗?”
赵书廷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倒还没先喝茶。
“今夜的灯会,也是被你们行查司的人给搅乱了吧?”
“幸好,我叫人去找书夏她们早些回来了。”
赵相还是觉得自己早有先见之明。
“儿子是例行公事,追捕逃犯,这灯会也不是我存心要搅乱的。”
赵书廷先轻呷了一口这杯茶,很是淡定的回了话。
“你是觉得这城内很不太平吧?什么逃犯奸细,要安个什么罪名由头,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爹这话说得也是没错。”
他不惊慌,不管是逃犯还是奸细,他都要解决掉。
“你心里要是真有个什么盘算,一切都要谨慎行事,不管是查什么,最终陛下都要知道的。”
“是,儿子知道。”
他是听出了赵相话里的担心,但是这话里的火力也不该只有他一个人来受。
“对了,爹。儿子今夜去追捕逃犯的时候,追到了顷水坊,进去搜查的时候,看着四弟弟也在那儿呢。”
“他应该是认出我了,抬起头来怯生生的瞧了我一眼。”
赵书廷话里带着些许戏谑,神色很是放松的喝着手里杯中的茶,时不时的用着余光看了看赵相是个什么脸色。
倒也不是真的想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也不是想趁着机会告状报复。
赵书廷见着赵相的表情是有几分难看,又赶紧解释说,
“爹也不要觉得儿子是小人告状,而是现在城内混乱,混入了细作,这顷水坊也是个可疑之点。这眼下,是不大合适再去那儿寻欢作乐了。”
“儿子的意思是想让爹告诫四弟弟,眼下不能随意胡闹,要是让别人抓住了我们赵家的把柄,进了刑部或者是司狱,那儿子又该怎么秉公处置呢?”
他越说,心里是越出气了些,这后院里的崔姨娘既然是要给书夏脸色看,那他也不会轻易让她们好过。
赵相虽然不多言,但是眼神也是发冷,眼眸上还染上了一丝薄怒。
怕他真的动气,赵书廷又往他的茶杯中添了口茶道,
“爹且宽心,就算是真的有事,儿子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知道。”
赵相淡淡的回了他一句,真是人各有不同,赵书廷虽也是二十左右年纪的少年郎君,但行事说话也是沉稳的很。
也是赵相带着他很早就在朝堂上厮杀过了,见识了不少的场面。
自己心里虽看重赵书廷,但也是记挂着后面几个不成器的。
可他们又是什么做派。
“爹可要保重身子,若是爹不想管,交给儿子也行。”
“都这会儿了,想必他也偷偷回来了。”
“不用你,要是让你去处置他,怕他心里也会有别的心思,会觉得不公。”
“来人。”
赵相朝着门口唤了一声,底下的人应了。
“相公是有何吩咐?”
“去看四公子在屋里没?要是在,就叫他给我过来。”
“是。”
茶香染上了赵书廷的手指,他心里琢磨着赵相的用意,既然不要他管,那他还是先下去吧。
“爹,既然爹心里有盘算了,那儿子就先退下了。”
赵相挥了挥手让他自行下去就是,他扶额,还有些伤神。
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就是想说说话。
……
出了书房的门,夜色如泼墨一般,赵书廷心觉有些累了,直接就想回房去睡的。
月光又是皎皎如神明一般,书房后的那排墨竹随风而动,惨绿的光影袭来,映在了他这身墨绿的长袍上。
隐隐的似有光泽流动,或许有晚云飘动,竟如琉璃般。
顷水坊的珠色依旧,那挑弦的女子用杆子撑开了那扇画着芍药的明窗,这轮明月又映入了她的杏眼中。
淡粉装饰,她眉眼紧盯着,脸上也似挂着了几分如月的润泽。
这个天里,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暖房里的灯芯又烧了一刻,窗阁前的女子,谁的心又似被挑了一下,久久归不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