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番外《妹妹》

《别叫我老师》最后一个番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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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思敏是一只作者——请允许她用这样的量词来形容自己——因为她的手速跟不上脑洞,经常摸鱼、放鸽子、被读者骂是拖更狗……故而她确实是一“只”作者。

而这只作者,最近有了一个新灵感:她想写一篇和兽医题材有关的小说。

而这个脑洞的灵感来源,则始于她13岁的妹妹。

这里画一下重点:詹思敏是独生女。

再画一下重点:妹妹是一只狗,一只可爱的小白狗。

鉴于妹妹是从别人家抱来的狗,詹思敏也说不出妹妹的品种。可能是马尔济斯,可能是比熊,可能是白泰迪……但这些品种狗,都没有妹妹好看。它小小的,肉嘟嘟的,短胳臂短腿儿长尾巴,有着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

作为一只真正的狗,十三岁已经是老龄犬了。但妹妹身体格外健康,能吃能睡能玩,血压血糖正常,活泼亲人,除了退化的牙齿以外,没有任何地方呈现老态。

妹妹太爱她了,即使詹思敏只是出门倒一趟垃圾,回家时,妹妹都会第一时间从窝里冲出来,摇着尾巴迎向她。每天晚上妹妹都要跳上詹思敏的床,和她一起睡觉觉。但它年纪太大了,个子又太小了,高高的床板对于它来说像是座高山一样难以逾越,在妹妹第一次跳床失败后,詹思敏就给它买了一个宠物专用的小楼梯,这样每天晚上妹妹都可以自由上下她的床了。

“妹妹,我要写一篇和兽医有关的小说。”

詹思敏决定把这篇小说送给妹妹。她抱着从网上购买的二手兽医学教材,盘着腿坐到了沙发上。兽医学真的太难了,外科学、内科学、临床治疗学……那些复杂的专业名词看得她头大,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科生,她拿出当年备战高考的力气,把这几本书翻来覆去的看,看到晚上睡觉时,都会梦到家畜家禽的营养代谢病治疗。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怀疑自己不该不自量力挑战这么难的题材。

原本正在沙发上侧躺着打盹的妹妹听到她的抱怨,甩甩尾巴,然后稍微抬了抬后腿,露出它淡粉色的肉肚子,让詹思敏可以摸摸它。

詹思敏把脑袋枕在它胸口,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涌进熟悉的动物香波气息,这种被称为“吸狗”的行为,是詹思敏维持情绪稳定的安慰剂。

她翻来覆去吸了好久狗,差点把妹妹吸秃了。

詹思敏重新振作起来。她举臂高呼——“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只有勇敢的作者!”

勇敢的作者詹思敏,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啃书过程中。

……

闭门造车无法成大事,要想写作,还是要走出家门,多看看外面的风景。

詹思敏决定,她要去走访一下宠物医院、认识几位宠物医生,多从现实中汲取养分。

于是,詹思敏带着她的妹妹一起出发了。

她是刚搬过来的,她不知道新家附近的宠物医院哪所比较好,想了想,她走进了不远处的派出所。

也是巧了,她刚一走进派出所,就遇到了一名牵着警犬正要出门的警察同志。警犬高大威猛,全身皮毛光亮顺滑,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

詹思敏看看那只警犬,再低头看看自己脚边像个白色肉团子的妹妹……怎么同样是狗,差别就这么大呢?

如果妹妹会说话,一定会反问她:怎么同样是人,你和首富差距就这么大呢?

民警同志牵着警犬在她面前停下,问她有什么事。

詹思敏回答:“我是刚搬来这里的,我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宠物医院啊?医生要够专业,设备也要新一些的。”

这位姓宋的民警一听,笑着回答:“真是问巧了。我正要带着我的搭档去医院打针,走吧,我带你去。”

于是如此这般,詹思敏和妹妹第一次踏入了爱宠之家宠物医院的大门。

……

詹思敏在诊室里见到了一位年轻的男医生。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胸口挂着实习生的牌子,姓景,单名一个旭,旭日朝阳的旭。

景旭一看就是很喜欢动物的那种人,他个子高大,笑容爽朗,动作娴熟而有耐心。他弯下腰,先把手伸到妹妹面前,让它闻了闻自己手指的味道,消减它的紧张感,然后才温柔地抱起它,轻轻把它放在了工作台上。

他的手很大,可以轻巧地环住妹妹的胸骨,他仔细触诊它的内脏,又从脖子上拿下听诊器听了听它的心跳。

“心跳有点缓……不过声音很稳健,没有杂音和空拍,听上去很健康。”他捋了捋它左右摇动的尾巴,随口问道,“它几岁了?”

“十三岁了。”詹思敏大声回答。

果不其然,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目光。

这是詹思敏最喜欢的环节——因为妹妹的体型太小,性格又太活泼了,所有第一次见到妹妹的人,都会误以为妹妹还是只小奶狗。然后,詹思敏就会用最自豪的语气说出妹妹的年纪,收获接下来的称赞。

“十三岁了?真看不出来,你养的很用心啊。”景旭掰开妹妹的牙齿,终于从它身上看到了一点属于老年犬的影子。

“那当然!”詹思敏得意地说,“我们每年体检都是高分通过呢,血压血糖血项都特别正常,出去玩别人都说像小狗呢。”

景旭把狗狗交还到主人怀里,妹妹舒服地靠在詹思敏的怀中,暗爽漂亮的大眼睛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

景旭问:“那您今天带犬来是有什么事呢?做常规检查,还是打疫苗?”

“都不是。”詹思敏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作者,我想写一篇和宠物医生有关的小说,想来你们医院取取材!你们这里招兼职吗,我可以给你们打下手,做卫生!我不要钱……不,我可以给你们钱!”

“啊这……”景旭迟疑了,“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你等等,我问问我的老师。”

詹思敏原本以为,景旭口中的老师会年纪很大,没想到居然是一位冷艳优雅的年轻女郎。

口罩遮住她大半张脸孔,只露出一双清冷剔透的眼,安静地打量着她。

在这位殷九竹医生审视的目光中,詹思敏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两只手紧紧贴着裤缝,拿出了当年军训站军姿的样子。

“我又不吃人,别那么紧张。”殷九竹见她这战战兢兢地样子,无奈开口。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她五官大气,笑容很浅,她向詹思敏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您说想来收集素材,我很敬佩,但我要提醒您三点:第一点,宠物医院的工作没有普罗大众想象的那么轻松,这不是一份和萌猫萌狗打交道的‘治愈系工作’,正相反,我们和人医一样,几乎每天都会遇到生离死别的事情,而且工作强度很大,并没有时间搞什么罗曼蒂克的剧情;第二点,因为您没有相关专业背景,您只能在我们身边旁观,不能插手我们的工作;第三点,您的取材要得到我们客人的同意。”

詹思敏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听这位殷医生的意思,同意她留下来了!

詹思敏点头如捣蒜:“您放心,您放心,您说的第一点我有心理准备,这世上哪有什么简单的工作啊,我写这个题材,对这个题材就有基本了解,知道兽医工作很辛苦!至于取材问题……您可能对写作有误会,取材不是照搬现实生活中的人事物,我在动笔之前要进行归纳、整理和改编,往往一个故事会融入多个事件,不会打扰到顾客的真实隐私。”

她又说:“还有,您说让我只旁观、不插手,我也保证能做到!不过我不是一点专业背景都没有的,我来之前可是把兽医的几本专业教材都啃下来了呢!”

“哦?”殷九竹还挺惊讶,随机考了詹思敏几个简单的问题,没想到詹思敏都答出来了。

詹思敏:“您看,我这准备的还不错吧。我肚子里的存货,就算不能自诩‘半个兽医’,也能称得上‘0.1个兽医’了吧?”

“……”谁知,那位殷医生却摇了摇头,“熟读课本上的东西,只是最最基础的要求——兽医每天要面对数不清的突发状况,我们在临床看到的生离死别,远比你想象中的残酷得多。”

詹思敏听得懵懵懂懂。

倒是她怀中的妹妹汪汪叫了起来,像是在给她打气一般。

殷九竹把视线落在妹妹身上。

“这是你的狗?性格很活泼啊,它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它叫妹妹。”詹思敏把妹妹送到殷九竹面前,得意地说,“她十三岁了,体检结果一切健康,刚才景医生跟我说了,照它现在的身体机能,妹妹至少能活到十八岁呢!”

“妹妹?”殷九竹摸了摸它,妹妹活泼而亲人,它把下巴放在她手心里,伸出小舌头舔舐她的掌心,“这个名字真不错,看来你一定很爱它。”

“是啊!”詹思敏重重点头,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它是我高一那年来到我身边的,陪我走过了高中的青春期、高考失败后的复读、自由的大学时光、毕业后的996……直到我选择全职写作。我生命里每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它都陪在我身旁。”

甚至……詹思敏没好意思说,她虽然是个母胎solo,但她已经提前预想好了,等到她结婚那一天,她会让妹妹换上可爱的蓬蓬裙,叼着戒指盒给她送戒指。

如果她的动作快一点,说不定妹妹还能看到她的孩子。

到时候,妹妹一定会和她的孩子成为好朋友的。

当然,这种不切实际的深夜幻想詹思敏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只是希望妹妹能够陪她更久一点。

妹妹身体这么好,别说活到十八岁了,活到二十岁也没有问题吧?

它会成为一只长寿的狗狗,即使它牙齿掉光,即使它眼睛看不清了,那它也永远是她的妹妹。

(以下6000字为赠送内容,请打开“作者有话说”阅读)

………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詹思敏以编外人员的身份留在了医院里。

反正她现在不在连载期,每天有大把时间可以泡在医院里。她有时候在医院大厅,观看各型各色的宠物主人,有时候出现在诊室里近距离围观治疗……

这天,医院门口忽然多了一个快递纸箱,纸箱被胶条封起来,但是四周扎了好几个透气孔。

刚看到这纸箱,景旭就气呼呼抱怨:“谁又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真是太缺德了!”

詹思敏凑过去,好奇地问:“这纸箱里是什么啊,怎么又和丧尽天良扯上关系了?”

“应该是被遗弃的小动物。”殷九竹无奈解释,“医院门口经常能收到这样的纸箱,猫猫狗狗兔子仓鼠,大多都是有病的……宠物医院不是福利机构,但是这些人就是吃准了我们舍不得把这些动物拒之门外,就故意把动物遗弃在这里。”

詹思敏忙问:“难道这种人抓不住吗?”

“其实我们这里都有监控,若想找到对方还是能找到的……但找到有什么用呢?”殷九竹摇了摇头,“难道退还给原本的主人,原本的主人就会好好待它们了吗?没钱治的照样没钱治,不想养的照样不想养。”

“……”詹思敏说不出话来。

旁边,景旭已经拿来剪刀,迅速把快递箱拆开了。

出乎意料的,快递箱内并不是身体有病的小动物……而是一只怀孕的母犬。

它是一只土狗,长得有些丑,地包天,下牙呲在外面,从嗓子眼里发出警惕的呜呜示威声。从它的肚子判断,这只黑色的土狗怀孕足月,很快就要临盆了。

景旭赶忙戴上专用的防咬手套,把它抱进诊室里,给它仔细检查了身体,又去拍了b超。在这个过程中,那只脾气超差的黑狗还咬了景旭两口,幸亏景旭戴了厚手套,才没有受伤。

b超显示,黑狗的肚子里有七条小狗,七只有头有尾的小玩意在狗妈妈的子-宫里互相依偎着,发育得非常好。

“估计这几天就要生产了。”景旭发愁地问殷九竹,“老师,这怎么办啊?”

这可不是捡了一只狗!而是整整捡了一大七小八只狗!

殷九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能怎么办,等小狗生出来了,让莹姐在医院的公众号上发几张照片,看有没有好心人领养吧。”

只能这样办了。

这只小黑狗很惧怕狗笼子,只要一放进去就嗷嗷叫,吵得它左邻右舍的其他狗都受不了。詹思敏在医院住院部的一个角落给它搭了个小窝,用的就是当初送它来的快递纸箱,她在底下铺了一层柔软的垫子,小黑狗很喜欢,一躺下就不愿出来了。

殷九竹问她有没有兴趣收养一只小狗。

“还是算了。”詹思敏想了想,“我现在已经有妹妹啦,我怕再带回去一只狗,妹妹会吃醋。而且我最近在琢磨新文的大纲,伺候一只狗就够累啦,没时间再养一只狗了。”

“新文你已经开始写了吗?”景旭还没见过真正的作家呢,听到什么都好奇,举手申请:“会有我吗?会有我吗?给我安排个角色吧,一定要是那种英俊潇洒的帅哥医生!对了,还有殷老师,也给她安排一个角色!”

詹思敏大笑:“行,到时候都给你们安排上,就让你俩当男女主角行不行?”

这自然是玩笑话。她才刚刚开始写大纲,每天都泡在数不清的资料里,这里摘点儿、那里学点儿……以她的龟速,这篇小说什么时候能够面世,没人知道。

现阶段,她只想踏踏实实地爬格子,给妹妹赚狗粮钱。

妹妹那么小一只,2公斤的狗粮就够她吃一个月,她赚的稿费,够她吃一辈子。她要当它一辈子的好主人,它要当她一辈子的好妹妹。

……

詹思敏从来没有想到,“意外”会比“明天”来得更早。

那个晚上,她在电脑前奋笔疾书。

那个晚上,她的家人见她工作繁忙,主动带妹妹下去遛弯。

那个晚上,她永远失去了它。

她甚至不知道事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当她再见到它时,妈妈哭着把妹妹放到了地上,它软软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洁白的皮毛一尘不染。

它的身上没有一丁点外伤,它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它永远醒不过来了。

小狗的眼睛大睁着,仿佛要最后再看一眼它最爱的主人;它殷红的舌头从口腔里探出来歪到一边,仿佛要最后舔一舔主人的手指。

詹思敏从妈妈的话里拼凑出来了经过:夜色中,有一辆送快递的摩托车……

这是多么普通的一天。她今天还没来得及摸摸它,还没来得及抱抱它,还没来得及陪它玩最爱的玩具,也没来得及告诉它,它是这世界上最棒的小狗。

这是多么普通的一天,普通到还没来得及说再见。

詹思敏望着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小狗,大脑一片空白。

她突然抱起它,一声不吭地往外冲。

爸爸急的直叫:“你去哪儿?”

“去医院!”她回答。

“它已经死了!你别折腾它了!”

詹思敏没有理他,抱着妹妹出门打车。

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妹妹身上没有一点外伤,这和她熟知的车祸致死截然不同。车祸受伤,不应该是皮开肉绽,不应该是骨肉横飞吗?妹妹会不会只是陷入了昏迷,它会不会……会不会像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假死”呢?

抱着这样渺茫的希望,詹思敏打车奔向了医院。

在路上,她给她熟悉的殷医生打了电话。

非常巧的是,今天晚上是殷医生和景旭值班。

电话接通后,詹思敏用最冷静地语气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妹妹被送餐的摩托车撞了,没有外伤,但它……好像……好像离开了。”

电话那头的殷九竹沉默了几秒,说:“我在,你过来吧。”

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殷九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预计。

死亡这种事,没有“好像”,只有唯一确定的结果。

当詹思敏抱着妹妹踏入医院时,她的表情出奇的冷静。景旭从她的怀里接过它,入手时,小狗的后肢毫无知觉地垂落,手掌下的胸口也没有任何起伏。

景旭轻轻把它放在看诊台上,先用听诊器听了听它的心跳。

如预料般,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他撑开它的眼皮,用专业的瞳孔放大镜去看它的瞳孔。

没有任何反射收缩。

到了这一刻,詹思敏居然还笑着说了一句话,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但她就是笑了。

她指着景旭手里的瞳孔放大镜说:“这是什么东西啊,我在你们医院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

“……”殷九竹没说话。

他们都知道答案:这是专门用来看死亡动物的瞳孔的,活着的动物自然用不到。

他们围在看诊台旁边,看着面前这只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小狗。

殷九竹轻声说:“妹妹已经走了,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你现在把它带回去吗?”

“……不。”詹思敏看向她,“妹妹一点外伤都没有,我还是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没的。殷医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告诉我答案?我想知道在它离开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詹思敏的强烈要求下,殷九竹把小狗送进了X光室。

在足以穿透躯体的射线下,殷九竹为詹思敏还原出来了真相。

它确实是撞击致死,只是撞击的部位在左前胸——左前肢大臂、左胸骨第四、五、六节胸骨骨折。

她轻轻拉开小狗的左前肢,分开它茂密的白色长毛,果不其然,在腋下部位看到了紫红色的淤血。它身上确实没有一点外伤,但内伤足以让它当场死亡。

当殷九竹讲到这里时,她停顿了一下,问:“……还要我继续讲吗?”

詹思敏轻声回答:“继续。”

X光显示,狗狗的胸腔里涌入了大量空气,原本的肺部面积被挤压到不足原本的三分之二,这是典型的胸壁钝性伤引发的气胸症状。说明在撞击过后,大量的空气涌进胸腔,挤压肺部,致使整个肺脏萎缩坍塌……最终,因急性窒息死亡。

“急性窒息……”詹思敏的眼睛盯着电脑上的X光片,喃喃重复这几个字。

“整个过程很快,它不会受太多苦。”景旭想要安慰她,笨拙地说,“大概三分钟……不,一分钟吧。”

“一分钟……”詹思敏又笑了,她一笑,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一串连着一串碎在地上,“……整整一分钟,六十次呼吸……它拼命呼吸六十次,却怎么也喘不上来气……然后,它就这样被活生生憋死了。”

光是想一想,她的情绪已近崩溃。景旭还想安慰她些什么,殷九竹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别打扰她了,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吧。”

然后,他们退出了房间。

在房门合拢的一刹那,有嚎啕的哭声从门背后传来。景旭听着那样歇斯底里的哭声,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跌落了谷底。

所有饲养宠物的主人其实心里都明白,宠物寿命有限,终有一天会离他们而去。但大家更能接受爱宠缓慢的离开——老了,病了,伤了——随着日历一页页翻过,他们的心里也会逐渐做好准备。

但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比不上突然来临的意外。

死了就是死了,离开了就是离开了。

再多的眼泪都唤不回它的归来。

……

詹思敏在那间房间里和妹妹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蒙蒙擦亮,她才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离开。

景旭给她找了一个纸箱,让她可以把小狗放进去。它已经变得僵硬了,它安静地躺在纸箱里,没有合拢的双眼依旧望着前方。

詹思敏声音干涸地问:“为什么妹妹合不上眼呢?它是舍不得我吗?还是它在怪我呢,怪我没有在它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它身边?”

“……你不要太责怪自己了。”景旭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生理反应。其实动物死亡后,因为眼部水分流失外加眼底膨胀,很多都合不上眼睛。能够合上眼睛的,要不然是在心脏停跳前就合上了,要不然就是死后没多久,用水或者胶水强行合拢的。”

詹思敏听后,垂眸看向了怀中的小狗。

“原来是这样啊。”她喃喃道,“妹妹你看,我又学会一个新的知识点了。”

……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詹思敏一直没有再出现在医院里。

直到一个月后,詹思敏拎着一个巨大的袋子走进了医院里。那个袋子里装着的都是未开封的狗粮、狗零食、狗玩具等等。

“当初趁着打折屯了不少货,没想到都用不上了。”她恢复了爽朗,说话时重新有了笑容,只是整个人短短几天里清瘦了不少,“我想你们这里狗狗多,就全拿过来了。你们是喂流浪狗也好、送给其他狗狗主人也好,总之别浪费就行。”

殷九竹让景旭收下了她的馈赠。

詹思敏和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就打算离开,殷九竹忽然叫住她:“詹小姐,请留步。”

“怎么了?”

殷九竹迟疑了几秒,还是决定问出口:“那篇小说……你还打算写吗?”

这个问题让詹思敏怔愣了一刻。

“写,当然还会写。”詹思敏苦笑道,“不过不是现在,我现在没办法提笔了。”

“……”

不等殷九竹继续追问,詹思敏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殷医生,你知道吗,我为了这篇小说真的付出很多。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功课,还买了你们的教材,大量查阅病例资料。在小说大纲里,我描写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甚至还数次描写到宠物的死亡。在设计这些剧情时,我一边写一边哭,拿去给朋友看,朋友的反馈也说很感人。

“可是,当妹妹真正离我远去、当我真正经历这种离别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用文字写出来的死亡,是那么的苍白。

“我臆想出来的分离,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分离。

“真正的分离,是流不完的眼泪,是无数次在黑夜里期盼梦醒,是我回家之后,再也看不到那个向我奔来的身影。”

詹思敏终于明白了当初殷九竹和她说过的那句话——书上的死亡,不过是纸笔描绘的苍白片段。看过写过再多,也抵不上死亡真正在眼前发生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无力。

“我描写过死亡。

我知道动物死亡之后,会出现尸僵;但我不知道在尸僵之后,它又会再度变得柔软。我知道它的瞳孔会散开;但是我不知道,它的整个眼珠会变得那样浑浊,就像是一层塑料薄膜勉强包裹住一潭污水;我曾经见过同样的眼睛,在死去多时的鱼的身上。

它的嘴巴会变臭,那是腐烂的内脏的味道。

原来在死亡之后,殷红的舌头也变成暗灰色的了。”

它离开了。

永远的离开了。

她希望永远不会在它身上学到的知识,它用一场猝不及防的离别,教会她了。

“我不知道我要多久才能适应没有它的生活。可能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思念着它。

我想在很久之后,当我有力气提笔的时候,我会写一个即短又长的故事,把我和妹妹的这十三年写进去。

我要用我的方法纪念它。我要让每个翻开那本书的人,都会在第一页看到一句话——谨以此文送给妹妹。

我要告诉所有阅读那个故事的人,看,这世上曾经有一只小狗叫做妹妹,它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是它的存在,激励我持续不断的创作,是它的离开,才有了这篇小说的出现。”

当故事结束的那一刻,就是她可以和它说再见的时候了。

说完这一切,詹思敏像是终于醒过神儿一样,面露些许羞涩地看向了殷九竹。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了太多了?”詹思敏歉意地笑,“我就是……我就是太想找人聊聊天了。这些心里话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谢谢你肯听我讲这么多。”

殷九竹想说没关系,可她还未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小奶狗的叫声。

奶狗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又细又尖,听上去童稚可爱。

詹思敏“咦”了一声:“怎么有这么多小奶狗?”

“你还记得小黑吗?那只怀孕的小土狗。”殷九竹说,“它生宝宝了。”

“狗宝宝?!”詹思敏惊喜极了,“我能看看吗?狗宝宝这么小,可以看吗?”

“可以的,没有问题。狗妈妈奶-水不足,这段时间都是景旭照顾它们。”

殷九竹抬手指向詹思敏身后的方向,詹思敏回头看去,只见景旭牵着狗妈妈,狗妈妈身后则跟着一连串的小狗宝宝。狗宝宝刚满一个月,走路还不利落,蹒跚学步,跑得跌跌撞撞,却还淘气地互相咬尾打闹。

最有趣的是,这些狗狗身上都或多或少沾了些白色!

看来这只黑狗的“老公”,应该是一只不负责任的白狗了。

黑狗和白狗的结合,剩下了一群黑白花的串串儿狗。老大身上黑色最多、白色最少;老二身上黑色少一些、白色多一点;老三身上黑色更少一些,白色更多一些……

詹思敏看到这一连串的黑白小狗,忍俊不已:“这黑狗妈妈怎么生着生着没墨了啊?”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视线凝在了那一串小狗队伍的末尾——走在最后的,是一只个子最小、发育最差的小狗。

明明是黑狗的孩子,可那只小狗全身雪白,无一丝杂色。

它有着长长的尾巴,短短的四肢,以及一双能映衬她模样的黑色双眼。

“……”在看到那只狗的一瞬间,詹思敏忽然忘了如何说话,如何呼吸。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她根本无法抑制。

那只雪白的小狗也看到了她。它迟疑地顿住脚步,然后下一秒,跌跌撞撞地向她的方向奔了过来。

它扑在她的鞋上,用刚刚长出来的小牙齿去咬她的鞋带。詹思敏蹲下来,一把抱起了它。

小狗懵懂地抬起头,望着这个陌生的两脚兽——这个人类好奇怪啊,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有热热的水,为什么她要这么用力地抱着它……难道,她是它的主人吗?

景旭牵着那只黑狗也走到了詹思敏身边。

“詹小姐,”他温柔地问,“你要领养这只狗狗吗?”

“我要……我要领养它!”詹思敏捧起它,仔细地望着这只小白狗。

它看起来和妹妹好像,它看起来又和妹妹一点也不像。它的耳朵在头顶上方,它的尾巴是卷卷的,它的脸型较长……

它不是妹妹,但它一定是妹妹派来陪伴她的。

詹思敏紧紧抱住了这个懵懂的小生命。

她已经想好了她的名字:她要叫它珠珠,掌上明珠的珠。

——从今天开始,她有一只新的小狗了。

【番外-妹妹-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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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后记】:

——致妹妹:

2019年的七月,陪伴了我13年的你,永远离开了我。

2021年的七月,我用我的笔,开始书写对你的思念。

妹妹,谢谢你毫无保留的爱,谢谢你来过,谢谢你在茫茫人海中选中了我。

你是这世界上最棒的小狗。

——致读者:

请原谅我在本篇番外夹杂私心,打破了第四面墙。

詹思敏是虚构的,妹妹是真实的。

故事是虚构的,病例是真实的。

角色是虚构的,对生命的敬畏是真实的。

到此,这个故事正式落幕了,但殷九竹和景旭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谢谢一路陪伴,我们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