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别林的《舞台春秋》上演,在我的朋友当中激起了一阵小波动,有趣的一点是:他们都依据自己的思想感情来解释这个“戏”。这里有不少精彩的谈话,一位朋友说这是查理的“抒情诗”,是对人生美丽的颂赞;我同意他的话。另一位有更深刻的分析,他说:“虽然作品中的主角不一定是作者的本身,例如查理演过《大独裁者》,而查理与希特勒或墨索里尼却绝无相同之处。但是在这个片子中,却像是查理的自白,查理对人生的看法与内心的精神多少是借卡华路而表现出来了。”他用了一个文艺理论上的名词,说这是查理内心的“观照”。
我想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观照”,顺便要牵涉到文艺上所谓“看戏的和演戏的”理论。
“观照”本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的用语Concemplation,后来移用到文艺理论上。它的起源是这样的:希腊神话里有一位日神叫做阿波罗,据说“他高踞奥林匹司山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相。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明镜。”用在文艺理论上说,就是劝作者像日神一样,明澈地“观照”这个世界。
到叔本华就把这种“观照”的态度,更为阐发了,他说人生本来是痛苦的,该怎样“解除”这种痛苦呢?只有“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点的地位”。这意思就是说:把人生种种的遭遇,当成是一场戏,自己则当成看戏的人。甚至例如你失恋了,你也可以从痛苦的失恋者的地位,退成为旁观者,来欣赏这一场“恋爱的悲剧”,虽然在这场悲剧中,你自己也是一个主角。根据叔本华这种说法,一些美学家便主张文艺作者应是“看戏的人”,而一切芸芸众生,不论王侯卿相,贩夫走卒,都是“演戏的人”,在大千世界的舞台上演出种种悲欢离合,苦恼恩仇。
《舞台春秋》中,查理的佯狂,把世界当成一个大舞台,好像“超脱”于芸芸众生之上的态度,是有一点近于这种“内心观照”的艺术观的。(当然这只是《舞台春秋》的一面而不是全面,要不然我们就不能说查理基本上仍是热爱世界了。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指出这一面的。)
这一种所谓“观照”的情感,我相信年青的朋友们是不会有的,但旧知识分子却很容易受他的感染,这与中国的老庄思想,有若干是合拍的。庄子所谓的“心斋”,要人“毋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这就与“观照”的态度极接近了。中国的老庄思想演变下来,接受了佛教的影响,更使得这种“超然物外”的思想扩大。《佛地经论》(一种佛教经典)说要到“禅定”的境界,才能“起智慧”。禅定的境界,就是像希腊神话中日神那样“明澈观照世界”的境界。中国的旧读书人,受老庄、佛家的思想影响极大,我记得于潮有一本很流行的书《方生未死之间》,其中的主文就是批判这种思想对知识分子的影响的。
其实这样的写作态度是要不得的。假如这些作家去写工人的生活,他也可能像单纯的照相一样,把工人的苦痛描写出来,但由于他完全站在旁观者的地位,这作品就无法深入,止于现像的罗列,而接触不到本质。正如查理的许多戏,提出了问题,却没有解决问题。
一个作家要以爱去拥抱人类,拥抱世界,而不是站在看戏的地位来看世界。事实上一个人也不可能纯粹站在看戏的地位的,假如你明天就没有米煮饭了,试问你还能自我“欣赏”没有饭吃这种悲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