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纠结第一句话如何开口,便有一只大手从身后拍了拍她肩膀:“星露姐,午饭怎么吃啊?”
吓了她一跳。
这个小弟弟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竟然还敢伸手拍她。
她没说什么,只反问了句:“你还没去吃饭啊?”
“这不是忙着帮星露姐干活儿嘛。”
人都是屁股决定脑袋,但凡有了个小下属这PUA的本事可谓是无师自通:“此言差矣,可别说是帮谁干活儿,人都是给自己简历打工的呢。”
郑雨萌:“……”
不过看人家也吭哧吭哧搬了一上午的箱子,她这所谓mentor饭还是要请一顿的,问了句:“那我点个外卖一起吃吧,你想吃什么?披萨?日料?炒菜?”
郑雨萌也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句:“领导请吃饭当然要挑贵的了,那就日料吧。”
沈星露选了附近一家不错的日料店点了些吃的,坐茶水间等待的时间里又点开微信纠结了一会儿,给陆铭舟发了句:【你最近忙吗?】
他倒是秒回了句:【怎么了?】
沈星露开门见山道:【我结婚证丢了,想抽空补办一下……】
而没两秒钟,陆铭舟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沈星露拿着一只嗡嗡震动的手机犹如攥着个烫手山芋,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才滑动接听应了声:“喂?”
陆铭舟问了句:“你结婚证丢了?”
不知道为什么,沈星露隐隐有些心虚,毕竟结婚证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竟然说丢就丢了,多少暴露了自己对这段婚姻没那么上心的真相,弱弱地回了一句:“是的呀。”
“什么时候丢的?”
“我也不知道……”
结婚证丢了事小,陆铭舟只是在想她忽然要补办结婚证做什么?
上一回有一哥们儿在他面前秀恩爱,说他们登记完拍照发了个朋友圈,转手就把结婚证扔河里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个朋友是这样跟他说的——
“我们房子也买了几套了,我跟我老婆都是铁丁没准备要孩子,以后有用得上结婚证的场合也只有是离婚。但我跟她,没可能有这一天。”
陆铭舟听了忍不住笑了,这个逼算是给他装到了。
而正狐疑,只听沈星露回了一句:“我要落户呀。”
“落户?”
这个答案他倒是没有想到。
沈星露道:“在上海落户呀,留学生落户。”
陆铭舟问了句:“你现在是什么户口?”
“荣洲的喽。”
陆铭舟发现自己倒没关心过她这一方面,原来星露户口一直都还在老家,回了句:“落户可以和我说。”
他的意思是他可以把她迁过来。
沈星露弱弱地回了一句:“我跟你说过的呀,但当时不是也咨询过的嘛,说要结婚五年以后才可以迁过来……我留学生身份落户会更快一点。”
平时互相之间不闻不问,聊起这个话题两人才对“他们是夫妻”这件事产生了真实感。
真真正正的夫妻,法律意义上的利益捆绑体。
这种感受也是微妙……
陆铭舟应了声:“哦。”顿了顿,“所以补办结婚证只是为了落户?”
沈星露撇了撇嘴:“也是希望不派上其它用场呢……”
比如离婚之类的……
陆铭舟痛快地回了一句:“行,这周或者下周末,我抽空回去一趟。”
沈星露一码归一码地回了句:“好,谢谢你。”
“没事儿。”
挂了电话一回头才发现郑雨萌一直坐在茶水间,他正低头摆弄着手机,脸恨不能伸进屏幕里,耳朵却仿佛一直在留意他们的对话。
而他也真是一点也不藏着掖着这一点,见她走来直接问了一句:“是谁呀?”
沈星露回了句:“我老公。”
他问得也巧,沈星露便也有意无意向他说明一下自己的已婚身份。
而郑雨萌只是“哦”了一声。
老公?
怎么听着夫妻关系还有点生分。
沈星露一下午时间都坐在CBD办公室的人体工学椅上摇摇晃晃地刷手机摸鱼。
在氛围开放的美资企业,只要完成好自己手头的工作,摸鱼、迟到、早退都算不得什么罪过。
而是在临近下班时,沈星露在陆家嘴上班的堂姐沈恩琳来了条微信:【妹妹,在忙吗?】
自从爸妈抛下她移民澳洲后,堂姐一家便成了她在国内最亲近的亲人。
伯父伯母一家都在浙江,不过他们的二女儿恩琳堂姐嫁来了上海,在上海工作和生活,两个堂姐妹之间彼此多有照应——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柔暖心的恩琳堂姐在照应她。
堂姐找她一般没什么大事,不是请她吃饭便是邀她逛街,沈星露很乐意,每次堂姐问她忙不忙她也都会欣然回答:【不忙!】
以表示自己可约的状态。
恩琳堂姐道:【前一阵太忙差点把你给忘了,我下午去静安看个项目,结束了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吧。】
堂姐每一次邀她都总要说一句“这一阵太忙差点把你给忘了”,给她一种仿佛自己还很年幼,需要姐姐时常关心才可以的甜蜜感觉。
她和堂姐关系很好,也常常向堂姐倾诉一些无法对爸妈说,更无法对大自己十岁的亲哥哥诉说的烦恼。
堂姐的邀请她没理由拒绝,回了一句:【好滴呀好滴呀。】
沈恩琳:【五点钟可以吧?】
沈星露:【阔以!】
恩琳堂姐品位一向不错,选了一家新天地附近的浙菜餐厅,餐厅入围了黑珍珠,环境、味道、服务都没得挑。
沈星露一下班便驱车前往。
这一片的建筑风格也别具一格,英伦风格的独栋建筑与一排排的梧桐树簇拥起这座金碧辉煌的CBD。
百年之前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如今也醉人依旧。
沈星露停好车拿起了副驾上的小包包,又拉开遮阳板上的小镜子补了个口红,左右照了照,确认自己的美貌在经历了八小时的工作摧残后依旧保持在水准线上,这才下了车走进去。
餐厅藏在一处并不显眼的英伦风小院子内,恩琳堂姐正坐在二楼靠窗位置上等待。
马路上华灯初上,堂姐像是坐着等了有一会儿,脸静静望着窗外,显出些许寂寞的神色。
看到星露上楼,恩琳堂姐冲她轻轻挥了挥手:“这儿。”
沈恩琳上身穿了一件米白色无袖针织衫,外面轻轻披了一件香奈儿的黑色粗呢外套,脸上带着淡而精致的妆容。
恩琳堂姐同她一样长了方圆的脸蛋,只不过比起沈星露的圆润灵动,恩琳堂姐更偏温婉稳重。
“姐姐。”说着,沈星露向堂姐走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沈星露从小就很喜欢恩琳堂姐。
堂姐不像她,从小在全家人的千恩万爱下任性妄为地长大,而是自小就温柔克制,看似与世无争,却又特别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伯父家一共三个小孩,恩琳堂姐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个弟弟——无论父母用怎样的方式来掩盖,或怎样试图一碗水端平,多姐一弟的家庭其实多少都有些重男轻女。
堂姐排行老二,不像大姐姐那样是家里的第一个小孩,自出生便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全家人的关注与爱。
到了第二胎,伯父伯母原本想要一个儿子的,结果一出生又是女儿,于是恩琳堂姐从小在家里便不大受重视。
不是明目张胆的偏爱,而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忽视与冷漠。
伯父伯母都是高知人士,在他们眼中自己对三个小孩从来都是公平的,但小孩总是能敏锐地体察到父母究竟爱不爱,有多爱自己。
小时候沈星露常去伯父家玩,伯父在她眼中一直很和蔼的形象,会把她驮在脖子上骑大马,会任由这个她小侄女搓圆捏扁自己的脸蛋,恩琳堂姐却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严肃。
她说:“伯父一点都不严肃啊。”
恩琳堂姐也常常吃醋说:“你当然觉得不严肃了,我爸爸对你比对我还要好。”
恩琳堂姐小时候也常常因父母的忽视而伤心难过,长大后却也逐渐认清了一些什么。她很清楚在这个家里最受器重,最掌握话语权的永远是大姐姐,被无条件宠爱的永远是弟弟,她自己想要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每当因亲情的缺失而伤心难过,她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难过,也不要再渴望,从此以后,她只把自己表面光鲜亮丽,却无法提供她情感支撑的家庭当做背书和跳板。
她高中便去了寄宿制的国际学校,不是家人的意见,而是她自己要求。
沈星露仍记得开学前一天她到伯父家去玩。
即便伯母伯母及大姐姐总是很宠她,她却总是被略显疏离的恩琳堂姐所吸引。
她小时候完完整整看完的第一本名著是恩琳堂姐送给她的《简爱》,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画画,是看到恩琳堂姐在书桌前翻阅一本莫奈画册。
她小时候总喜欢跟在恩琳堂姐屁股后头,也总能在恩琳堂姐身上感受到一种迷人的气质。
恩琳堂姐让她在被宠爱中迷失的浑浑噩噩的生活里,看到某种清醒而坚定的力量。
仿佛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只要像现在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像全家人的小宠物一样天真烂漫地长大就已是功德圆满,而只有恩琳堂姐在用行动告诉她,你还可以有一些更高层次的追求。
比如精神生活,比如世俗成就。
那一天恩琳堂姐一个人在房间收拾行李,伯母在一楼客厅内的谈话声隐隐传来:“我们家恩琳也不知道随了谁,性子倔,自己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去读寄宿学校……吃得又差,住得又差,偏偏要自讨苦吃!她姐姐连大学都是住在家里,弟弟更不准备送去寄宿,只有她一个读了寄宿学校,传出去了人家又要说我们做父母的偏心。”
沈星露穿着小洋裙唧唧赖赖在堂姐床边,很想替伯父伯母劝劝姐姐,问了句:“姐姐你为什么要去寄宿学校啊,我妈妈寄说宿学校很差的,一到时间就要关灯睡觉,多一分钟都不可以的,零食也不可以带,很严的。”
恩琳堂姐只说了句:“去去去,寄宿学校好得很,可以决定自己吃什么不吃什么,每个月还可以有固定零用钱。谁说寄宿学校不可以吃零食了,学校里有超市,自己有零用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说着,盯住那个学大人说话的肉肉的小东西,“你每月有固定零用钱吗?你不喜欢吃饭可以不吃吗?”
沈星露吐吐舌头:“不能。”
“那不就得了。”
沈星露想法变得倒是快,立刻说了一句:“那我也要去寄宿学校,这样我也可以有固定零用钱,可以每天吃巧克力蛋糕!”
沈恩琳听了只觉得头痛:“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不然你妈妈肯定觉得是我教坏你。”
哪怕吃得差一些,住得差一些,但比起在家里时时刻刻要关注爸爸妈妈、姐姐弟弟的情绪,还是在寄宿学校大框架之下的生活,于她而言才更自由。
恩琳堂姐从小在三姐弟中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后来也不负众望地拿到了美国藤校的offer。
伯父家三个孩子,大姐姐大学只是在省内读了个一本,弟弟当时还在读高中,成绩在国内只够上个专科,雅思更是考了五次都过不了6分,去哪儿读大学成了令全家人头疼的问题。
相较之下在藤校读了本科和硕士的恩琳堂姐,一下子成为了伯父伯母时常挂在嘴边的骄傲。
毕业回国后,恩琳堂姐拒绝了伯父伯母叫她回老家进入体制内的建议,进了上海一家外资投行工作。
尝过独立的甜头,没有人会愿意再成为谁的依附。
而不到一年时间,恩琳堂姐又与现在的姐夫结婚。
姐夫自己也很优秀,国内top2的硕士,在央企工作,不过他有一个更加优秀的身份,便是他父母在体制内都身居高位。
俗话说,易富而难贵。
沈家无论是沈兆辉那一系,还是到星露爸爸的沈佳辉这一系,一开始都是做小商品生意发的家,在最富有时也都属于易富难贵的这一类。
谁都没有想到沈家最不受重视的二女儿能给沈家攀上这样的一门亲事。
伯父并不是见风使舵的人,只是对于二女儿的婚事也不得不重视,最后数以亿计的嫁妆、彩礼都归了恩琳堂姐一人所有。
沈星露仍记得恩琳堂姐婚后第一次回门时的模样。
十人方桌,伯父坐主坐,右手边的两个座位留给了这对新人。新人还没有到家门口,不过全家人都已郑重地坐在饭桌前等待,连一向没规矩惯了的沈星露也被要求不可以先动筷,一口都不可以的那一种。
她记得全家人上一次这样要求她,还是在爷爷的葬礼。
之后无论是奶奶的八十大寿,还是伯父伯母的银婚纪念日,爸爸妈妈叫她不要动筷,伯父也总会纵容地说一句:“其他人都不可以,只有星露饿了可以先吃。”
而后姐夫的车缓缓使进了院子里。
姐姐的眉眼依旧温柔端庄,姐姐待人接物依旧彬彬有礼,不过星露还是从恩琳堂姐的眼角眉梢看到了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扬眉吐气”的舒爽神情。
她也微妙地发现,或许恩琳堂姐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样爱姐夫——即便他们是自由恋爱结成的婚姻。
那一天,姐姐成了这个家里最受重视的人。
那年沈星露17岁,正在英国读高中,不过依旧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赖在恩琳堂姐的房间里。
她对恩琳堂姐说:“姐姐你发现了吗,你这次回来伯父伯母看你的眼神都变了,就是特别特别郑重的那个感觉,贵女回门的那个感觉!”
贵女回门?
听了这个词沈恩琳忍不住笑出了声,数落了句:“最近又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古装剧。”说着,她对着镜子卸耳环,“不过我现在嫁了人,只能算半个沈家人了,对待客人肯定是会郑重一些的。”
沈星露忍不住感叹道:“结婚也太好了吧!我也想让我爸妈对我这么器重,我妈对我简直像对小猫小狗一样,一点都不尊重我的想法。我都17岁了,我妈连我今天来伯父家穿什么裙子都要管!我妈妈今天还一定要给梳这个蛇蝎辫,扎得这么紧,头皮都要被拽秃了!”
恩琳堂姐听了这小堂妹的话忍不住咯咯咯笑,笑了一会儿又说:“你的话呢,就算嫁出去了也还是完完整整的沈家人。”
沈星露听不明白,追问了句:“为什么呀,为什么你嫁出去了就是半个沈家人,我嫁出去了就还是完完整整的沈家人呀。”
堂姐道:“因为你爸妈爱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