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我是来领取我儿子的物品的。”(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儿子上个月遭到意外,警方保管了他的某些物品。”
他打开一张收据,在柜台上推过去。收据上的日期是巴维尔死亡的当天或者第二天,要看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在午夜之前,还是午夜之后而定;收据上只有“信件和其他文件”几个简单的字。
值勤警官疑惑地看看收据。“10月12日。还不到一个月呢。案件不可能了结。”
“多少时间才能了结?”
“或许两个月,或许三个月,也可能一年。看情况。”
“没有什么情况。不牵涉刑事犯罪。”
警官伸直手臂拿着收据,走出房间。回来时,他的神情显得更阴沉了。“先生,您贵姓———”
“伊萨耶夫。死者的父亲。”
“哦,伊萨耶夫先生。您请坐,马上就有人来接待您。”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希望的只是把巴维尔的东西清点给他,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最受不了的是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我只能等一小会儿,”他简洁地说。
“明白,先生,我相信经手这件事的探员很快就可以见您。您请随便坐,别客气。”
他看看表,在长凳上坐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打量一下四周。时间很早;接待室里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的房屋油漆工,工装裤斑斑驳驳的都是油漆污点。那年轻人坐得笔直,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耷拉着下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伊萨耶夫。他内心的混乱并没有平息。他是不是应该在陷入困境之前赶快澄清有关伊萨耶夫的假话?但他怎么解释呢?“警官,这里有点小误会。情况并不完全是看上去那样。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不是伊萨耶夫。我用他姓的那个伊萨耶夫已经死了好几年,我用这个姓自有我的理由,此时此地我不想细说,不过理由完全站得住脚。我虽然不姓伊萨耶夫,可是我把巴维尔·伊萨耶夫当做儿子似的带养大,当做亲骨肉那样地爱他。从那种意义上,我们有同一个姓,或者应该姓同一个姓。他遗留下来的文件数量不多,对我来说却是十分宝贵的。我来这儿就是这个原因。”假如他自发地作了坦白,而他们根本没有起过疑,会怎么样呢?假如他们正打算把文件还给他,现在突然缩了回去,又会怎么样呢?“啊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隐情?”
他坐在那里犹豫不定,不知道应该实话实说呢,还是硬着头皮装假到底,他掏出表,没好气地看看,接待室的角落里生着一个火炉,屋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他试图摆出不耐烦的商人的样子,他有旧病发作的预感,同时想到真的发病也不失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当然也是最最孩子气的办法,和预感同来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的阴影:以前他肯定来过这儿,正是这个接待室或者一个相似的房间,而且也发了病或者昏了过去!然而他的记忆为什么如此模糊?记忆和新鲜油漆的气味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太过分了!”
他的叫声响遍接待室。打瞌睡的房屋油漆工惊跳起来;值勤警官诧异地抬起眼睛。他试图掩饰慌乱。“我的意思是,”他压低嗓门说,“我不能再等了,我说过我有一个约会。”
他站了起来,穿好大衣,这时值勤警官叫住了他。“马克西莫夫督导现在可以见您了,先生。”
他被带进去的那间办公室里没有高长凳。除了一张硕大的人造革面的沙发以外,其余都是政府配备的、毫无特色的家具。负责巴维尔一案司法调查的马克西莫夫督导是个秃头,矮胖的身材像是农妇,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坐定,然后打开一个厚厚的卷宗,搁在面前仔细阅读,时不时地摇摇头,自言自语说:“真糟糕……真糟糕……”
他最后抬起头。“我表示真诚的慰问,伊萨耶夫先生。”
伊萨耶夫。该下决心了!
“谢谢。我来是要求退还我儿子的文件。我知道案子还没有了结,不过我认为私人文件对你们的机关不会有什么用,同你们的运作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那当然!正如你所说的,私人文件。不过请告诉我:你说文件的时候,具体指什么?那些文件包括什么?”
那人的眼睛水汪汪的;睫毛是灰色的,像猫似的。
“我怎么说得上来呢?文件是从我儿子的房间里抄走的,我本人没有见过。总是一些信件、文件等等。”
“你没有见过,但是你认为我们不可能对之感兴趣。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做父亲的总认为他儿子的文件是私人的事情,或者至少是家庭的事情。是啊,确实这样。不过调查仍在进行之中———也许只是例行公事,但法律要求如此,因此不是打个榧子或者摆摆手就可以打发掉的,再说,那些文件也在调查范围之内。所以……”
他两手的指尖相对,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副十分坚决的表情。“我认为,”他说,“是啊,我相信我有一个能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由于案子还没有了结———事实上,只能说是刚刚启动———我不能把那些文件还给你。不过我打算让你看看。因为我也觉得在这种悲惨的时刻只打个照面,不让家属仔细看看是不公平的,十分不公平。”
他像玩纸牌的人打出一张通吃各家的纸牌似的,突然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单页,放在他面前。
那是一张名单,用正字体书写的俄罗斯姓名,全部是A字开头。
“恐怕搞错了。这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不是你儿子的笔迹?唔。”马克西莫夫收回那页纸,仔细察看。“那你认为可能是谁的笔迹呢,伊萨耶夫先生?”
“我不认识,反正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马克西莫夫从卷宗最后面挑出另一页纸,推到桌子对面。“这一页呢?”
他看都不用看。真莫名其妙!他心想。他感到一阵眩晕。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老远传来的。“那是我自己写的信。我不姓伊萨耶夫。我只是借用了这个姓———”
马克西莫夫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要驱散他的话语,让他别做声;但他克服了眩晕,继续说完了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