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苔丝接起电话。来电话的是康纳,一听到他的声音苔丝的身体就有了反应,像是唾液横流的巴甫洛夫之犬。
“你在干什么呢?”康纳问。
“我在买复活节十字面包。”苔丝刚刚接利亚姆放了学,把他带来超市作为今日精彩表现的犒赏。和昨天不同,利亚姆今日放学后心事重重,显得更为安静,也没兴趣讨论自己赢得比赛后的感受。苔丝还要帮母亲买一堆东西。露西突然意识到商店明天要关门,还要关上一整天,于是开始担心起食品柜内的存量。
“我喜欢十字面包。”康纳说。
“我也是。”
“真的吗?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呢!”
苔丝听了笑出声来。她注意到利亚姆抬起头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稍稍侧过身体,不让儿子看到自己泛红的脸。
“总之,”康纳继续说,“我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昨晚真的……很不错。”他轻咳几声,“这形容词事实上太保守了。”哦,上帝啊。苔丝用手按住发烫的双颊。
“我知道此刻的一切对你来说很复杂,”康纳继续说,“我答应你,我没有任何……越界的期待。我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复杂。可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想再见你一面。任何时候都行。”
“妈妈?”利亚姆拉扯着苔丝的毛衣,“是爸爸吗?”
苔丝摇摇头。
“那是谁?”利亚姆质问道。他那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担忧。
苔丝把电话从耳边挪开,将手指放到嘴唇上。“是一位客户。”利亚姆瞬间没了兴趣。他早就习惯了母亲和客户之间的电话。
苔丝退后了几步,等在蛋糕房一旁。
“没关系的,”康纳说,“就像之前说的,我真的没有任何……”
“你今晚有空吗?”苔丝打断他。
“当然有。”
“利亚姆睡着后我会去你那儿。”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个特工,“我会带去一些热气腾腾的十字面包。”
看见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时,瑞秋正朝她的车走去。他正在打电话,正随意地挥舞着手中的摩托车头盔。当瑞秋走近时,他突然扬起头面向太阳,像是突然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下午的阳光反射在他的太阳镜里。他合上电话,将它放进上衣口袋,自顾自地露出微笑。
瑞秋又想起了那盒录像带,记起他转向珍妮时的表情。瑞秋看得那么真切。那就是张怪兽的脸:残忍,狰狞而恶毒。而现在看看他。康纳·怀特比容光焕发,魅力四射。为什么不呢?他逃脱了惩罚。如果警察不做任何行动,事实上他们似乎真会那样,康纳永远不会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看到瑞秋的那一秒,康纳·怀特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像一束被突然关上的灯光。
“内疚。”瑞秋在心中默念,“内疚。内疚。他这是内疚。”
露西看着苔丝打开食品袋。“这里有份快递是给你的。看上去像你父亲寄来的。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通过快递给你送东西。”
苔丝和母亲坐在餐桌旁,饶有兴致地打开被蓝色泡沫纸覆盖的包裹。里面是一只方盒。
“他送给你的不会是珠宝吧?”露西在一旁窥视。
“是只罗盘。”苔丝回答。父亲送来的是一只古雅的木质罗盘。“像是库克船长会用的东西。”
“真特别啊。”母亲故作轻视地说。
拾起罗盘的一刻,苔丝瞧见盒底粘着一张写了字的黄色便利贴。
“亲爱的苔丝。”苔丝读道,“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这或许是个愚蠢的礼物。我从不知道给你买些什么才好。我想这罗盘或许能在你迷失方向时为你提供帮助。我知道心灰意冷迷失方向的感受,它简直糟糕透了。可我永远与你同在。希望你能找回自己的道路。爱你的爸爸。”
苔丝感觉心中升起一阵情感。
“还挺漂亮的。”露西接过罗盘翻来覆去地打量。
苔丝想象着父亲在商店里为自己成年的女儿努力搜寻礼物的样子。每当听到“我是否能帮到你”这类话语,父亲皱巴巴的脸上总会流露出有些吓人的严肃表情。多数店员都以为他是个性情乖张,粗暴无理的坏老头,总不屑于看他的眼睛。
“你和爸爸为什么要分开?”每当小苔丝这样问时,露西总会故作轻松地回答:“哦,亲爱的。我和他是两类人。”她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你父亲不是正常人。(而每当苔丝问父亲同样的问题时,他总会耸耸肩,咳嗽一声回答:“还是问你妈妈吧。”)
苔丝突然想到,父亲也许同样有社交恐惧症。
父母离婚前,母亲就因父亲不爱社交的事实抓狂不已。每当苔丝的父亲拒绝参加某些社交场合时,母亲总会充满挫败感地抱怨:“这样的话我们再也别指望去任何地方了!”
“苔丝有些害羞。”她母亲总爱掩着嘴巴小声对朋友们说,“恐怕是从她父亲那儿遗传来的。”苔丝能听出母亲略带羞辱的语气,因此下意识地将害羞定义为错误的品行。事实上你“应该”多参加派对。你“应该”享受被人们簇拥的感觉。
难怪苔丝一直因自己的羞涩感到羞愧难当,好像这是一种无论如何都要隐瞒的身体疾病。
苔丝扭头看着母亲。“你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
“什么?”露西的目光从罗盘中抽离,“去哪儿?”
“没什么,”苔丝伸出手,“把罗盘给我吧。我喜欢这礼物。”
塞西莉亚把车停在瑞秋·克劳利屋前,再次质问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她明明可以等到复活节后再把瑞秋的订单送去学校,马拉派对上的客人们都要等到复活节后。尽力避开瑞秋的同时,塞西莉亚似乎又特意将她挑选出来。
或许她想见瑞秋的原因在于,瑞秋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对她的两难选择畅所欲言的人。“两难选择”这词用得太轻,太自私,显得塞西莉亚的感受真的值得被照顾一样。
塞西莉亚从副驾驶位拎起一袋特百惠餐盒,打开车门。也许她来到此处的真正原因在于,她很清楚瑞秋有足够的理由恨她,而塞西莉亚承受不了被人仇恨的感觉。“我就是个孩子,”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塞西莉亚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一个人到中年,临近绝经的孩子。”
瑞秋开门的速度比塞西莉亚想象的快得多,她还来不及调整脸上的表情。
“哦,”瑞秋面色一沉,“塞西莉亚。”
“对不起。”塞西莉亚说,她的确觉得万分抱歉,“你约了人吗?”
“没有。”瑞秋调整过来,“你还好吗?是我的特百惠餐盒!我太高兴了,真是谢谢你!你要进屋坐坐吗?你的女儿们呢?”
“她们在我母亲家。”塞西莉亚说,“母亲没赶上复活节帽子游行,因此有几分不开心。她这时候正和姑娘们一起喝下午茶。我就不进去了,我只是……”
“你确定吗?我刚把水烧上。”
塞西莉亚感觉自己实在没力气继续推辞,她愿意做任何瑞秋让她做的事。她几乎没办法抬起双腿,它们颤抖得厉害。如果这时候瑞秋高喊一声“说实话”,她一定会将事情和盘托出。塞西莉亚其实还挺渴望瑞秋那样做。
塞西莉亚走进门,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像快要背过气去。这所房子和塞西莉亚的家很像,北岸的许多房屋都是这种样子。
“到厨房里来,”瑞秋说,“我开了取暖器。今天下午可有些凉。”
“我们家也有这种油毯!”塞西莉亚随瑞秋进了厨房。
“我相信它在很多年前就开始流行了,”瑞秋将茶包放进杯子里,“你也瞧见了,我不爱更新屋内的装饰。我就是没办法对瓷砖,地毯,涂色和防溅板感兴趣。给你。要糖还是咖啡?请自便。”
“这是珍妮对吗?”塞西莉亚停在冰箱前,“还有罗布?”说到珍妮的名字都让塞西莉亚感到放松,她的样子一直存在于塞西莉亚的脑海中。如果塞西莉亚这时候不主动说出珍妮的名字,那它随时可能自己蹦出来。
瑞秋的相片被一块24小时水管工的广告磁贴吸在冰箱上。这是张已经褪色的小相片,相片里的珍妮和她弟弟正握着可乐罐站在烧烤架旁。他们都拉着下巴茫然地看着镜头,像被摄影师吓了一跳。这算不上一张好照片,可正是它随意的样子才让人想象不到珍妮已经过世。
“是的,那是珍妮。自从她走后,我一直将这张照片粘在冰箱上,从未取下。我真傻。其实我有珍妮照得更好的相片。请坐。我这儿有种叫做马卡龙的小饼干。你也许早就知道它。我算不上有多见多识广。”瑞秋似乎为此有些骄傲,“尝一块吧!它们真的很美味。”
“谢谢你。”塞西莉亚坐下拿了一块马卡龙饼干。这饼干尝起来根本没有味道,像尘土一样。塞西莉亚吞下一口茶,没想到烫着了舌头。
“多谢你特地将我的东西送来。”瑞秋说,“我正期待能使用它们呢。事实上明天是珍妮的忌日。二十八周年。”
塞西莉亚花了一小会儿才弄明白瑞秋的话。她一时无法将特百惠和忌日联系到一起。
“真抱歉。”塞西莉亚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回茶托上。
“不,该抱歉的人是我。”瑞秋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她,甚至比从前想得更多。我常会想,如果她还活着会怎样?事实上,我想她的次数比想罗布的次数还要多。可怜的罗布,我倒不怎么担心他。你一定以为失去一个孩子后,我一定会时刻担忧我的另一个孩子。可实际上我并没有太担心。这是不是很糟糕?虽说如此,我却常常会担忧我的孙子,雅各。”
“很正常。”塞西莉亚突然间有了惊人的勇气,能像这般坐在厨房内,一边送去特百惠产品,一边聊家常。
“我爱我的儿子。”瑞秋对着马克杯低语。她透过杯子对塞西莉亚投去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我不想让你以为我对他关心不够。”
“我当然没有那样想!”塞西莉亚惊讶地注意到瑞秋唇下沾了一点蓝色的饼干屑。这实在太不庄重,瞬间让瑞秋显得像个老人,像个智力退化的病人。
“只是我会觉得现在的他属于罗兰。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儿子娶了媳妇就不再是儿子,女儿却永远是女儿。’”
“我好像……听过这话。可我不确定。”
塞西莉亚陷入了痛苦挣扎,她不能提醒瑞秋她嘴上沾着饼干屑。至少不是聊到珍妮的时候。
瑞秋举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塞西莉亚紧张起来。这下饼干屑总该掉落了吧。瑞秋放下茶杯。饼干屑往下巴中间挪去,甚至比刚才还明显。她必须说些什么。
“真不知道我为何要瞎说这些。”瑞秋说,“你一定以为我失去了理智!你瞧,我已经不是自己了!那天从你的特百惠派对离开后,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她舔了一下嘴唇,饼干屑消失了。塞西莉亚好不容易放松了下来。
“发现了一些东西?”她重复道。塞西莉亚又喝了一大口茶,喝得越快就能越早离开。这茶实在很烫,一定是用开水冲泡的。塞西莉亚的母亲也爱用滚烫的水泡茶。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能证明是谁害死了珍妮。”瑞秋说,“这是个证据,一个新证据。我已经把它交给警察了……哦!哦,亲爱的,塞西莉亚,你还好吗?赶快!快用凉水冲冲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