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队一行人开来三辆黑色轿车。
骆湛被“挟持”上了第二辆的后排,他坐在中间。然后一左一右各上来一个黑西装,坐在他身旁,挂了彩的脸上铁青阴沉。
俨然是要把骆湛当重刑犯押送的态势。
骆湛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方才那场缠斗确实耗尽了他的体力,上车以后他便仰进座椅里,眼皮都懒得抬了。
领队显然对这位“恶”名在外的小少爷并不放心,他站在中间这辆车的车门旁,和其余几人交待好应急措施,看着他们上了前后护送的车辆后,他自己才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里。
“帘子拉上。”领队对后座的两个黑西装说。
两人同时抬手,拉上了各自身旁的车窗帘子,彻底挡住了外面。
听见动静,靠在座椅里的骆湛懒洋洋地笑了声,仍阖着眼:“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那不如干脆把我铐起来?”
领队透过车内后视镜望向骆湛:“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希望小少爷不要怪罪。您的身手实在了得,不做好万全准备,万一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那责任我们担待不起。”
“别误会,”骆湛听见这句,终于睁了眼,“我是不想你们再耽搁时间,真诚给你们提的建议。”
骆湛说着,很配合的抬了抬双手:“要铐吗?铐完赶紧出发,我晚上还有事。”
领队可能是被骆小少爷的“真诚”打动了,也可能是担心方才打架伤了这位小少爷的脑袋,这才导致骆湛此时言行举止和传闻里以及他们了解过的骆家小少爷大相径庭——
所以当领队转回来,亲眼确定小少爷的配合态度后,他郑重地问:“小少爷晚上是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吗?如果是,那我可以代您给林管家打个电话,让他重新安排。”
骆湛意兴阑珊地垂回手,轻嗤了声:“他安排不了。”
领队:“?”
骆湛:“我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工作要做,而且只有我能做。其余谁也代替不了。”
领队迟疑半晌:“冒昧地问,您是勤工俭学?”
“……”
一听这话,旁边两个原本因为挨了揍很不满的黑西装都惊讶地看向骆湛,露出敬佩的表情。
骆湛仰在座椅里,阖着眼叹气:“勤工俭学?你就当我是吧——而且你再不开车,我‘上班’就要迟到了。”
“我明白了,小少爷。我一定尽快把您送到,希望今晚行动不会耽误您后面的事情。”
“……”
前后两辆车也都准备就绪,领队发出指令,三辆车排成线开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
停在路边的车门被拉开,林管家笑容满面地站在车外,朝着车内微微躬身:“今天得罪了,小少爷。”
车内年轻人睁开眼,没什么表情,那张一贯清隽俊美的五官今晚多了点瑕疵——左边的唇角位置大约是在之前的格斗里蹭破了,红色的血迹被冷白肤色衬得格外扎眼。
骆湛扭头,冷淡懒散地瞥来一眼。
和面带微笑的林管家对视几秒,他嘴角微勾:“原来林管家安排的人,难怪这么精英。”
林管家笑着垂目,不置可否。
骆湛也没和林易计较。他的视线跳过林易肩头,望向外面。
看了两秒,骆湛轻眯起眼:“这是唐家大院的南边公路?”
林易着实意外:“小少爷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他一天一个来回。
骆湛冷淡地扯了下嘴角,转回脸去,阖上眼:“别叫我换车,没力气。”
林易原本就是来请骆湛换车的,见骆湛不肯,他犹豫了下,起身不知道去找老爷子汇报了什么。
没多久,林易回来了:“老先生说了,您既然喜欢,坐这辆上门也行。骆家不差这点排面。”
骆湛懒得回答。
林易又看进来一眼:“不过,小少爷嘴角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不用。”
“……”
不等林易说什么,骆湛哼出一声倦哑懒散的笑:“这不是伤,是锦旗。”
林易:“?”
骆湛抬眸,隔空望向北边,唐家大院的方向。盯了两秒,他冷冰冰地一扯嘴角:“是劝唐家想嫁那位大小姐给我的人迷途知返的锦旗。”
林易一顿,尴尬地笑:“那这锦旗确实够红、够扎眼,只是恐怕会损了小少爷的形象。”
“形象?那有什么用?”骆湛轻嗤,然后声音低下去,他阖上眼,“她又看不见。”
最后一句话压得低且模糊,林易没能听清。但看出骆湛确实疲惫,他没有再多问:“那小少爷您先休息,到了唐家我来叫您出来。”
“嗯。”
唐染在唐家住了一段时日,唐家的佣人们都知道偏宅多了这么一位目不能视的小小姐。
就算起初不了解,等观察一段时间始终不见主宅那边有什么动静以后,那些机灵的佣人也猜得到这是怎样一位不受宠的主儿了。
于是在生活起居上,就算他们不敢随便苛待,但在公摊的事情上也难免你推我阻,谁都不想来偏宅伺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偷偷嫁出去当没存在过的小姑娘。
但事情总要有人做。
什么地方多数都是新人受欺负,不管是家里的主人还是打工的佣人——于是这段时间唐染就发现,来给她送三餐的佣人从最初的每天一换,变成了现在的固定的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是唐染听她自己说的。唐染和她搭过几次话,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有时候唐染和她交流,还会出现听不太懂的字词。
按她自己所说,她是几年前还没成年的时候就从另一个省份的农村出来务工,最近不久才到了唐家。今年也才刚到20岁。
第一次进这样高门大宅的主人家工作,这个叫段清燕的年轻姑娘显然很不适应。尤其是她的乡音,让她一开口就会被一同在唐家做工的其他佣人笑话,所以慢慢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直到来偏宅送了一算时间的三餐,段清燕逐渐和唐染相熟起来。
小姑娘虽然看不见,但交流却没什么障碍,而且一点不歧视她的方言。
段清燕喜欢把憋了一天说不完的话偷偷和唐染聊,唐染也会给她讲讲自己的仿生机器人“骆骆”的事情。
周五这天晚上也不例外。
六点一刻的时候,段清燕把晚餐用餐盒装着提了过来,刚进门她就连声跟唐染道歉:“对不住啊小染,今儿晚上厨房都快忙死了,乱七八糟的,我找了好几个管事的才总算找着给你准备的晚饭了,拎起来就往这儿赶。”
坐在方桌旁的小姑娘眼角微弯:“没关系,不差这一点时间的。下次你不要急着赶路,摔着就不好了。”
段清燕换了鞋进来,到方桌前给唐染布菜。
一边放碗碟她一边说:“而且今儿个不只是厨房,晚上到处都忙,可累死我了。”
唐染好奇地问:“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段清燕:“我也不晓得,就听好像是有个傻子小少爷要来。”
唐染一呆:“傻子小少爷?”
段清燕连忙努力掰正自己的乡音:“啥子,不是傻子。一个名号可长可长的小少爷,她们提起他来都要夸好久呢,所以我就简称啥子小少爷了。”
唐染反应过来,莞尔地笑起来:“那这个小少爷,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哎呀,你也认识他嘛。”
“嗯,”唐染点头,“是我的朋友。”
“你朋友?”段清燕偏开头,嘀咕了句什么。
唐染没听清,茫然地问:“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段清燕说:“我就是听说,那个啥子小少爷,好像是为唐家那个脾气有点差的大小姐来,原来是你的朋友嘛?”
唐染一顿。
段清燕不懂察言观色,又问:“他既然是你朋友,那他今儿晚上是不是会过来找你啊?”
“……”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彻底黯下来。
段清燕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咧。”
“没有。”唐染轻声说,“你说得对,他既然郑重其事地来,那应该就是为唐珞浅来的。”
“那他……”
“他不会来看我的,他们不会让他来。”唐染低头低了很久很久。“虽然他不想,我也不想,但他以后可能还是会……变成我要喊哥哥或者喊姐夫的人吧。”
段清燕听出小姑娘话声里的一点颤音,慌了手脚:“你你你别哭啊!”
唐染微怔。然后女孩仰头,轻笑起来:“我听起来像是要哭了吗?”
不是想象中泪花小脸的模样,段清燕长松了口气:“可不是,吓死我了。”
“你别担心,我不哭。”唐染轻声说,“……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准备?”
“嗯。做好就算是我的朋友、也总有一天会失去的准备。”
段清燕愣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会做好,这样的准备?”
“因为,”唐染的声音轻下去,“习惯了呀。”
段清燕一愣。
小姑娘却笑弯了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东西和人,我总想要,可总是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就算短暂地以为自己得到了,很快就会醒来,发现那只是自己的梦。所以后来我就习惯了,我不会再去哭闹……因为我不是她,所以我哭得再大声都没有用。”
段清燕愣在女孩的笑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小姑娘极少笑得这样灿烂明媚,但她就是替唐染觉得好难过。难过得她都想跟着哭一场。
段清燕的沉默让唐染犹豫地停住话声。唐染在黑暗里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反过来安慰段清燕:“你不需要替我难过的。”
段清燕回神,抽了抽鼻子:“这还不需要嘛?”
唐染笑:“嗯,因为前不久,我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了。”
段清燕哽着带鼻音的声:“那个机器人,是吧。”
“嗯。”
小姑娘很用力地点头。
这一次她笑得柔软,清浅,像是在那个完全黑暗的世界里看见了最漂亮的风景:“骆骆说过,我是它的主人,它会永远属于我。”
唐染想了想,又说:“我的其他所有东西好像都是姓唐的,会有一天很突然又很理所当然就被收回去了的。只有‘骆骆’不是。它是别人送给我自己一个人的礼物,它说它会永远属于我——那就谁都不能把它抢走。”
段清燕皱着脸:“可它还是是个机器人……那个啥子小少爷才是个人,他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凭啥要被别人抢走?”
唐染闭着眼,笑意淡下去:“我们今天不提那个小少爷了,好吗?”
段清燕欲言又止,最后懊丧地点点头:“好吧。”
段清燕陪着小姑娘吃完晚饭,她知道不久后就是小姑娘的机器人被送来的时间,所以她也没多留,收拾好餐盒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段清燕看见原本在后院工作的几个佣人往主宅走,一边走一边还嬉笑议论着:
“真有那么帅?”
“真的!绝对会是你们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可我听说他今年才20吧……”
“20也已经超帅了,五官轮廓特别完美,而且少年感超足,就是有点冷淡,神态总是懒洋洋的,但眼神特别杀人——尤其不敢想以后再成熟点,那在床上欲起来会多叫人腿软啊。”
“哈哈哈你这个可怕的女人……”
“你们可小点声,那位以后得是珞浅的未婚夫,被她听见你们这么惦记那小少爷,还不得扒了你们的皮?”
“……”
议论声远了。
段清燕犹豫几秒,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上去。
今晚的小姑娘太让人心疼。
段清燕只想把她的朋友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