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向导把提灯留在塔楼里面。他强烈地感到身边这个年轻人的存在,毫无疑问,属于那种精悍的、不知疲倦的力量型。那个年轻人随时都可以抱住他的腰,把他起来,从高空抛下去。但这个平台上的他是谁呢,摔下去的他又是谁呢?
他慢慢转过身去面对那个比较年轻的人。“如果巴维尔被带到这里来杀掉,确是事实的话,”他说,“那我可以原谅你带我来这里。如果这是个骇人听闻的阴谋,把他推下去的人正是你自己,那我警告你,你是不会得到宽恕的。”
他们两人相距不到十二英寸。浮云遮掩了月亮,风夹带着雨点一阵阵抽打着他们,然而他深信涅恰耶夫不会在他面前退缩。他的对手很可能把各种把戏从头到底都玩遍了:无论他说什么话都不能使他感到意外。再不然,他就是魔鬼,能把诅咒像雨点似的从身上抖落。
涅恰耶夫开口了。“您说出这种话来真应该害羞。巴维尔·伊萨耶夫是我们的同志。他没有家人的时候,我们就像是他的家人。您去了国外,把他留在国内。您同他失去了联系,你们几乎成了陌生人。如今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他惟一真正的亲人横加指责。”他把斗篷在脖子周围拉紧一些。“您知道您让我想起谁吗?您叫我想起一个提着旅行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到葬礼上来要求分得从未谋面的人的遗产。您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隔了四五代的远亲,不是他的父亲,甚至不是他的继父。”
这句话刺痛了他。他粗暴地试图从涅恰耶夫身边挤过去,但他的对手挡住了门口。“不要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您丢失了伊萨耶夫,我们救了他。您怎么能以为我们害了他的性命呢?”
“你要用你永生灵魂的名义起誓!”
说这话时,他自己都觉察到了夸大做作的口气。事实上,整个场景———两个男人在街道上空月光照耀的平台上,顶着大风和阵雨,扯开嗓子互相指责———显得虚假夸张。可是哪里找得到真诚的语言,找得到巴维尔含笑倾听、点头同意的语言呢?
“我不会用我不相信的东西的名义起誓,”涅恰耶夫倔强地说。“但是您凭理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那么伊万诺夫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也要理智告诉我,你在伊万诺夫之死的问题上也是无辜的吗?”
“伊万诺夫是谁?”
“伊万诺夫是那个专门监视我住的那幢房屋的家伙所用的名字。也就是巴维尔居住过的地方。你的女朋友来看我的地方。”
“哦,警察探子!您结交的那个人!他怎么啦?”
“昨天发现他死了。”
“是吗?我们损失了一个,他们损失了一个。”
“他们损失了一个?你居然拿巴维尔同伊万诺夫相提并论?你是这样计算的吗?”
涅恰耶夫摇摇头。“别把个人牵连进来,这只会使问题复杂化。同警方合作的人树敌很多。他们遭到人民的唾弃。这个伊万诺夫死了一点也不奇怪。”
“我不是伊万诺夫的朋友,我也不喜欢他的工作。但这不能成为杀害他的理由!说到人民,那简直是胡扯!人民不会干这种事。人民不会策划暗杀。他们也不躲躲闪闪。”
“人民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敌人死去时,他们不会浪费眼泪!”
“伊万诺夫不是人民的敌人,他只是个口袋空空、同千千万万别的人一样要养家口的男人。如果他不是人民的一分子,谁又是人民呢?”
“你很清楚,他同人民不是一条心。把他称作人民的一分子完全是扯淡。人民是由工农组成的。伊万诺夫同人民没有联系:他不是工农出身。他是个没根没底的人,还是个酒鬼,很容易被收买,很容易掉过头来反对人民。像您这样的聪明人竟会落进这么简单的圈套,真使我感到惊讶。”
“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我不接受这种荒谬的推理!你干吗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你说要给我看看巴维尔被谋杀的证据。证据在哪里?到了这里并不是证据。”
“当然不是证据。这里是谋杀发生的现场,事实上不能算是谋杀,而是国家布置的处决。我把您带到这里来,是让您亲眼看看。现在您已经有机会看到了;假如您仍旧不信,那您就不可救药了。”
他抓紧围栏,凝视着下面无底的黑暗。无穷无尽的时间隔在这里和那里之间,漫长得难以想象。在这里和那里之间的时间段里,巴维尔是活着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活。我们坠落时的生命力最为强烈———让人想到都会心疼的真理!
“您不愿意相信,自然就不信了,”涅恰耶夫说。
相信:另一个词。相信,是什么含义?我相信下面人行道上的尸体。我相信血和骨头。收拾破碎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那就是相信的含义。相信和爱———是合二而一的东西。
“我相信复活,”他说。这些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疯狂的大叫大嚷的调子。他说了这些话,听了这些话,感到一种瞬间的欣喜,造成欣喜的不全是话语本身,而是脱口而出、好像是由别人说的那种方式。巴维尔!他想。
“您说什么?”涅恰耶夫凑近一点。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和永生。”
“那不是我要问的。”一阵阵的风很强烈,那个比较年轻的人不得不高声嚷嚷才能让对方听见。他的斗篷被吹得在他身上拍打;他紧抓住围栏以免跌倒。
“可那是我要说的!”
他到家时虽然已过午夜,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仍等着没有睡觉。她的关心使他既惊异又感激,他把码头上的会晤、涅恰耶夫在制弹塔上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接着,他要她把巴维尔死亡那夜的情况再讲一遍给他听。比如说,她是不是肯定巴维尔是死在码头上的?
“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回答说。“我能相信什么别的话呢?巴维尔傍晚出去,没有说去哪里。第二天早上,有人报信说他出了意外,让我去医院。”
“他们怎么会知道来通知你呢?”
“他口袋里有身份证件。”
“后来呢?”
“我去医院认尸。然后我通知了迈科夫。”
“他们是怎么向你解释的?”
“他们没有向我解释,却要我向他们作出解释。我不得不去警察局回答问题:他是谁,他家住在哪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多久,他同哪些人交往———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们所能告诉我的只是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亡,出事地点是细木工码头。我如实通知了迈科夫先生。他后来是怎么通知你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用的是意外事故这个词。他肯定同警察局联系过了。意外事故是警察局用来指自杀的说法。他是打电报来的,因此不能详细说明。”
“那是我所理解的,我是说,那是我所理解的事情的经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从来没有向我们吐露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迹象。”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晚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他有没有穿奇怪的东西?”
“你指他出去的时候吗?”
“不,你看到他的时候……出事以后。”
“说不好。我记不清了。盖了一条床单。我不想再谈当时的情况了。不过他的神情很安详。我要你知道这一点。”
他真挚地向她道了谢。交谈到此结束。但他回自己的房间后,迟迟不能入睡。他想起迈科夫迟到的电报(为什么耽误这么久?)。拆开电报的是安妮娅;安妮娅来到他的书房,宣布了这个消息,当时的话直至今晚仍像低沉的钟声那样一字一字地在他脑子里回响:“费佳,巴维尔死了!”
他接过电报,捏在手里,呆呆地瞅着那张黄色的纸,他试图让那个法国人说些电报以外的话。死了。永远离开了光明世界,进入了往事的囚牢。有去无回。葬礼已经举行过了。账目,同生命计算的账目,已经结清。停止记账。成了印刷工人说的准备拆掉的活字版。
意外事故:迈科夫用来表示自杀的代名词。现在涅恰耶夫却用另一种说法!他由衷的倾向是怀疑涅恰耶夫,让官方的说法成立。为什么呢?因为他厌恶涅恰耶夫———厌恶他的为人,厌恶他的学说?因为即使在追溯过去时,他也要巴维尔摆脱他的控制?或者因为他有更不光彩的动机:尽可能地回避他必须履行的、为儿子讨个公道的责任?
他认识到因巴维尔之死而直接形成的自己身上的惰性。他逐渐衰老,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最终必定成为的老人:整日呆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只是翻来覆去地叨念过去的失误。
他想道:死去的、被埋葬的人是我,巴维尔是活着的人,并且永远会活下去。我现在苦苦思索的是我从坟墓里活过来时是什么形状。
他想起流放西伯利亚时的一个囚犯,一个头发灰白的、伛偻的高个子,那人奸淫了自己十二岁的女儿,然后把她扼死。事后,人们发现他抱着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坐在养鸭塘边。他服服帖帖地束手就擒,只坚持要由他自己把死孩子抱回家,搁在一张桌子上———据说他做这一切时带着无限柔情。别的囚犯都不理他,他也不同别人交谈。晚上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带微笑,嘴唇翕动着在念福音书。也许有人认为,时间一长这种自闭现象会有所缓和,他的悔罪会得到接受。但事实上他仍旧遭到排斥,那倒不是因为二十年前犯下的罪行,而是因为他那狡诈疯狂的微笑让人看了血液都会发凉。他们说那种笑容同他犯事时一模一样:他内心没有任何改变。
为什么怀里抱着死孩子、坐在池塘旁边的那个人的模样,现在重新浮现在他眼前?被爱过了头的孩子,成了性行为对象的孩子,容不得她活下去。残忍的温柔。温柔的残忍。像手套一样翻出了衬里的爱,露出了难看的针脚。爱是用什么针线缝起来的呢?他再揣摩那个人的模样,使劲看他的脸部表情,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心醉神迷地闭着的眼睛,而是在微微翕动的嘴唇。不是强奸,而是劫掠———难道不是吗?做父亲的吞噬了孩子,精心抚养他们,然后把他们当成美味似的吃掉。美味食品店。
那能不能解释涅恰耶夫的报复心理呢:他眼睛睁开后,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父亲们,看到了那帮欲望暴露无遗的父亲们。那个老涅恰耶夫,根纳季老爸,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朝一日(肯定会有那一天的),消息传来说他的儿子死了,他会不会坐在角落哭泣,或者窃笑?
他摇摇头,仿佛想摆脱恶魔的骚扰。什么损害了他悲哀的完整性,坚称那只是伪装呢?真理在他身体里某个地方迷了路。仿佛在他脑子的迷宫里,然而似乎也在他身体的迷宫里———脉管、骨骼、肠子、器官———一个极小的孩子在摸索着寻求光明,寻求出路。他怎么才能找到他身体里那个迷路的孩子,让他发声唱出他悲哀的歌曲呢?
吹响骨笛。他想起一个老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轻人被杀害后遭到肢解,遗骸散了一地,风吹一根股骨发出悲音,指出杀害他的凶手。事实上,他如今逐一回想起这些从姥姥那里听来的老故事,当时并不了解故事的意义,只是无意识地储藏起来,以备后用。人民早在有历史以前就建立并照管着巨大的埋葬故事遗骨的洞穴。让巴维尔找到通向我股骨所在的地点,在那里向我吹奏吧!爸爸,你为什么抛下我,让我呆在黑暗的森林里?爸爸,你什么时候能来救我?
圣像前面的蜡烛燃烧得只剩下一汪烛油;供奉的花枝叶也蔫得耷拉下来。小姑娘立了神龛后已经把它忘了,或者弃置不顾了。她是不是认为巴维尔不再同他说话了,因为他也迷了路,他现在听到的只是魔鬼的声音?
他抠出烛芯,扶直点燃,自己跪了下来。圣母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怀里的婴儿,婴儿的眼睛则从圣像上注视着他,还告诫地伸出一根细小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