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个玩笑,”苔丝嚷着,“那可一点也不好笑。”威尔将手伸到她的一条胳膊上,费莉希蒂则伸手到另一条胳膊上,像两片书夹一样把她夹在中间。
“我们实在非常非常抱歉。”费莉希蒂说。
“非常抱歉。”威尔学着费莉希蒂的话,像在唱二重唱。
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这桌子有时会用来开会,但大多数时候都用来吃比萨。威尔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苔丝能清晰地看到他一根根黑色的头发茬,像是长在白色皮肤上的迷你稻谷。费莉希蒂的脖子上有三块明显的红斑。
苔丝望着那红斑一怔,似乎那就是答案。那红斑看上去像是手指印。苔丝好不容易抬起头看费莉希蒂的眼睛。费莉希蒂生了一双美丽的绿色杏眼,美得常让人感叹:“这胖姑娘居然有对这么好看的眼睛!”而现在,她双眼通红,满是泪水。
“这就对了,”苔丝说道,“这就意味着你们俩……”她哽咽了。
“我们想让你知道,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费莉希蒂打断道。
“我们没有……你懂的。”威尔补充道。
“我们没有一起睡。”
苔丝看到他俩露出骄傲的神色,似乎还在期待自己为他们的克制而鼓掌。
“绝对没有。”威尔说。
“可你想这么干来着。”苔丝几乎要为这荒唐的事实苦笑,“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你想要和她一起睡。”
他俩一定接过吻了。那可比一起睡还要糟。人人都知道偷偷的一个香吻是这世上最撩人的事。
费莉希蒂脖子上的红印扩展到下巴,像是得了什么罕见的传染病。
“我们实在非常抱歉,”威尔又说了一遍,“我们已经很努力了,努力不让它发生。”
“真的,”费莉希蒂解释道,“已经有几个月了。你明白,我们——”
“几个月了?都已经几个月了!”
“真的没发生什么。”威尔露出如在教堂中吟诵般虔诚的表情。
“已经发生了,”苔丝说,“一些意义重大的事。”谁能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呢?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水泥墙一样冰冷。
“对不起。”威尔继续苦劝,“我是说——你懂的。”
费莉希蒂用手盖住前额的指印啜泣起来。“哦,苔丝。”
苔丝不自觉地伸手去安慰她。一直以来她们都亲如姐妹。她们的母亲是双胞胎姐妹,分别生下这两个独生女。她们年纪相差不过六个月,无论做什么都是两人一起。
苔丝曾经揍过一个男孩,一记右勾拳打在男生的下巴上,就因为他嘲笑费莉希蒂是头小象。上学的时候,费莉希蒂看上去还真像头小象。长大以后,费莉希蒂成了个胖女人,一个长着漂亮脸蛋的胖女人。她把可乐当水喝,从不节食和运动,似乎对自己的体重不以为然。然而,六个月前费莉希蒂戒掉了可乐,开始体重管理计划,还开始了锻炼。她瘦了四十千克,成为了真正的漂亮女人。她正是《超级减肥王》想找的那种人,一个困在肥胖身体里的美人。
苔丝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也许她能遇见一个好男人,”她曾对威尔说,“她现在可变得自信多了。”
费莉希蒂确实遇见了一个好男人,他的名字叫威尔,苔丝心中最好的男人,她的丈夫。插足表姐的婚姻,偷走表姐的丈夫,这可真得有极大的自信心才能办到。
“对不起,我现在真想去死。”费莉希蒂哽咽着说。
苔丝将手抽了回来。费莉希蒂——尖酸、辛辣、聪慧、有趣,胖胖的费莉希蒂,真像个美国拉拉队长。
威尔仰头盯着天花板,不让眼泪流下来。苔丝上次见他流泪还是利亚姆出生的时候。
苔丝的眼睛干干的,心内猛地一惊,感到自己的生活突然陷入了极度的危险中。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别管它。”威尔说,“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苔丝站起身来,到桌前拿起电话。
“TWF广告。”她接通电话。
“苔丝,亲爱的。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我们遇上了些小麻烦。”
电话那头是德克·弗里曼,佩特拉制药公司的市场总监,佩特拉制药公司是他们最重要的金主。苔丝的工作就是让德克感觉自己受重视。尽管德克已经五十六岁,而且从没担任过比中层主管更高的职位,可他仍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苔丝就是他的仆人,女佣,低贱侍女,不论他让苔丝干什么她都会照做,不论他是轻浮、暴戾还是苛刻。
“止咳糖浆包装上的龙形图案完全上错了颜色,”德克说,“那颜色太紫了,实在太紫。咱们已经开始印刷了?”
没错,印刷已经开始了。五千只小包装盒上已经印好五千只泛着紫光、张牙舞爪的龙。
苔丝为了那些龙花了多少工夫啊,邮件和讨论多到数不清。而就在苔丝为龙形图案忙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威尔和费莉希蒂勾搭上了。
“还没有呢,”苔丝的目光落在桌边的丈夫和表妹身上,他们正低头检查身上的手指印,就像被留堂的中学生,“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德克。”
“哦,我还以为已经——嗯哼,很好。”德克没能藏好他的失望。他就想让苔丝陷入恐慌,苔丝惊慌失措的声音于他简直太悦耳了。
他忽然嗓音一沉,语气果断得像个带兵打仗的军官。“我要你全面停止关于止咳糖浆的工作,明白吗?全部!”
“明白了。停止关于止咳糖浆的一切工作。”
“我回头再打给你。”
德克挂断了电话。包装的颜色没什么不对的。第二天他又打电话来说颜色没问题。他如此反复不过是为了感受自己权力强大,哪怕只是片刻。他的强大如此脆弱,制药公司里随便哪个年轻新锐都会让他感到低人一等。
“止咳糖浆的包装今天已经送去印刷了。”费莉希蒂转过身担忧地望着苔丝。
“没事。”苔丝回答。
“可他要真想改——”威尔试着打开话题。
“我说了没事!”
苔丝其实没有表现得太生气,至少目前还没有。可她能感觉到自己像个随时会炸掉的气球,这是她从未曾经历过的。她的愤怒随时都有可能像火箭弹一样发射,毁掉身边的一切。
苔丝没再坐下,而是转身查看记录有工作信息的白板。
止咳糖浆包装!《羽毛报》广告!
床品网站:
看到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随意散漫的感叹号还真有意思。在床品网站旁画上笑脸符号是因为他们挤掉了好几家大公司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工作。笑脸符号是昨天画上去的,那时她还未发现威尔和费莉希蒂的事。在她画笑脸的时候,他们是否在身后互换了怜悯的眼神?“你说,要是告诉她我们的秘密,她还会画笑脸吗?”
电话铃声又响了。
这次苔丝让它转进了语音信箱。
TWF广告。三个名字的头字母连在一起,苔丝、威尔、费莉希蒂,他们三人真的把一次突发奇想变成了现实。
去年,苔丝还在悉尼,同费莉希蒂的父母,也就是玛丽阿姨和费尔姨夫过圣诞节。当时费莉希蒂还是个塞在22码裙子里的胖妞。平安夜那晚的烧烤晚会,她们享用了传统的澳式香肠、奶油意大利面沙拉、奶油蛋白甜饼。费莉希蒂和威尔相互抱怨着各自的工作,无能的上司、愚蠢的同僚、漏风的办公室以及此类种种。
“呀,你可真是个不幸的家伙。”费尔姨夫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他已经退休了。
“既然如此,你们三个为什么不一起工作呢?”苔丝的母亲问。
他们从事的领域的确相近。苔丝在一家墨守成规的法律出版集团做市场交流部主管,威尔在一家蒸蒸日上的广告机构做创意总监(他们实际上正是因此相遇的,苔丝曾是威尔的客户),费莉希蒂则一直为一位暴君做平面设计。
聊到这一点,他们一下子生出许多想法。吃蛋白甜饼的时候他们已经基本确定:威尔要做创意总监,这是毫无疑问的!费莉希蒂可以做艺术总监,这也不容置疑!苔丝能做业务经理!这一点倒没那么有说服力。她可从没干过这类工作。一直以来她做的都是甲方,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少许内向。
事实上几周前,苔丝还在候诊区的《读者文摘》上做了一篇关于“你是否有社交焦虑症”的小测试。而她选择的答案都是“C”。这结果证明她的确有社交焦虑症,最好向专业人员寻求帮助或是“加入互助组”。每个做了测验的人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论。要不是怀疑自己有社交恐惧症,你怎么会来做这测验呢,你一定在忙着和接待员聊天。
苔丝没去寻求什么专业人员的帮助,也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有社交焦虑症。包括威尔和费莉希蒂她认为最亲密的两个人。她要真对他们说了,这问题就真成了问题。和别人交流时,他们俩一定会暗自观察苔丝,若是发现一丁点害羞的痕迹,就会断定她出了问题。正确的做法是“把它隐藏起来”。苔丝小时候,母亲曾说她的害羞有时是自私的表现。“像你那样高抬下巴,人们会以为你不喜欢他们!”苔丝把这话听进心里,努力学着控制心脏的狂跳去和人聊天。她强迫自己迎上他人的目光,尽管她的内心尖叫着:“看别的地方!快看别的地方!”她还会用“我有点儿感冒”来解释自己干涩的嗓音。她得学着掩饰社交焦虑症,像其他人隐藏乳糖不耐症和敏感肌肤一样。
回想起来,最初苔丝并没有对悉尼的那段谈话上心。那不过是醉后的玩笑。他们才不会一起工作呢,而她也不会做什么客户总监。
然而,等他们回到墨尔本后,威尔和费莉希蒂却认真考虑起事情的可行性来。苔丝的屋子里有间巨大的地下室,是上任屋主修建的,还另修了单独的入口。事实上他们没什么好失去的,启动资金少得可怜,他们早就为房贷预留了钱,费莉希蒂还能和他们住在一块儿。就算生意真失败了,大不了再做回之前的工作。
苔丝被他们的热情感染,愉快地辞去了工作。然而当她第一次坐在一位潜在客户的办公室时,只有将双手夹在膝盖间才能忍住颤抖。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脸都在发抖。即使已过去了十八个月,每见一位新客户苔丝还会感到紧张。奇怪的是,她还算胜任这份工作。“你和其他广告公司的人不一样,”一位客户曾在双方意向达成时对她说,“你更善于倾听,而不是夸夸其谈。”
每当结束一场会谈,苔丝都如获新生,飘飘然像是漫步云端。她又成功了,成功战胜了一头猛兽。更妙的是,依然没人发现她焦虑的小秘密。苔丝带来了客户,他们的生意一步步走向正轨。他们为一间化妆品公司做的产品发布会甚至获得了一项行销奖的提名。
苔丝扮演的角色决定她大多时候都不在家庭办公室里,这便给威尔与费莉希蒂制造了大量的独处机会。若有人问起她是否会因此而担忧,她一定会大笑着回答:“威尔不过是把费莉希蒂看做亲妹妹!”
苔丝将目光从白板上抽离,只觉得双腿发软,于是走到桌子另一头坐下。
这是周一的下午六点钟。
威尔走上楼,表示自己和费莉希蒂有些话要对苔丝说。那时候本有很多事能让苔丝分心。苔丝刚刚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她在打网球时摔碎了脚踝。母亲说她得拄上八个礼拜的拐杖,因此今年的复活节能否在悉尼而不是墨尔本过?
离家十五年来,苔丝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为何没住得离母亲更近一些。
“后天接完孩子放学我会赶回去,”苔丝说,“你能坚持到那时候吗?”
“哦,我没事的。玛丽会帮我,邻居们也会。”
可是玛丽阿姨不会开车,费尔姨夫也不可能每天都开车接送。再说,他们的健康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了。母亲的邻居们不是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就是忙于照顾儿女小家庭的祖父祖母了。他们似乎都帮不上忙。
苔丝考虑着要不要明天就飞回悉尼为母亲找个护工。母亲不喜欢陌生人住在家里。可若不这样,她要怎样洗澡做饭呢?
尽管有那么多事等待处理,苔丝却不愿扔下利亚姆。他们班有个叫马尔库斯的男生总会给利亚姆难堪。也算不上欺负,学校一直以来对恃强凌弱的行为实施的都是零容忍政策。马尔库斯稍复杂些,他是个小疯子。
苔丝认为马尔库斯上学的第一天一定发生了些糟糕的事。晚餐时威尔和费莉希蒂还在楼下工作。大多数晚上,苔丝、威尔、利亚姆还有费莉希蒂都像其他一家人一样围坐在一起共进晚餐。然而床品网周五上线,他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能一起用餐了。
吃晚饭时利亚姆比其他时候还要安静。他是个爱幻想、爱思考的男孩,从来不会像个话匣子似的说个没完没了。他一言不发地在香肠上淋上番茄酱,像个小大人,让人看了有些难过。
“今天有没有和马尔库斯一块玩儿?”苔丝问。
“没,”利亚姆回答,“今天是星期一。”
“那又怎样?”
利亚姆没再回答,一句话也不肯说。苔丝顿时觉得义愤填膺,看来还得再和老师谈一谈。她很确定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了却没人知道。学校操场同战场一样复杂。
威尔请她下楼时,苔丝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她妈妈的脚踝和捣蛋鬼马尔库斯。
威尔和费莉希蒂已坐在会议桌前等她了。苔丝把办公室内的咖啡杯都收拾好才坐下。费莉希蒂永远不会把一杯咖啡乖乖喝完。苔丝将半满的咖啡杯码放在桌上。“新纪录,费莉希蒂,五杯没喝完的咖啡。”
费莉希蒂没有搭腔。她看上去有些奇怪,像是因为咖啡杯的事感到羞愧,而这时威尔开始了他的特别声明:
“苔丝,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但我和费莉希蒂相爱了。”
“有意思。”苔丝把咖啡杯聚拢到一起,“太好笑了。”
不过这看上去并不是个笑话。
苔丝将手放在松木桌上,愣愣地盯着它们,某个前男友曾说过最爱苔丝的手。婚礼上,威尔费了好大功夫才让戒指穿过她的指关节,引得来宾们一阵轻笑。戴上戒指后,威尔假装长舒一口气,然后偷偷地抚摸了她的手。
苔丝抬起头,看见威尔和费莉希蒂交换了个担忧的目光。
“这是真的,对吗?”苔丝问,“你们俩才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对吗?”
威尔脸上的血管在狂跳,而费莉希蒂只是低头扯着自己的头发。
“是的。”他俩一定在这样想,“是的,我们是真爱。我们就是对方的灵魂伴侣。”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苔丝问,“这种所谓的‘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不重要。”威尔急匆匆地回答。
“对我来说很重要!”苔丝抬高音量。
“我不确定,大约是六个月前吧?”费莉希蒂喃喃地说。
“就是从你开始减肥起?”苔丝问。
费莉希蒂耸耸肩。
“真有意思,她还胖着的时候你从不会多看她一眼。”苔丝对威尔说。
刺耳的挖苦从苔丝嘴里一跃而出。她有多久没说过这么残忍的话了?十多岁起就没有了吧。
苔丝从没叫过费莉希蒂胖子,也从不会聊到她的体重。
“苔丝,求求你——”威尔的声音不带一丝谴责,他只是绝望地请求。
“没关系。”费莉希蒂回答,“这是我应得的,我们应得的。”她抬起头,用谦卑的目光望着苔丝。
照费莉希蒂的说法,苔丝现在可以对这二人拳脚相加,多重都没关系,而他们只会静静地坐着,绝不会反抗。威尔和费莉希蒂本质上是好人,苔丝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的态度才会“这么好”。他们理解并接受苔丝的愤怒。结果,苔丝才是那个坏人,而不是他们。他们还没有一起睡过,还没有构成实质上的出轨与背叛。他们仅仅是爱上了彼此!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级别的风流韵事,它是命运,早由天定的命运。没人会因此而责怪他们。
真是天才。
“你为什么不自己和我说?”苔丝直勾勾地看着威尔的眼睛,坚定的目光仿佛能将远走的人带回来。
与苔丝平凡普通的蓝色眼睛不同,威尔的眼睛呈浅褐色,睫毛又黑又密。他们儿子遗传到了这对眼睛,苔丝曾对这双眸赞不绝口。“你的儿子有对可爱的眼睛。”“那是从我丈夫身上得到的,和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然而这一切其实和她脱不了干系,是她的,他们都是她的!威尔的眼里总是荡漾着笑意,他似乎时刻准备着与这个世界温柔相拥。在威尔眼中,平凡单调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乐趣,而这也是苔丝最爱他的一点。
此刻,带着笑意的眼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乞求的目光,威尔看着苔丝,像利亚姆在超市遇见心仪的物品时一样。
求你了,妈妈。我想要买这糖果,不管它是不是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垃圾。虽然我答应过你不买东西,可我现在就是想要!
求你了,苔丝。我想要你甜美可爱的表妹。虽然我承诺过不论贫穷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与你厮守。可我现在求你了!
不。我不会答应你,你得不到她。我说不。
“我们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威尔继续说道,“但我们都想让你知道真相。我们不能再瞒着你了,所以……”他扬起下巴,“像这样的谈话,永远不会有什么对的时机。”
“‘我们’?”他们倒成了一对儿。他们早就讨论过了却没告诉她。当然了,当然不会和她一起讨论。毕竟他们“爱上的是彼此”,没有她。
“开诚布公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费莉希蒂补充道。
“现在还这么想吗?”苔丝几乎无法看费莉希蒂一眼,“然后呢?”
听到自己问出这蠢问题,苔丝恶心得简直难以置信。还会有什么然后?
费莉希蒂会匆匆忙忙地赶去健身班。威尔会上楼,趁利亚姆洗澡前和他聊会儿天。他们也许会聊到马尔库斯的问题。而苔丝会做晚餐,煎鸡排,原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她和威尔会把剩下的半瓶酒喝完,一边喝一边讨论费莉希蒂未来可能遇见的好男人。
其实,他们早就讨论过各种可能的人选。意大利籍银行经理,大块头的熟食店老板,等等,威尔从没一拍脑门感叹说:“我怎么会忘了这个?我!我就是她的绝佳人选!”
这是个玩笑。苔丝忍不住想着这是个玩笑。
“我们明白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一切变好,变轻松,或是正确。”威尔说,“但我们愿意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任何为你、为利亚姆好的事。”
“为利亚姆好。”苔丝喃喃地重复。
不知为何,苔丝从没想过利亚姆会知道这件事,这事和他有多大关系,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利亚姆此刻就在楼上躺着看电视,他六岁的小脑袋里装满了对大个子马尔库斯的担忧。
“不。”苔丝想着,“不不不,绝对不行。”
她记起那天母亲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前,说:“亲爱的,我和爸爸有些话要对你说。”
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切绝不能发生在利亚姆身上,除非她死。苔丝的小宝贝绝不能经历那年夏天她所经历的迷失与困惑。她不能让利亚姆时不时查看日历以确认自己周末在哪家过,每到周五就为第二天去父亲家过夜收拾包裹。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学着应付父母偶尔想到对方时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苔丝的思绪在飞驰。
最重要的是利亚姆,苔丝自己的感受可以搁一边。她要怎样解决?要怎样让这乱局恢复正常?
“我们不是故意让它发生的。”威尔的目光中满是真诚,“我们打算好好处理这事,想个对我们都有利的解决方案。我们甚至想过……”
苔丝瞧见费莉希蒂对威尔轻轻点了点头。
“甚至想过什么?”苔丝问。
她甚至能想象到丈夫和表妹谈话时的样子:双眼泪汪汪地,像在证明他们是多么善良正派,好像在说,想到要伤害苔丝,他们都感到无比煎熬。可是面对爱与激情,他们早就做出了选择。
“现在谈我们的打算还为时过早。”费莉希蒂的语音突然变得坚定。
苔丝的指甲扎进手掌。她怎么敢这样?怎么敢用如此平常的语调说话,好像爱上表姐的丈夫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普通麻烦?
“你们甚至想过什么?”苔丝看着威尔,“忘了费莉希蒂,”她对自己说,“你可没时间生气。想想吧,苔丝,好好想想。”
威尔的面色由白转红。“为利亚姆着想,我们甚至想过不如我们三个一块儿生活,这可不是什么平常的分手。我们……是一家人。也许这听上去挺疯狂的,可我们认为这还是有可能的。这都是为了利亚姆。”
苔丝听罢苦笑一声。他们是不是疯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搬出卧室,让费莉希蒂搬进去?然后再对孩子说:‘别担心,亲爱的。妈妈可以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从此爸爸要和费莉希蒂睡在一块儿。’”
“当然不是。”费莉希蒂看上去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除非你愿意这样……”威尔开口了,“我还能怎样?”威尔叹了口气,身体向前倾,“你瞧。我们不用非得在这一刻作决定。”工作时,每当威尔有自己的见解时,他总会用一种包含男子气概、通情达理而坚定的语调说话。这语气对苔丝和费莉希蒂都很受用。而此刻,他用的便是这种语调,想要一人稳住当前的局面。
他怎么敢!
苔丝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震得桌子摇晃起来。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这感觉荒诞可笑却又莫名兴奋。她很乐意看到威尔和费莉希蒂畏缩的样子。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一切瞬间清晰了起来。
威尔和费莉希蒂想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越快越好。此时的他们情不自禁,那感觉甜蜜而性感。他们是被命运作弄的爱侣,是灵魂相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总要做出些下流事来才能让一切回归平静。大汗淋漓、肉体交织时,平静就来了。威尔深爱着儿子,一旦云消雾散,他便会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而无挽回可能的错误。
一切终会回到另一种正轨。
苔丝面前现在只有一条路,离开,立刻,马上!
“利亚姆和我会去悉尼。”苔丝说,“和我母亲一起。几分钟前她打电话来说自己跌伤了脚踝。她此刻正需要照顾。”
“噢,不!怎么会?她还好吗?”费莉希蒂问。
苔丝忽略了她的问题。费莉希蒂再不是有资格关怀苔丝妈妈的侄女,她只是一个陌生女人。苔丝才是正妻。她要为儿子奋力一战,并且要赢得这场战争。
“我们会住到她伤势好些。”
“可苔丝,你不能让利亚姆住在悉尼。”威尔命令的语气不见了。他从小在墨尔本长大,从没想过会住在其他地方。
威尔用受伤的神色望着苔丝,和利亚姆被责骂时一模一样。可他很快眉毛一扬:“那学校呢?他可不能不上学。”
“他可以在圣安吉拉小学上一学期课,像我当初一样走路就能到学校。他本来就该离马尔库斯远一些,换换环境对他有好处。”
“你没法儿把他送进那学校的,”威尔变得有些狂躁,“他又不是天主教徒!”
“谁说利亚姆不是天主教徒?”苔丝反驳道,“他是在天主教堂受洗的!”
费莉希蒂张开嘴又悻悻地闭上。
“我能送他进去的。”事实上苔丝根本不知道进那学校有多难,“妈妈认识教堂里的人。”
说这话时,苔丝想到了自己和费莉希蒂一同就读过的天主学校。苔丝回忆起小时候在教堂尖顶的影子里玩跳房子的情景,回忆起教堂的钟声和书包里香蕉腐烂的味道。学校坐落在一条绿荫道尽头,从学校到母亲家只要走上五分钟。每到夏天,茂密的树叶交错在头顶,就像教堂的天顶那般绚烂。虽然现在已到秋天,但悉尼仍然暖得可以游泳。枫香树叶有的已经开始变黄,有的还是绿油油的。利亚姆踩过的小路上落着淡粉色的玫瑰花瓣。
一些曾经教过苔丝的老师现在仍在圣安吉拉小学任教。当年和她们姐妹俩一起上学的孩子如今都已为人父母,还会把孩子送进自己当年念过书的学校。苔丝的母亲有几次提到过他们的名字,难以相信他们都还在。比如费兹帕特里克家的男孩。他们六个都生着金发和方下巴,模样那么相似,像是从商店买来的半打玩具。他们生得那么英俊,每当他们从苔丝身边走过,苔丝都忍不住脸红。做弥撒时,神父总会挑费兹帕特里克家的男孩做祭台助手。四年级时他们离开了圣安吉拉小学,转学到港口的天主教男子学校。他们是那样光芒四射。根据母亲的说法,费兹帕特里克家大哥的三个女儿如今都在圣安吉拉小学上学。
她真能做到吗?把利亚姆带回悉尼,送去她曾经就读过的小学?想把儿子送回自己的童年,这看来不太可能。一瞬间苔丝感觉头晕目眩。不可能的,她所想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利亚姆周五要参加一项关于海洋生物的项目,周六还有场运动会。而她自己有一堆洗好的衣服要晾,明天上午还得见一位新客户。
苔丝又瞧见威尔和费莉希蒂在交换眼色,她的心瞬间纠结在一起。苔丝低头看了眼时间。六点三十分,楼上传来《超级减肥王》讨厌的主题曲。利亚姆一定是把DVD模式换成了普通的电视模式,他正按着遥控器想要找些和枪战有关的节目。
“这世上没什么是可以不劳而获的。”电视机里有人喊。
苔丝讨厌节目里给人的励志空话。
“我们今晚就走。”她突然说。
“今晚?”威尔一惊,“你不能今晚就把利亚姆带走。”
“事实上我可以。我们将搭乘九点的飞机。”
“苔丝,”费莉希蒂插话,“这有些夸张了,你真的用不着……”
“我们会为你腾出位置,”苔丝打断了她,“这样你就可以和威尔睡在一块儿,把我的床占去!我今早才换了床单。”
几句“下流话”闪进苔丝的脑海。
对费莉希蒂:“他喜欢女上位,你减掉那身肉真是再好不过。”
对威尔:“可别近距离观察她那身萎缩纹。”
但是,她没有说。他们是路边旅馆一样肮脏的男女。话说出口反而脏了自己。苔丝起身抚平上衣的褶皱。
“就这么定了。你们的公司不再需要我了,去告诉客户我们出现了家庭危机。”这的确是家庭危机。
苔丝把手伸向费莉希蒂半满的咖啡杯,勾着手指想要尽可能一次把它们拿起来。可她很快改变主意,又将杯子放下。在他俩的注视下,苔丝小心翼翼地选出两杯最满的咖啡,对准他们愚蠢、真诚而抱歉的脸,将冷咖啡泼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