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是人所共知的红学大师,去年六月,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举办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主办者邀请的中国红学家,第一位就是他。可惜他因年老体弱,不能参加。不过他却录了一首旧作,托冯其庸带去。是他在一九六三年写的《题红楼梦人物》诗。诗云:
红楼缥缈无灵气,容易赍寒变芳旨,
回首朱门感慨多,东园多少闲桃李。
新国花月一时新,罗绮如云娇上春,
莺燕翱翻初解语,桃花轻薄也留人。
牡丹虽号能倾国,其奈春归无觅处,
觅醉茶蘼畹晚荷,不情情是真顽石。
芙蓉别调诔风流,倚病佳人补翠裹,
评泊茜纱黄土句,者回小别已千秋。
其间丛鏶多哀怨,不觉喧胪亿口遍,
隐避何尝直笔惭,春秋雅旨微而显。
补天虚愿恨悠悠,磨灭流传总未酬,
毕竟书成还是否,敢特此意问曹侯。
《红楼梦》中的贾府是“朱门”,“回首朱门”固然是“感慨多”,但令人“感慨多”的又岂只小说中的“朱门”,回首“红学”发展的经过,恐怕也是令人感慨多多的。俞平伯本人的遭遇,就是一个足以令人感慨的例证。
一九五四年,李希凡和蓝翎合作发表了《评红楼梦研究》,受评的就是他。自此他“消声匿迹”多年,直到一九七九年,他方始应邀出席了在北京成立的《红楼梦学刊》编委会大会,新华社发了电讯,海外读者也方始知道俞老是“没事”了。“二十五年弹指过,平反复出来何迟?”不知多少人有这感慨,但虽是迟来,毕竟来了,感慨之余,还是值得令人欣悦的。在那次会上,他和李、蓝二人握手举杯,传为“佳话”。上述那首诗的写作时间是一九六三年,那时他还是“受批”期间。
俞老是敢言的,他复出后曾对近年来“红学”研究的趋向,有所批评。他说:“现在考证曹氏的家世已经上推到了明代,如果再往上推索,我看推到唐代亦有何不可?不过,这种探索与《红楼梦》有什么关系呢?”又说:“还有,近几年来陆续发现了有关曹雪芹的材料和所谓‘遗物’,即使这些发现都是真的,说曹雪芹会扎风筝,并且是烧鱼能手,这与《红楼梦》本身又有什么关系?何况《红楼梦》本来就有描写风筝情节。”俞老认为“红学”的方向最主要的还是应该从研究作品的本身出发,那些繁琐的考证、索隐,甚或在辨别遗物的真伪上大做文章等等,似乎无此必要,近年“红学”研究的趋势,似颇有“走火入魔”的倾向,俞老的意见是提得很合时的。
俞老还有一个精辟的见解,是否定“文革”期间曾极其流行的一种说法,说《红楼梦》是一部“阶级斗争的书”的。
他对一位访问者说:“不能,不能这样说!《红楼梦》里有些内容是反映了阶级斗争,比如乌进孝的交租单,凤姐放高利贷,是贾府剥削的表现,不然宁荣二府靠什么来维持?但是,不能说全部是反映阶级斗争的作品。尽管王静安(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是唯心主义观点和悲观厌世的人生态度,但是他从美学、伦理学的角度来评价《红楼梦》,这一点还是可取的。可惜王静安的文章作于二十世纪之初,后来发现的材料他都未及见到。”承认《红楼梦》里面有“阶级斗争”,但并非全部是反映阶级斗争。我觉得这说法似乎比较全面。
俞老的曾祖父是清代的古文家俞樾(曲园)。近代有“国学大师”之称的章太炎就是俞曲园的弟子。俞老的父亲也很有名气,是在前清曾做过翰林院编修的俞陛云。俞陛云是近代一位著名词家。俞老家学渊源,除了在“红学”方面有很大贡献之外,对旧诗词的创作和研究,也有十分可观的成绩。创作方面,从《古槐书屋词》已可见一斑。研究方面的成绩那就更多了,如《读诗经札记》、《读词偶得》、《清真词释》、《唐宋词选释》等等,都是甚多创见的佳作。尤其最后一部《唐宋词选释》,是他在十年浩劫之后出版的,用功之深,见解之精辟,得到学术界高度的评价。
“休言谁创与谁承,传心先后觉,说梦古今情。”“红楼缥缈无灵气,容易赍寒变芳旨。”这一词一诗,多少也可见到俞老对《红楼梦》研究所抱的态度和他的感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