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喜获俞平伯先生托其香港友人转赠的《古槐书屋词》一部,功力深至,迥异时流,不独审音度曲,格律精严,且复挥洒自如,韵味隽永。前辈词家璞翁(刘伯端)曾有“才气与格律并不矛盾”之说,读《古槐书屋词》可获明证矣!
我本来没有资格谈论俞先生的词,但如此好词,岂可不介绍给海内外读者欣赏。不辞率尔操触之诮,就写此篇,权当读词笔记吧。
《古槐书屋词》分为两卷,收入集中的作品不过七十多首,可知其下笔的谨慎。故叶公绰(遐庵)序文有云:“综数十年之作,仅存此二卷,是不但足以窥君之词之工,抑君治学处世之不苟,概可知也。”叶的序文是一九五四年写的,现在由香港“书谱出版社”出版的这部词集,则是兼收了一九五四年以后的所作的。收入集中的七十多首,以小令居多,我也最欣赏他的小令。
不但词的本身堪称“清词丽句”,词序也是极有韵味的小品。“白石翁”是宋代的大词人姜夔(白石道人),词前喜作小序,不但驰誉当时,且为后世传诵。俞老之词序是可以和白石翁比美的。“寅恪”即当时的大史学家陈寅恪,一九六九年已在广州去世了。
词集中有几首和宋代词人之作,也是很有特色的。录两首:
清真(周美成)、梦窗(吴文英)是宋代两大词宗,均能审音辨律,用字以研炼见长。俞老这两首和词是得其神韵的。
人所共知,俞老是“红学大师”,集中有《咏红楼梦》一首,调寄《临江仙》。
惆怅西堂人远,仙家白玉镂成。可怜残墨意纵横,茜纱销粉泪,绿树向啼莺。
多少金迷纸醉,真堪石破天惊。休言谁创与谁承,传心先后觉,说梦古今情。
还有一首《清平乐》,则是咏《牡丹亭》的。
春归何速,好梦迷离续。一片飞花红影逐,还要阿娘叮嘱。
荒台池馆沉沁,独怜梅树情深,记压黄金钏匾,不知甚处寻。
“十年浩劫”期间,俞老曾被迫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做打扫工作,也曾“下放”河南农村一年(和钱钟书,吴世昌等人在同一所干校)。这段期间他的作品很少,但也写了几首非常有意思的词。录三首如下:
身居逆境而不觉其苦,“下放”到农村,他就欣赏农村的乐趣。不过从“眼底沧桑,飘零文字”这两句,也可想见他的感慨之深了。
一九七六年(丙辰)的唐山大地震,既是天灾,又加人祸。当时“四人帮”有言曰,唐山死了几十万人也算不了什么,总不如“批邓”要紧。“算增算减总由他”,词人之悲愤可知矣!
同年十月,“四人帮”一网成擒,俞老立刻写了一首《临江仙》,那就更有意思了。先录下,然后略加诠释。
词中有人,呼之欲出。其人为谁,江青是也!“新妆”指江青“创造”的连衣裙的“布拉吉”装,据云式样是袭自武则天时代的宫装。江青因为没人跟她学样做“时装”,曾特地到天津推广,天津古称“天津卫”,词中的“卫”即指天津。这是“新妆传卫里,裙样出唐宫”的“本事”。
下阕则是写到江青倒台了。江青是要做现代的吕后(名雉)和武则天(名望)的,但志大才疏,终归啜泣途穷。“北门公”指武则天时代的一班“北门学士”,这北门学士其实只能算是武则天的御用文人。江青也是有她的“北门学土”的。
最后要说的,这本《古槐书屋词》是俞平伯的夫人许宝驯手书的。其中有一段故事,俞老原来的词集第一卷刊本,是在四十年前由俞夫人的七弟许宝驯书写的,许宝驯是清华大学著名的数学教授,已经去世。原刊本流传得甚少,俞家亦仅存一“红印本”。俞夫人因摹仿弟弟笔迹,重新“摹写”丈夫的词集,亦含有纪念弟弟的意思在内也。俞夫人书法秀丽,和俞老的词可称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