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唐染并没有听到别墅玄关的这番对话,自然也就对那天晚上钱申豪的心灵在对话里受到了如何震撼的“洗涤”不得而知。

骆湛那边打发走了陷入怀疑人生的钱申豪,私厨菜馆和钱家管事送来的新睡裙前后到了。

两人吃过晚餐,骆湛送唐染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上午,按照和家俊溪开设的私人眼科医院那边的约定,骆湛开车载唐染去了医院,领上齐全的检查报告,然后循着护士的指引找去家俊溪的办公室。

家俊溪现在自己开了医院,已经很少坐诊了。不是特殊的私人交情根本找不到他,更别说请得动他出来看病。

骆湛在前一天晚上专程给他打过电话,再次确定过一遍今天的看诊时间,所以上午两人也是准时准点地到达家俊溪的办公室外。

他的办公室在这片私人医院单独的办公楼顶楼,电梯间外还设了专门的前台。

前台的负责人问过两人的预约情况后,给家俊溪办公室打了电话询问,等收到肯定答复,这才放下电话看向骆湛和唐染。

“两位请沿这边直行向右拐,走廊的左手边最尽头的那个房间就是我们家院长的办公室了。”

骆湛点头,“知道了,谢谢。”

“哦,对了。”前台看着面前这个长了一张明星脸的年轻人,喊住对方后,见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望向自己,她不好意思了一下才嘱咐道:“家院长脾气比较……严肃,你们进去前记得敲门。”

“嗯,谢谢。”

骆湛道过谢,扶着唐染往里面走。

拐进那个前台负责人说的右边长廊后,唐染按步数估计出距离,确定前台那边应该已经听不到他们的交谈了。

然后她才微仰起头,轻笑着说:“果然店长说的对。”

骆湛掀掀眼皮,“他说过什么?”

唐染:“他说,骆骆在外面很受欢迎,尤其是在不认识你的人里。”

“嗯?”

唐染轻笑起来:“因为他们不熟悉你的脾气性格和家世背景,所以对你也会没有什么顾忌地示好。”

“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

唐染眼角弯下,语气上故意学着谭云昶的模样,把恬然柔软的声音努力板起来:“我们那位祖宗,那可是靠家世靠脸蛋靠身材靠头脑都能吃饭的男人。”

骆湛一停。

唐染察觉,茫然抬头,“怎么了,骆骆?”

骆湛轻眯起眼,低头看她:“你刚刚叫我什么?”

“骆骆啊。”

“前一句。”

“啊……那是店长对你的称呼,他好像一直这样称呼你。”

骆湛:“他们可以那样叫,你不行。”

唐染更茫然了:“为什么?”

骆湛沉默几秒,皱着眉低声:“哥哥妹妹差的年龄已经够远了,祖宗算是什么跨辈分的叫法?”

“那好吧。”尽管唐染依旧没能理解这人的脑回路,但她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既然骆骆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称呼了。”

大了四岁的“老男人”这才稍感宽慰。

快到家俊溪办公室门前,骆湛想起什么,警惕地嘱咐:“以后记得少听谭云昶的话。”

唐染一怔:“店长经常在我面前夸你的。”

“像刚刚那种夸?”骆湛轻嗤,“他是趁我听不到,就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吧。”

“那怎么能算坏话。”唐染认真地纠正,“那说明骆骆就是很好看的。”

“多好看?”

“……啊?”唐染犹疑着说,“最好看的,吧。”

骆湛好气又好笑:“最好看的?不是你的小竹马才是你‘见过的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里最好看的’吗?”

唐染被问懵了。

过了两三秒她才回神,脸红起来:“店长怎么连这个都跟你复述啊。”

“……”

这下轮到吃醋过度差点忘了披马甲的骆湛心虚了。

他转开脸,低咳了声:“那位医生的办公室到了,我们进去吧。”

“好。”

骆湛敲门,停顿几秒后,门内应声:“进。”

骆湛这才推开门,领着唐染走进去。

办公室是个全南向落地窗,半上午明媚的阳光透过被收起帘子的窗玻璃,正毫不吝啬地洒在房间里,暖意洋洋。

办公桌在背阴的西北角。坐在桌后,三四十岁年纪的男人抬头看了过来。

“骆湛?”

“家院长,上午好。”骆湛隐约察觉了什么,微皱起眉。

但他很快抚平情绪,开口:“我之前联系过您几次,我朋友眼睛的情况我也大致和您提过了,今天就是为这件事过来的。”

“我知道,”家俊溪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靠北墙的沙发,“你们先坐那儿吧。我这儿还有份论文要看。”

“好。”

骆湛随意应了,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这“怠慢”而生出不满。

他领着身旁安静的小姑娘,慢慢走到沙发旁,然后扶着她坐下。

大约等了十分钟,办公桌那边终于响起转椅的轮子压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骆湛听见,手里动作一停。

几秒后,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到沙发旁,在两人对面坐了下来。

“这就是小姑娘的检查报告吗?”家俊溪拿起桌上被骆湛用提前准备的牛皮纸文件袋装好的材料,他没急着打开,放在手里掂了掂。

“对,”骆湛开口,“昨天开始所有在贵院进行过检查的项目和对应的报告单都在里面了,此外还有她的一些基本资料。”

男人拉开封口,将里面的材料倒出一段来,粗略扫了两眼,“嗯,准备得还挺——”

话声戛然而止。

骆湛等了两秒,望向对方,只见这位从他们进来时就没怎么正眼看过来的眼科专家,此刻却带着某种惊异的眼神望着自己身旁的唐染。

“家院长,”骆湛皱眉,察觉有异,“怎么了?”

家俊溪没有回应骆湛的话,而是飞快低头,重新倒出材料扫向患者姓名栏。

“唐染。”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姓唐……她和唐世新什么关系?”

骆湛眼神微凉,他嘴角轻勾,笑意懒散起来:“唐世新是谁?家院长无缘无故提陌生人做什么?”

“你可是骆家的小少爷,会不知道唐世新是谁?”家俊溪看向他。

骆湛似乎毫不意外,“你认识我。但应该不是matthew告诉你的。”

“我当然认识你。”家俊溪欲言又止,“算了,这个问题待会再说——你先告诉我,她和唐世新什么关系?”

“……”

骆湛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望着家俊溪,想从对方的情绪里判断出这个问题的倾向。

家俊溪也察觉了,他冷笑了声,把文件袋放回桌面,“你想清楚,就算现在看诊阶段不需要监护人陪同,真到后期手术治疗也必须有她的监护人签字——你瞒不过我的。”

骆湛不语。

事实上他也是因为想到这一层才没有否认。但似乎也不该承认,毕竟这人提起唐世新的反应算不上和善。

正在骆湛沉默思索的时候,他身旁的女孩突然轻声开口了:“我是他的女儿。”

“女儿?”家俊溪轻哼了声,“果然是唐家的孩子。”

唐染问:“你认识他吗?”

“知道,算不上认识。”

唐染微怔:“那你怎么认出……”

家俊溪说:“你和唐家这一辈那兄妹俩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显继承了半套遗传基因。”

唐染沉默。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几秒后,女孩带点不安情绪的声音再次轻响起:“家医生,你是不是不喜欢唐家,所以不想给我看诊了?”

“……”

家俊溪原本是准备至少在最开始一定要做出一副赶客模样的,但是见小姑娘那安静又乖巧、还努力藏住不安的模样,他的话到了嘴边就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尴尬地僵持几秒,家俊溪无奈说:“倒不是我和唐家有什么渊源——介绍你们来的那个,那小子年轻时候就和唐家,咳,有那么点龃龉——他肯定不知道你是唐家的孩子吧?不然就算肯介绍你们过来,至少也会知会我一声的。”

唐染想说什么,却被骆湛主动截走话声,他坦然淡定:“我和matthew是朋友,之前听说他和唐家有点恩怨,不知道是善是恶,但是不想因此耽误我朋友的病情,所以我自己隐瞒了他那边。”

家俊溪眼神复杂地睨了他几眼,片刻后哼笑了声,“骆小少爷倒是挺护朋友啊。”

“……”

骆湛皱眉。

其实从方才刚进办公室,在和对方短暂地目光相交的一瞬,骆湛就隐约察觉到家俊溪似乎对自己有点敌意。

到方才话里交锋再到此时这语气里的转变,他终于确定了这一点。

骆湛问:“家院长好像对我很熟悉?”

家俊溪:“算不上熟悉,一面之缘,只是印象深刻。”

骆湛:“看来是我记性太差。”

家俊溪笑起来,语气凉飕飕的:“恐怕骆小少爷不是记性差,只是眼光高,性子傲,谁都不放在眼里,也谁都不爱搭理罢了。”

骆湛拧起眉。

不是不爱听家俊溪这话,而是他非常承认家俊溪说的是事实——至少在遇见唐染前,这是事实。

他头脑顶尖,记忆力超群。但对于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从来懒得放进脑子里浪费空间,其中就包括那些不必要记得的人的名字、长相、身份。

这“不必要”里,基本上就涵盖了除去骆家和int团队的所有人。

——所以即便此刻被家俊溪这样奚落,他依然没什么印象更没线索,毕竟他从前对他们“一视同仁”。

大约是看出骆湛完全没什么印象,家俊溪气得发笑:“不是跟我有怨,不必难为骆小少爷这未来院士的顶尖头脑浪费时间去思考了。”

骆湛像是捕捉到什么,紧皱的眉一松。

“未来院士?看来我和您结怨在专业领域。我的专业方向是人工智能,您在可能和我发生交集的年龄里应该一直从事专业眼科医学相关的方面。这两个专业的重合点……”

骆湛在记忆里飞快巡检一遍,定位到某个地方。

几秒后他抬眸,若有所思:“四年前6月17日,我参加过一场以‘人工智能是否能在未来部分或全部地取缔纯学术性医疗人员价值’为题的学术辩论,我记得当时有不少医学领域人士与会。如果不幸和您结下梁子,那大概只会是那时候了?”

骆湛说完,已经从家俊溪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家俊溪从骆湛身上收回复杂的目光,他冷笑了声。

“不愧是k大少年班最被寄予厚望的天才啊,就算过去四年,仍旧随时随地能拿出当初在学术辩论会上意气风发、力压得对方立场所有学长学姐哑口无言的气场来。”

骆湛微微攥拳。僵持几秒后,他垂眸,懒散地笑:“……少不更事,锋芒太露,如果得罪了家院长的哪位高徒,那请您原谅。”

“……”

家俊溪再次被猜到核心,已经懒得惊讶或者追问了。他只皱着眉看了面前这个微低下头的年轻人一眼。

他脑海里关于那场学术辩论,记得的还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面——

一幅里,自己视为最得意门生的年轻弟子在那场学术辩论里急于驳斥表现却反遭逻辑碾压,会后同行或感慨或奚落,那个弟子从此颓废懈怠,一蹶不振,不久后转从旁业。

另一幅里,对比于台上少年的意气风发舌战群生,台下站在一众比他身高高许多年龄也大许多的师兄师姐间,那个少年眼神懒散冷淡,一副不过尔尔、全是些无趣蚍蜉的模样。

这两幅画面的对比,给家俊溪的印象要比那场只因为一个少年的存在而完全碾压近乎惨烈的学术辩论还要深刻,或者说深刻得多。

家俊溪相信,所有与会的人这辈子都忘不掉少年的那个名字。

就像不久前,听见电话里骆湛的自我介绍时,那个差点捏碎了手机的他自己一样。

不过即便是那时候,家俊溪也没有想过,几年前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会真为了什么人,做出此时这副示弱低头的态度。

家俊溪突然觉得有点恼怒,又有点欣慰,还有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

在这交织混合的复杂情绪里,他掀了掀眼皮,看向坐在骆湛身旁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唐染是吧?”

突然被叫了名字,唐染怔了两秒才回神:“嗯。”

家俊溪问:“这个带你来的人跟你什么关系?”

唐染:“……”

“哥哥”这个答案显然不能用了。

唐染正迟疑的时候,就听见目不能视的黑暗里,那个医生突然不太客气地冷笑了声——

“他是你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