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八(小金鱼(上)...)

第八章小金鱼1

爱宠之家的华城分院刚开院不到半年,就凭借先进的仪器和优越的医生资源,一举成为华城兽医圈内排名前三的综合宠物医院。他们一天的接诊数量,远超其他医院一个星期。

殷九竹是异宠科的负责人,但养异宠的顾客毕竟没有养猫猫狗狗的多,有时候综合科忙不过来,殷九竹也会帮忙接诊,处理一些常见的猫狗病患。

这天,她的诊室来了一只体型圆滚滚的柯基犬,短短的尾巴剪成可爱的桃心型,走在路上一扭一扭,像是一团蓬松的刚烤出来的吐司面包。

这只面包……啊不对,柯基犬,今天预约了绝育手术。主人提前八个小时给它禁食禁水,一早就送来做术前检查。

大福进门时,扭的像是一团在地上滚动的面包,殷九竹伸手摸了摸它的肋骨……嗯,摸不到。

有一种非常简单地判断狗的体重的方法,如果一只狗侧面看不到肋骨、轻轻抚摸时可以摸到肋骨,这就是最理想的体态。像大福这样,用力摸都摸不到肋骨的,体重至少超标一半。

大福喘气时恶臭扑面而来。就算殷九竹戴着口罩,也隐隐闻到了那股让人上头的味道。

殷九竹捏住它的颞颌关节,指尖稍微用力,狗的嘴巴立刻条件反射的张开。

她拿小灯一照……嗯,果不其然,一口烂牙。

臼齿磨损严重,门牙松动,牙龈肿胀,就连最锋利犬牙上也堆积了厚厚一层牙垢。靠近牙根位置的牙龈呈暗红色,用指尖轻轻一碰,狗就下意识地缩头躲避。

这只狗的问题,不是洗牙能解决的。

狗主人是一对母女,女儿三十出头,一身利落白领打扮,在陪狗看诊的这十分钟里,就陆陆续续接了好几个电话,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工作十分繁忙。她母亲可能五十多岁,也可能过六十了,头发染得乌黑,扎一条红色丝巾,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一看就是夜晚广场舞的领军人物。

殷九竹问那位老太太:“阿姨,您平常给狗喂什么啊?”

老太太赶忙说:“你别看我们大福胖,但我真是科学喂养的!软硬狗粮混合着来,每天一小块粗粮红薯或者南瓜、还有各种应季水果,我不是光喂肉骨头的!”

“……”其实,如果老太太只是给狗喂肉骨头,可能还喂不了那么胖呢。

红薯和南瓜都是狗狗喜欢吃的东西,但主人却不知道又甜又粘的红薯很容易黏在狗的牙齿上,日积月累下来,就会引发牙周炎。更别提水果糖分很高,对牙齿的伤害更大。

而带肉的骨头,肉里有优质的蛋白质,可以促进它们的健□□长;狗在啃骨头时,也可以摩擦清洁牙齿表面,是狗狗的天然牙刷。

殷九竹在对待宠物主人时,向来很有耐心,从不会觉得“这种常识问题怎么会有人不懂”。她把这些问题掰开了揉碎了讲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甚至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笔本,一字一句的记录下来。

等检查完牙齿后,接下来就要做生化检验了。

殷九竹本想自己动手,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可是有助手的人啊——她按下桌上的内线电话,把景旭叫了进来。

不出半分钟,景旭就出现在她眼前。

殷九竹合理怀疑,景旭一直埋伏在诊室外面,就等着找机会好好表现。

“哇,你们还有男护士啊。”大福的年轻女主人说,“小兄弟,你身材很好啊,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做兼职模特?”

景旭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看向殷九竹,向她投去求救的目光。

殷九竹倒是挺感兴趣。

男模好啊,男模妙啊,男模赚钱那么多,景旭去做男模,肯定看不上在医院实习的这点实习费了!

殷九竹忙问:“兼职模特?走T台那种吗?工资怎么算?”

“走T台的机会也有,不过要先经过培训,而且市场基本上饱和了,竞争太激烈了。”女主人说,“我们公司主要的经营范围是网店男女装模特,论件结钱,熟手的话一天拍个七八十件没问题。不过在我看来,有另一片蓝海等待这位小兄弟发掘!”

殷九竹问:“什么蓝海?”

“网店泳装模特!”女主人眉飞色舞,“好的泳装男模特太缺人了!要脸长得端正大气,不能是花美男;身材够高,宽肩窄臀倒三角,最主要一定要有腹肌!”

景旭:“……”

殷九竹:“……”

殷九竹强迫自己不要在脸上露出任何破绽,更不要去看身边的男孩,但她脑中的思绪却是她根本控制不住的。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景旭的衣服下,有着什么样的身材。

他肌肉匀亭,充满男性的力量美,又不会显得过于夸张。殷九竹还记得,那天晚上当自己骑坐在他身上时,她的双手撑着他肌肉紧实的腰腹,掌心下的皮肤滚烫至极。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好不容易才装作忘记那晚的事情,但今天那些回忆又如泛滥的潮水般淹没了她。

身旁的景旭可没有她那么好的定力。他几乎条件反射地看向殷九竹,但他很快想起来,她“失忆”了,那个瑰丽夜晚只有他一个人铭记。

“——停停停!”关键时刻,老太太一声怒喝,打断了自己女儿的话。

只见老太太双手捂住柯基犬的耳朵,十分生气地说:“英子,你能不能别把工作上的事带到生活里?你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又是泳装又是T台秀的,我们大福才五岁,还是个小朋友,它不能听这些的。”

所有人:“……”

感谢老太太的打岔,终于把景旭从刚才的尴尬场景里救了出来。

女儿也意识到现在不是招揽模特的时候,毕竟今天来是给大福做绝育手术的嘛,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排。

……

生化检查需要抽血,景旭以标准保定姿势固定好大福,然后扶着踏的前爪,先用电动剃刀轻轻剃掉一小片毛,再轻手轻脚地把抽血针扎进了血管里。

“哎呦呦,”老太太心疼地眼圈都红了,“我家大福受委屈了,乖哦,乖哦,做完手术,外婆给你肉干吃哦。”

女儿说:“妈,您可别喂它了,你看它的肚子都快拖地了,现在就有二十多斤了,再不控制控制就要上三十了!”

“三十斤怎么啦,三十斤也是外婆的好大福。”老太太把抽完血的狗子抱进怀里,因为太沉,老太太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搂住。

这条狗实在太胖了,景旭看了看手里储存着血的试管,怀疑把它送进离心机时,这一管血能离心出半管脂肪(这当然是开玩笑)。

他把血送到化验室,十分钟后机器就吐出了结果。

不出所料,甘油三酯超标三倍。越肥胖的动物心肺功能越弱,更容易在手术台上发生麻醉反应。

景旭一路小跑拿着检验结果回到诊室,递给殷九竹:“殷老师,这是……”

殷九竹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

她根本没有与他对视,直接从他手里抽过了化验结果,然后又随手从白大褂的胸口口袋里抽出一支圆珠笔,下意识按了两下笔尾,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景旭:“……”他摸摸鼻子,“不用谢。”

殷九竹的注意力都在笔下,她几眼扫过那些在外人来看宛如天书的数值,停顿了两秒,在化验结果上圈出两个最超标的数值,推给两位女主人看。

“阿姨,您看这个数值……”她点了点那个夸张的三位数,“太高了,您再不控制它的体重,到时候三高会找上来的。我看您养狗是认真当孩子养的,肯定是希望狗狗能陪伴您更长时间,要是陪您五年八年,狗就因为三高走了,您不难过吗?”

“三高?”老太太惊呼出声,“狗也会三高?”

“当然。”殷九竹点头,“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这些人得的病,猫狗也会有……我昨天才接诊了一只猫,糖尿病三年了,每天饭前要打一针胰岛素——人有医保,猫狗可没有,一百二一支的胰岛素,一个月就三千六,全自费的。”

此话一出,老太太脸上立刻出现一阵后怕的表情。

殷九竹又说:“而且,绝育之后的动物还会继续发胖,它现在就二十八斤了,我建议您先给它减减肥,至少减个五六斤,再考虑绝育的事情。”她没忍住,说,“要不然上了手术台,我给它缝线时都怕针在脂肪里打滑。”

殷九竹可没在危言耸听。她之前接诊过一只非常肥胖的拉布拉多,因为车祸开放性骨折,等手术做完,所有手术器具进行清洁时,泡着手术器具的水盆上都飘起了一层油。

老太太紧紧抱住怀中的柯基犬,问:“那……那今天它饿了八个小时,白饿啦?”

殷九竹还没说话,老太太的女儿先开口了:“白饿?您没听医生说,大福胖的血油都分离了!我看还是让它多饿几顿吧。”

当殷九竹和老太太的女儿连番劝她给狗子减肥时,景旭仿佛一个人形立板,被隔绝在了她们之外。

他插不上话,也帮不上忙,在那儿矗了半天,简直自讨没趣。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如果想要让殷九竹承认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景旭默默退出了诊室,门轻轻关上,发出咔哒的一声脆响。

殷九竹的眼眸一眨,手里的笔却没有停下。

……

身心俱疲,景旭在医院大厅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休息。他脑中的思绪在不停拉扯,一会儿是酒吧里那个风情万种、勾魂摄魄的殷九竹,一会儿是医院里医术高超、却对他严厉挑剔的殷九竹,两个截然相反的“老师”让这个年轻人陷入了迷雾之中。

他的眼神放空,投射在大厅里来来往往的病宠主人身上。

他们怀中的宠物,有的只是来做常规检查,故而活蹦乱跳,活泼调皮;有的已近暮年,脸部的毛发已经白了,眼神混沌,安静地依偎在主人身边;有的仿佛跳入火坑,还没见到医生呢,现在就抖如筛糠,四条腿都站不直……

宠物医院也是医院,宠物医生也是医生。

景家是医生世家,从爷爷辈开始,家里人的工作就和医疗卫生事业脱不了关系。到了他这一辈,有做医生的、有做药学研究的、有做疾控防治的……偏偏他高考时铁了心要考动医,立志做一名兽医。

他从不觉得,兽医是比人医低一等的。人的命是命,动物的命也是命,他从小就喜欢动物,动物的世界简单至极,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为它们解除病痛、延续它们的生命。

可是在爱宠之家实习的这段时间,他却觉得自己和梦想的距离依旧这么遥远。

哎。

他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忽然,他的视线顿住了。

——有个小小的身影艰难地抱着一个透明鱼缸,踏上了医院门口高高的台阶。

那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瘦长黝黑,晒的脖子和脸是两种颜色,他四肢细长,整个人像是刚刚开始抽条的小树。

他走路很慢,每走一步都要低头看一眼怀里的鱼缸,担心缸中的水溢出来。

他停在医院门口,沉重的玻璃门抵挡了他前进的脚步。

就在小朋友烦恼于如何推开这扇大门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替他拉开了医院大门。

——正是景旭。

景旭蹲下身,看向这个小朋友和他怀里的鱼缸。

“小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哥哥,你是给小动物看病的医生吗?”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视线定在他身上的白色大褂上。

在他的认知里,穿白大褂的一定是医生!

景旭一愣:“我不……”……是医生。

不等他说完,小男孩已经高举起手里的鱼缸,送到了景旭面前:“我的小金鱼生病了。妈妈说,小金鱼死了的话,他可以给我再买一条,但我不想它死,也不想要新的金鱼,因为新的金鱼就不是它了……医生哥哥,你能帮帮我的小金鱼吗?”

——如此脆弱渺小的生命,值得拯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