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回

赵书廷走了进来,那些人都不敢抬头来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

他看了几圈,直到二楼上有人叫着他,他才又转身抬脚上了楼。

这顷水坊是富贵无比,也难怪是长京城内最大的风月之地了。

“大人,这里有血迹。”

叫他的人指给他看了这地上遗留的痕迹,这血是一路滴进了这小阁。

赵书廷皱着眉目抬脚一把掀开了这珠帘玉幕,这流光描金的幻象,与他这样带着嗜血气息的人是格格不入。

他往里面看了一眼,没看见他想看的,却只见得是个惊慌失措的抱着琵琶的小娘子。

她抱着琵琶,眼神畏惧,手脚慌乱,靠在身后的窗阁,不敢轻易挪动。

赵书廷这般要吃人的架势实在是把她吓到了。

她皱着眉,手还抚上琵琶上的弦。

身边还有行查司的人左右看着她。

“你们散开吧。”

她这样的惊慌,还有行查司的人在架着她,她怎么回话。

……

赵书廷让左右的人都退了下去,她看见身边这两个黑影终于是消退了去,又抱紧了手中的琵琶。

“这血迹,是哪里来的?”

他冷漠的嗓音在这个小阁里响起,她是被吓怕了,还没回过神来。

“我是在问你,这血迹是哪里来的?没听清楚吗?”

赵书廷又冷眼直直的盯着她,加重了刚刚话里的音调。

她越听越往后缩,这小阁里的氛围越是骇人了些。

清冷的月光此番也变成了剑上那一丝寒光,直直的是要人的性命。

这下,两相对峙,赵书廷这气势是一点也不让。

那位管事的得了信又急着冲了过来说道,

“哎哟,大人,这哪是什么敌国奸细啊,她是我们这儿的琵琶名手,在长京也是待了有五六年了。”

这管事的眼里是又急又怕,转眼过去看着那位女子的时候眼里竟有几分怜惜。

她也红了眼,面上是几分娇怜的神色。

那眼泪挂在眼下,是混入了脸上的几抹胭脂,又如红烛泪一般。

“大人,这长京城内,这位娘子的名声也是众人皆知的,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查验。”

三两句话,这管事的是想给她择干净,她这副仙姿和这一手的琵琶技艺,那可是个摇钱树。

也怪不得她急。

她要是没了,这顷水坊就得损失多少啊。

赵书廷是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他只要去查验一番即可。

但是,赵书廷并没有打算轻易就这样饶过她。

“将这位管事的带下去,你们都撤了吧。”

赵书廷淡淡的说了这一句,其余人就都退下了。

该搜查的都搜完了,没有发现刚刚那个人的踪影。

那个女子见着人是都走了,心里是松快了些。

她以为面前这位被他人称作大人的公子,也要退下了,她不敢抬眼去看他。

她的面纱早就在惊慌中掉落了,她的一眼一色,赵书廷都看在眼里。

“可是,我还是心存疑惑。”

这份声音,比刚刚更显冷冽,还带着几分渗人的阴魂感。

赵书廷眼底的狠意让她不敢随意抬头相看,她只是屈着身,抱着琵琶向他行了礼。

可赵书廷却不管她这番做派,直接拿起了剑对着她,那剑端的寒光照清楚了这女子脸上的紧张神色,还有几颗冒出的冷汗。

“这,血迹,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一个字的一个字的跟她讲清楚这一遍,她也被吓得抬起了头来看着他。

他面色冷峻,眉目紧皱,虽手执着剑,但这女子还是看出了他脸上有一丝病态的颓靡。

或是疲累,有些倦态。

看他这番气质,应该是贵族中人,也不是什么地痞强盗,还是讲几分道理的。

“大人恕罪,小女子是被吓走了魂,一时忘了给大人回话。”

她及时的弯了身,回答着赵书廷的话。那把剑还指着她,她是还有几分胆怯的。

“这血迹是,是刚刚那个逃走的人留下的。”

她是猜到了他应该是在追捕那个人,可惜,那个人刚刚趁乱进了她这小阁,又威胁她,还拿走了些钱财,她不敢抵抗,因此,她还受了伤。

“是看见那个逃犯了?”

“是。”

她仔细的回答着他的话,怕他不信,她又放下了琵琶,掀开了左手前段的衣裳,她手上还有道伤口,是被逃犯误伤的。

赵书廷只管疑心了,没看见她那珊瑚红的衣衫上,居然还浸着血。

她刚刚还抱着琵琶,也是没止血,压住了伤口。

“不早说。”

他无奈的扔下了这一句,看了一眼她的伤后又转过了身,收了剑就下楼去了。

等赵书廷真的走了,那女子才真的放下心来,刚刚的那把剑,直指她的心口,那上面的血,直让她冒冷汗。

她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头上的发丝都乱了许多,珠钗晃动,是显着她的心。

她喘了两口气,虽是凶险无比,但是,刚刚赵书廷的那般身影,却是映入了她的心里。

他虽面冷,但是眼睛里却是有一种如琉璃般的光芒。

这般清冷的郎君身姿,却也是她这琵琶曲里的风流韵致。

……

赵书廷下了楼,听他们都说没有看见逃犯的身影,就让他们先撤了。

“今夜,行查司例行盘查城内混迹的贼人,各位如有内情,也可告诉行查司的人,有赏。”

说完就要走,恍惚间,赵书廷却是看见了这里面被压住的人群中,有一个似乎很熟悉的身影。

他心里懂了许多,却也没有挑明,那人,自然是知道他赵书廷是谁的。

“行了,回去吧。”

“是。”

官兵还在街上巡逻勘察,赵书廷有些泄气,这要是今天把他抓着了,他手里又可以多捏一个把柄了。

赵书廷把剑丢给了吏苏,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刚刚,那里面是流光浮影,让人是眼花缭乱,不禁让人沉迷其中。

灯会都散了,这街上是突然冷清了许多。

“吏苏。”

“大人何事要吩咐?”

“找人盯着刚刚那个弹琵琶的,有什么情况记得回禀。”

“是。”

盯着一个风月之地的琵琶女,这可不像是他的行事。

“大人,是觉得她有问题?”

“先盯着,别多问。”

“是。”

他收了手帕,想着刚刚还看见的那人,心里盘算了几分,想着就直接回府吧。

“吏苏,我等会就不回去了,剩下的事儿你替我处理吧。”

“是,大人。”

得了话,吏苏带着剩下行查司的人就回去了。

赵书廷还在缓神。

赵书廷回身又看了看这个顷水坊,神色并不放松。

……

才看了没多久,这身后倒是出现了个声音。

“赵指挥?”

赵书廷听见了声儿回了身过去,眼神里带着万分的防备。

余大人向他拱手做礼道,又说,

“原来赵指挥也喜欢这儿的琴声名曲?”

他这话是说的奇怪,赵书廷一下就摸准了他话里的那层意思。

“余大人想错了,我是来例行盘查的。”

“今夜城内,有几个贼人混入其中,想要做乱,我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也不大懂什么音韵雅乐,没有那份闲心。”

余大人边听着他说完,边往他身后的顷水坊瞧了几眼,赵书廷也不让,又说了句,

“怎么?我今夜盘查顷水坊,是影响余大人来这儿寻欢作乐了?”

“现在我也盘查完了,余大人想要进去,可自便。”

他也不怕什么谏议官来上奏弹劾他,赵书廷有些心烦,说了句告辞后就想要离开。

“赵指挥追捕的不是逃犯,是细作吧?”

赵书廷的脚刚要挪开,余大人这话,是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他又变得紧张了许多,这查验细作,可不是个好利头。

“余大人,是想来套本指挥的话吗?”

赵书廷这才正眼瞧着他,他这番脸色,是想套出些什么。

“本官不敢,赵指挥如此尽心尽力,本官怎么敢质疑指挥的忠心呢?”

忠心?哼,赵书廷心里很是不屑,这出事的时候是他这等官阶低下的朝廷命官上前拼命,若是做的不好,这平白的可能还要被质疑忠心。

但除了皇帝,其他人,没有资格来质疑。

他又凭什么。

这刚刮了一阵冷风,吹得这街上的花灯都随意在地上滚动,有一张残破的灯纸被风吹在了赵书廷的左脚边。

赵书廷话说的是有几分不大好听,他的脸色也是难看惯了的。

“余大人,这番说忠心,是几个道理?”

他反过来质问着他,既然他要以官阶论事,那他也只好拿身份出来压人了。

“这忠不忠心的,余大人有资格跟我说吗?”

他话里带着几分不退让的气势,直直的逼压着他。

他眼神里的寒意都跳出了他的眼眶萦绕在了他的眉目纹路之间,那幽深的眼色直视着他面前的余大人。

“就算大人要跟我论这些,那也是在陛下面前。可大人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我奉劝大人,可不要以为天黑就可以随意攀咬别人。”

“我虽然只是小小的行查司指挥,但是我,也是有仇必报的人。”

他说的时候,还装着笑。

余大人虽听说了这位赵大人那是面冷如冰,可以往也是没有亲身见识过。

这下,就如那冬日里凛冽的寒风一般,刺骨入心。

“是,是本官唐突了,今日冒犯了赵指挥,还请赵指挥不要记仇,不要跟我计较。”他急忙低了头向他请罪。

以权势压人,虽然有些不合这天地道理,但是见效很快,赵书廷见势也收了嘴,说着就要离开了。

这话里自然是没有几分真心的。

赵书廷也只当刚刚那些话都随了风去吧,不入耳。

……

回府的时候,成七在门口等着他,说,赵相要请他去书房谈话。

正巧,家里的那个今天也去了顷水坊厮混,正好告诉赵相,他这也不算是趁机告状吧。

“行,等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他衣服上还带着点血迹,刚刚又去了顷水坊,身上沾上了那些胭脂烟柳的味道,有些明显,是要换一件的。

墨绿色衣袍上身,他眼眸深黑,成七提着灯在旁给他照路。

……

赵相这是在书房等了他有半个多时辰了,他立身背手站在窗前看了许久的灯下花月。

直等着敲门声儿响起了他才缓缓的转过了身来。

屋子里点着云檀香,赵书廷闻着倒是心静了几分。

“爹。”

赵书廷先唤了他一声,给他请了安。

“书廷事多,回家晚了,给爹请安也是晚了。”

“无妨,我理解。”

赵相叫他坐下,喝杯刚沏好的茶。

“爹,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我吗?”

赵书廷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倒还没先喝茶。

“今夜的灯会,也是被你们行查司的人给搅乱了吧?”

“幸好,我叫人去找书夏她们早些回来了。”

赵相还是觉得自己早有先见之明。

“儿子是例行公事,追捕逃犯,这灯会也不是我存心要搅乱的。”

赵书廷先轻呷了一口这杯茶,很是淡定的回了话。

“你是觉得这城内很不太平吧?什么逃犯奸细,要安个什么罪名由头,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爹这话说得也是没错。”

他不惊慌,不管是逃犯还是奸细,他都要解决掉。

“你心里要是真有个什么盘算,一切都要谨慎行事,不管是查什么,最终陛下都要知道的。”

“是,儿子知道。”

他是听出了赵相话里的担心,但是这话里的火力也不该只有他一个人来受。

“对了,爹。儿子今夜去追捕逃犯的时候,追到了顷水坊,进去搜查的时候,看着四弟弟也在那儿呢。”

“他应该是认出我了,抬起头来怯生生的瞧了我一眼。”

赵书廷话里带着些许戏谑,神色很是放松的喝着手里杯中的茶,时不时的用着余光看了看赵相是个什么脸色。

倒也不是真的想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也不是想趁着机会告状报复。

赵书廷见着赵相的表情是有几分难看,又赶紧解释说,

“爹也不要觉得儿子是小人告状,而是现在城内混乱,混入了细作,这顷水坊也是个可疑之点。这眼下,是不大合适再去那儿寻欢作乐了。”

“儿子的意思是想让爹告诫四弟弟,眼下不能随意胡闹,要是让别人抓住了我们赵家的把柄,进了刑部或者是司狱,那儿子又该怎么秉公处置呢?”

他越说,心里是越出气了些,这后院里的崔姨娘既然是要给书夏脸色看,那他也不会轻易让她们好过。

赵相虽然不多言,但是眼神也是发冷,眼眸上还染上了一丝薄怒。

怕他真的动气,赵书廷又往他的茶杯中添了口茶道,

“爹且宽心,就算是真的有事,儿子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知道。”

赵相淡淡的回了他一句,真是人各有不同,赵书廷虽也是二十左右年纪的少年郎君,但行事说话也是沉稳的很。

也是赵相带着他很早就在朝堂上厮杀过了,见识了不少的场面。

自己心里虽看重赵书廷,但也是记挂着后面几个不成器的。

可他们又是什么做派。

“爹可要保重身子,若是爹不想管,交给儿子也行。”

“都这会儿了,想必他也偷偷回来了。”

“不用你,要是让你去处置他,怕他心里也会有别的心思,会觉得不公。”

“来人。”

赵相朝着门口唤了一声,底下的人应了。

“相公是有何吩咐?”

“去看四公子在屋里没?要是在,就叫他给我过来。”

“是。”

茶香染上了赵书廷的手指,他心里琢磨着赵相的用意,既然不要他管,那他还是先下去吧。

“爹,既然爹心里有盘算了,那儿子就先退下了。”

赵相挥了挥手让他自行下去就是,他扶额,还有些伤神。

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就是想说说话。

……

出了书房的门,夜色如泼墨一般,赵书廷心觉有些累了,直接就想回房去睡的。

月光又是皎皎如神明一般,书房后的那排墨竹随风而动,惨绿的光影袭来,映在了他这身墨绿的长袍上。

隐隐的似有光泽流动,或许有晚云飘动,竟如琉璃般。

顷水坊的珠色依旧,那挑弦的女子用杆子撑开了那扇画着芍药的明窗,这轮明月又映入了她的杏眼中。

淡粉装饰,她眉眼紧盯着,脸上也似挂着了几分如月的润泽。

这个天里,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暖房里的灯芯又烧了一刻,窗阁前的女子,谁的心又似被挑了一下,久久归不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