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伊万诺夫呆到上午很晚的时候。伊万诺夫,意外的开始,他暗忖道:我们看看意想不到的事情能把我们带多远!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空气中从来没有这么缺乏启示。
最后,他感到厌烦了,叫醒了那人。“该走了,你的班次已经过了,”他说。
伊万诺夫似乎没有听出这话里有刺。他休息得很好,精神焕发。“啊哈!”他打了一个哈欠。“我得去一次盥洗室!”回来后又说:“您这儿有没有残羹剩饭可以分给我当早餐的?”
他带伊万诺夫到公寓去。他的早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但他没有胃口。“你请吧,”他简短地说。伊万诺夫的眼睛放光,口水流到了下巴上。他进食的样子倒很体面,喝茶时拿杯子的那只手还弯着小指。早餐结束后,他朝椅子背一靠,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们有萍水相逢的机会,我非常高兴!”他感叹说。“世界可是个冷漠的地方,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知道您一定也有同感!要知道,我不是在怨天尤人。从较高的层面来说,我们该有的东西都得到了。然而,我有时候纳闷,我们各自是不是也应该得到一个庇护所,一个避风港,那里法律稍微仁慈一些,对我们有所怜悯?我把它当做一个问题,哲学问题,提出来。即使《圣经》里没有提起,难道《圣经》精神就不应该涵盖吗?就是说,我们也应该得到我们没有的东西。您是怎么想的?”
“毫无疑问。可惜这不是我的公寓。你现在非走不可了。”
“等一等。我最后还有话要说。你知道,我昨夜说的有关上帝看到我们心灵裂隙的话不仅仅是闲扯。严格地说来,我不算是虔诚的傻瓜,但那并不说明我没有讲出真理的资格。您知道,真理的到来可以通过神秘迂回的途径。”他意味深长地用指尖敲敲前额。“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两人有一天竟会坐在一起文雅地喝茶吧。可是我们这么做了!”
“对不起,我没有领会你的意思,我在想别的事。现在你真的必须走了。”
“不错,我必须走了。我有我的任务。”他站起来,把毯子像斗篷似的朝肩后一甩,伸出一只手。“再见。同您这样有文化的人谈话是件愉快的事。”
“再见。”
他摆脱了那人,舒了一口气。可是房间里仍有一股难闻的鱼味。虽然很冷,他不得不把窗打开一会儿。
半小时后,公寓外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又是那个人!他想着,生气地皱起眉头开了门。
他面前是个孩子,一个穿着见习修女的那种深色罩衣的胖姑娘。她的脸圆圆的,没有表情,颧骨很高,几乎挡住了两只小眼睛,她的头发往后扎得很紧,梳成一条辫子。
“您是巴维尔·伊萨耶夫的继父吗?”姑娘问道,嗓音低沉得出人意外。
他点点头。
她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门。“我是巴维尔的朋友,”她宣布说。他期待随之而来的慰问的话,但是没有。相反的是,她两手叉腰,站在他正对面,打量着他,一副镇定戒备的模样,活像是等待比赛开始的摔跤选手。她的胸部均匀地起伏着。
“能让我看看他的遗物吗?”她终于开口说。
“他留下的东西很少。我可以知道你怎么称呼吗?”
“卡特丽。即使很少,也能让我看看吗?我已经来过三次了。前两次,他的那个气人的房东太太不让我进去。我希望您不是那样的人。”
卡特丽。芬兰人的名字。她的容貌也像芬兰人。
“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道理。你同我的儿子很熟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不动感情地说:“你知道,是警察杀了你的儿子。”
时间停止了。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们杀了他,编造出自杀的说法。你信我的话吗?信不信由你。”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事?”他不露感情地低声说。
“为什么?因为事实如此。还有什么?”
她不仅好斗,而且好动。她开始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有节奏地摇摆起来,同时合拍地挥着手臂。她身材尽管矮胖,却给人以灵活的印象。难怪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想同她打交道!
“不行。”他摇摇头。“我儿子留下什么是个人的事,家里的事。请你解释解释你来这里的目的。”
“有什么文件吗?”
“本来有一些,现在不在这儿了。你问这干吗?”接着又说:“你是涅恰耶夫一伙的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使她慌乱。相反的是,她扬起眉毛笑了,第一次让人看清了她那咄咄逼人、扬扬得意的眼光。她当然是涅恰耶夫一伙的!一个女战士,她的摇晃是战舞的序幕,是迫切想投入战斗的人的舞蹈。
“即便我是的话,我会告诉你吗?”她大笑着回答。
“你知道警察在监视这幢房屋吗?”
她继续摇晃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要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什么。
“此时此刻,楼下就有一个人,”他坚持说。
“什么地方?”
“你没有注意到他,但他肯定已经注意到你了。他装成乞丐的模样。”
她开怀笑了。“你认为警察的暗探精明得足以发现我吗?”她说。随即做了一件惊人的事。她撩开衣服的下摆,小跳了两步,露出了朴素的黑鞋子和白棉袜。
她说得有理,他想道,人们会把她当成小孩;然而是一个被魔鬼控制的小孩。她身体里的魔鬼在撩衣服,在蹦跳,一刻也不得安宁。
“你给我停住!”他冷冷地说。“我的儿子没有留给你的东西。”
“你的儿子!他不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而且永远都是。现在请你走吧。这种谈话让我腻烦了。”
他打开门,示意她出去。她离开时,故意撞了他。他像是被猪拱了一下。
下午晚些时候,他出去时没有看到伊万诺夫的踪影,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他凭什么要操心?如果说观察别人而不被别人看到是伊万诺夫的任务,为什么观察伊万诺夫成了他的任务呢?在目前这场装模作样的游戏中,即使伊万诺夫扮演了上帝天使的角色———只因为根本不是天使而扮演天使———那么寻找天使的角色为什么要由他担当呢?让天使来敲我的门吧,他对自己说,我一定尽我的责任,我会给他庇护:这就足以使交易得到履行。可是他即使这么考虑的时候,也知道是自欺欺人,知道他有能力使伊万诺夫完全彻底地摆脱守望的岗位。
于是他烦躁不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下楼去找那个人。但是那人不在楼下,不在街上,什么地方都找不见。他宽慰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尽了力了,他想道。
但是他打心底里知道他没有尽力。他有更多的事可做,许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