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小孩上了床,他穿了上街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背朝他坐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转过身来。“您打算出去吗?”她说。“走前要不要喝点茶?”
她有点紧张。但把茶杯递给他的那只手却很稳定。
她没有请他坐下。他站在她面前,默默地喝了茶。
他有话要说,但害怕说不出来,甚至害怕在她面前再度崩溃。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
他放下空茶杯,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她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说,“我不会那样干。”
她的头发用一个沉甸甸的珐琅夹子朝后拢着。他取下夹子,搁在桌上。这会儿她没有拒绝,而是晃晃头发,让它松散地披下来。
“一切都顺其自然,我保证,”他说。他意识到自己的年龄;他的声音里听不到有那种有时会使女人回应的情欲的调子。相反的是,声音里有一些他可以直言不讳的东西。开裂的乐器,经过第二次突变的嗓音。“一切,”他又说一次。
她盯着他的脸,认真和急切的神情是他不可能误解的。接着,她把手里的缝纫活放在一边。她悄悄从他身边溜过,进了挂帘子的凹室。
他毫无把握地等着。没有动静。他跟了过去,揭开帘子。
马特廖娜睡得很熟,她张着嘴,金黄色的头发像光环似的洒在枕头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衣服刚脱了一半。她挥挥手,让他出去,虽然有点不高兴,不高兴的神色中间却带着一点顽皮。
他坐下来干等。她穿着直筒长衬衣出来,光着脚。脚上蓝色的静脉很明显。这个女人不能算年轻,不能说是不谙世故的失足委身。可是当他拉她时,发现她的手很冷,还在颤抖。她总是避开他的目光。“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悄声说,“你要知道,我以前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她戴着一条银项链。他的手指顺着项链的环形摸下去,碰到了一个小十字架。他把十字架举到她唇边;她立即热烈地吻了它。可是当他要吻她时,她却转过头。“现在不要,”她轻声说。
他们在他儿子的房间里过了夜。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在黑暗里发生的。他们做爱时,使他特别惊异的是她发热的身体。热得完全出乎他意料。仿佛她从身体的核心部分在往外燃烧。这使他极度兴奋,另外使他兴奋的是:孩子在隔壁屋子里睡觉,而他们却如火如荼地在干如此危险的事情。
他睡着了。有时半夜醒来,发现她仍在那张狭窄的床上,躺在他身边。他虽然精疲力竭,仍试图挑起她的情欲。她没有回应;当他强加于她的时候,她在他怀里像死去一般。
整个做爱过程中没有那种他可以称之为快感或者甚至激动的东西。他们仿佛隔着一条被单在做爱———他悲哀的灰色破烂的被单。达到高潮的时候,他像投身入湖似的又投入睡眠。他下沉时,巴维尔浮上来迎接他。他儿子的脸绝望地扭曲着:他的肺憋得要炸开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呼唤他的爸爸,因为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世上最后的一件事。他急迫地想把卡在喉咙里的话语喊出来。他下降到那女人身体里黑暗的旋涡中,而旋涡里却冒出这个极端丑恶的幻象。在他身上炸裂,控制了他,继续快速旋转。
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子里没有人了。
他烦躁不安地度过了整个白天。一想起她,欲念就使他像年轻人似的激动得发抖。但控制他的不是二十年前那种使人喉咙发紧的甜美。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片被一往无前的力量所裹挟的树叶或者翅果,给带到了最高的气流,头晕目眩地越过汪洋大海。
晚饭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显得若无其事而疏远,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专心致志地听她瞎扯白天学校里的事。当她非对他说话不可时,她冷淡而有礼貌。她的冷淡反而激起了他的热情。难道那孩子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偷看她母亲的喉咙、嘴唇和手臂的渴望的眼光?
他等屋子里静下来,表明马特廖娜上床睡觉了。九点钟时,隔壁房间里的灯火熄灭。他等了半小时,又等了半小时。接着,他用手掌挡着烛光,脚上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烛光投下巨大晃动的影子。他把蜡烛搁在地板上,朝凹室走去。
在暗淡的光线下,他辨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躺在床远端,背冲着他,手臂像舞娘似的优美地越过头顶,黑色的头发蓬蓬松松。马特廖娜蜷作一团,躺在床近端,她嘴里含着大拇指,一条胳膊松松地搂着她妈妈。他的第一印象是她醒着,护着妈妈,冷眼看他;但是当他弯下腰时,却听到了她的深而均匀的呼吸。
他轻轻呼唤:“安娜!”她没有动静。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试图安静下来。他暗忖道,今晚她有充分的理由独自呆着。但是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再一次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两个女人都没有动。他再一次产生了那种诡异的感觉,认为马特廖娜在看他。他再凑过去一些。
他没有搞错。他看到的是两只睁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他背脊上流过一阵寒气。她居然睁着眼睛睡觉,他对自己说。但不可能。她只是醒着,一直没有睡;嘴里含着大拇指,十分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屏住气凝视,只见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像是蝙蝠的胜利的微笑。那条胳膊松松地搂着她母亲,也像是蝙蝠的翅膀。
他们一起又过了一夜,那以后大门才关上。那一夜,她事先没有招呼,很晚来他的房间。他通过她又一次进入了黑暗以及他儿子和别的溺毙的人一起浮沉的水域。“别害怕,”他想悄声对他儿子说,“我和你在一起,我同你分担苦楚。”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伸开四肢趴在她身上,嘴巴挨着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他轻声问。
她从他身体底下抽身出来。
“你知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吗?”他悄悄说。
他迫切希望在她面前炫耀那孩子,表现他青春的活力,他明亮的眼睛、白皙的下巴和好看的嘴巴。他要让孩子再穿上那套白衣服,让孩子的胸膛里发出深沉的声音。“看哪,世界上少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他要大声呼喊:“看哪,我们丧失了什么!”
她翻过身,背朝着他。他迫不及待地上上下下抚摸她长长的大腿。她阻止了他。“我必须走了,”她说着下了床。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同她的女儿呆在一起。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他早晨起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信仍搁在老地方,没有打开。
他去店铺。她在柜台后面;但是一看到他,就溜到后屋去了,让老雅科夫列夫接待他。
傍晚,他等在街上,像拦路贼似的,尾随着她直到家门口。他在门道里抓住她。
“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
他捉住她的手臂。门道里很暗,她挎着篮子,脱不了身。他用身体顶着她,嗅到了她头发的胡桃气味。他想吻她,她扭过头,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朵。她被他顶住的身体没有丝毫回应的迹象。真丢人,他暗忖道:我这是自取其辱。他让开一步,但又在楼梯上赶上她。“再说一句话,”他说。“这是为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那还不明显吗?非要我说出来不可吗?”
“什么明显?没有什么明显的东西。”
“你在遭罪。你在恳求。”
他退缩一下。“没有的事!”
“你有要求。那没有什么惭愧的。不过现在已经结束。这样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我这样被利用对我也没有好处。”
“利用?我可不是利用你!我心里可没有别的想法!”
“你利用我到达另外一个人。别不高兴。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解释清楚,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被拖入得更深了。你自己有妻子。你应该等到再同她相处的时候。”
自己的妻子。她干吗把他妻子扯进来?他想说:我的妻子太年轻了!以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太年轻了!但是他怎么说得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