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出,躺在榻上的人骤然睁开眼睛。
因在军中缘故,裴朔脑中始终绷着根弦,稍有风吹草动便立时清醒。他摸向腰间,攥住短刀刀柄,黑亮的眼珠在暗处如虎豹一般,死死盯着斜对面。
殿内静谧,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放大,传入耳中变得异常清楚。
那人站在屏风后,模糊的阴影中慢条斯理动作,裴朔看不真切,屏了呼吸眯起眼睛,随后蹑手蹑脚爬坐起来,下地后如离弦的弓箭,倏地冲到屏风处。
右手干脆利落,自上方下斜,疾风过,刀刃已然抵住萧含玉喉咙。
“什么人?!”
冷厉的声音居高临下,刀刃缓缓划过颈部,萧含玉能觉出他绕过屏风,警觉地窥视自己。
他的气息极具压迫性,不是魏含璋的肃静冷情,而是嗜血时睥睨一切的无惧,经历过战场厮杀,通身上下都有种强烈的阳刚之气。
硬朗而又强壮。
灯笼的火从窗纸透进,夹着月光的清冷,像一层薄薄的纱自萧含玉面上淌过,在看清她相貌的刹那,裴朔呼吸一滞,刀刃颤了下。
冰凉的触感逼近,萧含玉仰起下颌,向后避开的同时后脊贴到雕花屏风上。
“放肆!”
她惊慌但又严厉地斥道,“还不闭上眼睛!”
裴朔这才注意到,她外衫褪落,上身只着一件小衣,露出光洁的脖颈还有滑腻的双肩,少女的身体纤细却又饱满,像春日快要绽放的花苞,因小衣紧致的包裹,每一寸肌肤宛如玉瓷般细腻莹润。
裴朔呆住,像是被抽走魂魄。
萧含玉咬着唇,双手环过玉臂,眸光轻闪,似有氤氲开的水雾。
裴朔这才晃过神,扭头,握着刀的右手横向划开,背到身后。
“我以为是恶人。”
萧含玉哆嗦着去够屏风上的外衫,但伸手时胸前峦线尤其饱满,食指触到衣带,她侧过眼眸盯视裴朔。
裴朔只觉口干舌燥,他能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想解释,但话堵在喉咙道不清理还乱。
听到拉扯衣服的声音,他脑中竟不觉浮现出方才看到的情景,越发燥热。
甫要背过身去,忽听簌簌几下,绯色衣裳落在他脚边,像被撕碎的软绸。
裴朔想起出征那日不偏不倚打在脸上的绢帕,心中猛然荡漾,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从胸口蔓延,快速窜到四肢百骸,直到浑身上下无处不酥麻。
他弯腰拾起衣裳,闭眼递过去:“我不是故意的。”
萧含玉知道,若非提前了解过他的为人,她断然不会行今夜之举,但既然做了,便不能半途而废。
她没有接衣裳,揣摩着时间看向窗外,人还没来,她便不能离开。
“裴将军。”
裴朔站在原地,她认得自己,然还未来得及欢喜。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他僵怔住,随即脸腾地窜红,裴朔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只是攥住短刀刀鞘,一个眼神都不敢回望。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面对这样温软的小娘子,竟变得面红耳赤起来。他该庆幸此刻殿内昏暗,否则她定能看到自己狼狈局促的模样。
萧含玉侧身而立,两人之间有半丈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她若是想拿衣裳便得往前走,她其实该往前走的,那处恰好是光线投落处,从裴朔的角度可以看她看的更清楚。
但她鼓了半天勇气,还是没能站过去。
今夜宫宴前,她在梧桐院静坐许久,想了好多法子,如何与他偶遇,如何不伤及侯府和自身颜面,最好能安静地敲定此事。
她在沈敬之身上栽过,此番若不能成事,往后怕是再没机会。
但想归想,真的去做又无法彻底豁出去。自小到大最亲近的男子是魏含璋,他是哥哥,饶是如此她也没在魏含璋面前裸出身体。
更何况对待外男,更要端庄得体,不能自轻自贱。
萧含玉脑中像有两个小人在斗争,一个催她快些过去,一个又叫她克制自惜。
“你...”
脚步声急急传来,眼看着身影擦过楹窗快到门口时。
裴朔立时站到萧含玉对面,抖开衣裳将其裹住,门被推开的刹那,他环过萧含玉的肩,拥她入怀。
男人的气息如午后炙阳,浓烈强势。
王琬焱惊得双眸睁大,唇启开似要发出尖叫,又在看清他们面容和姿势的同时,一把捂住嘴巴。
几乎瞬间,她转过头去合门,不忘吩咐:“眉芜,你和春意在外面守着,不叫你们,不许进来。”
事情很容易解释,三两句话王琬焱便明白过来,横竖是萧含玉走错房,恰好遇到裴朔,但坏就坏在她衣衫不整上。
“裴将军是正人君子,可知清誉对女子来说何其重要。”王琬焱压低嗓音,想尽快了结。
裴朔低首:“某将守口如瓶,今夜之事一个字都不会往外透露。”
王琬焱盯着他的脸,因他低头故而看不见眼睛:“裴将军仁义,那我们...”
“纵然将军承诺,我亦战战兢兢。”萧含玉打断王琬焱的话,她拢着外裳整理好被撞乱的珠钗,“不是不信裴将军,而是...”
“你看过我,也碰了我...”
裴朔急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以为有刺客来袭,才会冲撞姑娘。”
“但你的的确确看到了,是不是?”
她异常固执,这让王琬焱很着急,拽了拽她的手,小声道:“玉娘,裴将军不会言而无信。”
只要今夜的事没有旁人知晓,便什么都不算,于萧含玉而言更不会损坏声名。
裴朔咽了下嗓子,声音变得微涩: “不敢欺瞒娘子,我看到了。”
萧含玉:“裴将军可有成婚?”
裴朔:“不曾。”
萧含玉:“裴将军可有与人定亲,议亲?”
裴朔似乎猜到她想做什么,目光变得难以置信:“不曾与人定亲。”
萧含玉张了张唇,在开口前,裴朔忽然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像夜空中璀璨繁星,灼灼似火,一瞬不瞬地望向萧含玉。
曾经的奢望成真时,反而不敢确认。
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场景,竟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只要他赶紧开口,他们的关系便会更进一步。
但,不能唐突。
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登徒子,肤浅之徒。
也不能太自持,否则她会觉得自己并不在意,思量再三裴朔开口道:
“我愿求娶姑娘,真心诚意。”
王琬焱惊呆,眼前面对面站立的两人,就这么电光火石间谈婚论嫁了?
自作主张到不用与长辈商量?能行吗?
裴朔环顾周身,无一物可赠送,遂拔出腰间的短刀,双手奉上。
“此刀乃我贴身之物,自入沙场后一刻不曾离开,今将此刀赠与姑娘,以证我求娶之心。”
“这刀是你自保之物,我不能要。”
裴朔神色登时一紧,想再寻贴身物件明证,但他混迹军中,不似文臣那般信手能掏出玉佩香囊类的东西。
萧含玉任他低头搜索,待过了少顷后才说道:“裴将军若要娶我,今夜宫宴便是最好时机。你是有功之臣,若向陛下求娶赐婚,他不会不答应。
有了陛下恩赐,我也不用日日忧心清誉受损,凭白怀疑将军为人。
裴将军,你以为如何?”
黑漆漆的殿内,她的声音温婉柔和,像清泉缓缓而至,令裴朔喜不自胜。
他的眼神愈发炙热:“你愿意嫁我?”
他等她回答,其实不管她怎么说,他都是欢喜的。
萧含玉点了点头:“裴将军凯旋那日,已经是城中闺秀竞相追捧的战神了,能嫁给你,我很愿意的。”
王琬焱彻底呆了,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玉娘吗?
这等大胆示爱的话,竟从她嘴中说出,且说的如此直接不加含蓄。
萧含玉话锋一转,看向已然僵住的王琬焱,微微福身:“王姐姐是我闺中密友,她不会将偏殿之事外泄,将军亦可安心。”
王琬焱怔怔嗯了声,道:“我是不会说的,可你们现下,难道真的要去殿前求旨赐婚?”
裴朔拱手一抱,郑重说道:“是,现在便去。”
麟德殿歌舞升平,乐声甚至飘到正在议事的宣政殿。
前来侍奉茶水的小黄门们间说着方才殿上的事,正在兴头,不妨中常侍自内出来,得亏收住脚步,茶水果子这才没有滚落。
两人忙躬身跪下:“奴才瞎了眼,没看到中贵人。”
冯源蹙眉,微微一睨,拂袖示意他们起来:“仔细说说麟德殿的事。”
窗纸上灯影重重,偶有一声蝉鸣,拉着长音叫完后骤然止住,宣政殿的夜格外清净。
太子伏案而坐,咳了声,魏含璋停下,待他喝茶润过嗓子后才继续禀报。
“王珂和谢朗进祠部司后,掌原郎中逢运之职,已经逐渐驱除逆类。但先前度牒滥用,各庙宇僧人数量巨大,若要仔细甄别恐会花费时日。
故臣与宝相寺慧能师父商量后联合制定考卷,统共有三种方式可以保留度牒身份。其一诵经五百纸,唯熟练者可以。其二采取连坐互保,十人保一人,无人保者收回度牒。其三买卖,既然之前有人购买,如今还可再行此计。”
太子略沉思,问:“其余两条便也罢了,第三条是否苛刻,毕竟绝大多数僧人贫寒,不可能拿银钱换取度牒。”
魏含璋道:“第三条看似苛刻,实则针对的只是先前那些买卖度牒的僧人。真正出家者无不熟诵佛经,何以用到第三条。”
太子朱笔批阅,瞥见灯烛旁盖罩纱的冯源,“你朝我看了好几眼,可是有话说?”
冯源笑,走到跟前先是福礼,接着看向魏含璋。
“殿下和魏大人有所不知,麟德殿里有件天大的喜事,咱们回朝的那位裴将军,正在向陛下请旨赐婚。”
太子惊讶,不由好奇地问道:“他要娶谁?”
冯源:“信阳侯府表姑娘,也是魏大人的妹妹,萧娘子。”
魏含璋笔尖一抖,墨汁染黑了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