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越积越厚,在阵阵轰隆声中撕裂开一条口子,豆大的雨点瞬时砸落下来。
廖嬷嬷伸手挡开车帘,大声喊道:“姑娘,快上车,这种天气骑得什么马,快上来!”
萧含玉头也没回,双腿猛地一夹马肚,直直往前疾奔而去。
廖嬷嬷和眉珍面面相觑,欲再喊时,雷声骤然响彻头顶,她们打了个哆嗦躲回车内。
雨水倾灌,车篷被打的唰唰作响,风挟着车帘剧烈狂舞,沾上雨水后湿哒哒地拍击车壁。
眉珍呆住,少顷讪讪道:“这可怎么是好,回去定要挨骂的。”
廖嬷嬷捏着帕子,老脸青筋抽动,她不若眉珍那般沉不住气,思忖片刻抬起眼,矍铄的瞳仁闪着精光:“同夫人禀报时,便说姑娘不听劝,执意骑马。”
眉珍:“咱们是不是上车上的太早?”
廖嬷嬷瞪她:“你不怕责骂,回去只管这么说。”
眉珍忙低头认错,小声道:“我听嬷嬷的。”
自从沈敬之登门退信物后,萧含玉便再没见过魏含璋。虽说朝务繁忙,可先前他再忙都会着松磐或者廖藉送些小物件去梧桐院,这次他动了大怒,约莫是不会轻易原谅她了。
且不说是萧含玉犯的错,即便她没错,也需尽快想法子同魏含璋和解。
她需要相对安稳的环境,她终是要另寻出路的。
魏含璋性情冷漠,心志坚硬,寻常手段他必不会理睬。萧含玉现下唯一能仰仗的,是魏含璋妹妹这层身份,兄妹间,即便闹多大别扭,都还是有回旋余地。
他是兄长,从来见不得她受委屈,也只有用苦肉计了。
松磐抱着一几件衣裳从门房出来,正好碰上回府的萧含玉,惊了瞬,忙低头,少顷待人过去后才跟在廖嬷嬷身后,小声询问。
廖嬷嬷面色不虞:“我和眉珍到底是奴才,奴才怎能劝得住主子。”
松磐顿住脚步,随后折返松槐院。
他将此事转告魏含璋,还有些愤愤不平:“廖嬷嬷是府里老人,可也太..太...”
他想不出词,转头看见廖藉站在门口,咬了咬舌头,咽下去后半截。
廖藉道:“倚老卖老。”
松磐面上一喜,刚要附和,又想起廖藉是廖嬷嬷独子,讪讪道:“我也是实话实说。”
廖藉:“知道。”
松磐摸着脑袋跟在自顾自忙碌的廖藉旁,歪过头说道:“你别跟我生气。”
廖藉扭头,见他滴溜溜的眼睛满是担忧,叹了口气:“不会。”
松磐笑,三步并作两步回到魏含璋书案前,新写的奏疏被丢到一侧,搁在笔架山的笔滴了墨,晕开浓黑,将白瓷茶盏浸染成水墨一般。
松磐神色紧张,默不作声去收拾,又悄悄打量魏含璋。
方才的话他皆以听见,然什么都没回应,虽不回应,可桌案上的凌乱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烦躁,不悦。
松磐清了清嗓音,给廖藉使眼色,廖藉扭头抱着脏衣服出门,只留下他在案前大眼瞪小眼。
“大人,姑娘浑身上下都淋透了,你不去看看?”
松磐觉得自己的差事无人能抵,毕竟又当丫鬟又当小厮还当说客的活计不好干,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出气筒,他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又满怀期待,希望能尽“绵薄之力”促成兄妹和好。
大人对姑娘多在意,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回也不知怎么了,大人竟动怒至此,数日不理不见,偏还窝着口气,同自己过不去。
“大人,今儿的雨可太大了,窗外那株牡丹都被淋断枝子,硕大的花苞掉了满地。”
“大人,梧桐院没叫大夫去看。”
“大人,你说姑娘会不会风寒?应当会吧,你没看见她回来时的模样,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湿的...”
魏含璋抬眸,冷冽的眼神令松磐噤声。
“你再多嘴,便去外头站着。”
松磐咽了咽唾沫,不情不愿哦了声,研墨。
午后周仲从衙门回来,牛皮纸包裹的文书盖了各处章印,他们说话,松磐便去外间候着,隐约听到怀王二字,他便竖起耳朵多听了会儿,不是他对朝事感兴趣,实在是这位怀王殿下近日来风头太盛,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回顾当年,先帝子嗣不多,除当今陛下之外,只有良妃抚育的怀王殿下。彼时太后虽身为中宫之主,然不及良妃受宠,且怀王身强体健,陛下自幼多病,宫中难免传出易储的流言。
流言甚嚣之际,良妃因挟邪媚道被赐自尽,便有人开始嚼舌,道良妃无辜,一切都是太后蓄意陷害。
太后手段强硬,又有外戚帮扶,故而流言很快消弭。先帝并未追究,崩逝前将皇位传给当今陛下。
陛下试行仁政,又有太后保驾护航,这么多年勤勉宽容,为太子也就是东宫储君积攒下极好口碑。
但转机出现在太后病笃前,召怀王回京,依着坊间说法,太后是想临死前把怀王一并带走的。然而陛下心慈手软,不忍对庶弟动手,太后拗不过陛下,抱憾而终。
她死后,怀王势力逐渐崛起,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怀王三子。
在封地时,长子眼瞎,次子腿瘸,三子是个肺痨。太后没了,怀王长子忽然重见天日,次子的腿也有转好迹象,听闻三子最近咳得轻,也时常出来晒太阳了。
松磐拄着脑袋想:到底是太后干的,还是他们故意装病。
他琢磨该辗转问问大人,念头刚起,魏含璋唤他进门。
“把这封信送去给沈敬之。”
松磐哦了声,接过来将信用牛皮纸封好,塞进胸前。走出门外又折返回来,扒着门框朝书案处苦口婆心:“大人,你要是担心姑娘,就去梧桐院看看,她...”
一记黑影飞来,松磐歪头。
上好的汝窑茶盏摔得粉碎,还有瓜片茶的香气。
周仲瞟了眼,不动声色收拾了残局。往外看,天色乌青,雨势不减,院里积聚起片片水滩。
他来时便听到松磐嘀咕,知晓梧桐院那位姑娘淋了雨,恐要生病。那是个很有分寸又很聪慧的小娘子,俊俏不娇气,他们时常在书房遇见,她唤他“周先生”。
周仲是读书人,家境贫寒,得魏含璋赏识才能有现下的功名。他在侯府住了三年,会在魏含璋不得空时教萧含玉读书写字,也是那时起,他才发现魏含璋对妹妹的夸赞不是夸大其词,这位小娘子着实有悟性,很多东西稍微点拨便能理解。
周仲清理了碎瓷,魏含璋已然看完呈递来的密疏。
“呵,替罪羊。”
魏含璋捏了捏眉心,冷笑道:“两败俱伤,所以让赵家做替罪羊,他的算盘打得甚好,甚好。”
周仲看着沈敬之的字,想起短短月内贪墨案的风波云涌,对此人亦是捉摸不透。
“东宫谋定,何况此案拖延时日太久,大人已经竭尽全力然牵涉官员众多,若要拔除怀王势力必然殃及储君派系。正如沈敬之所言,的确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赵家其实算不得替罪羊,赵大人荒诞,初入京城便仗着赵妃得宠搜刮钱财,怨不得沈敬之推他出来。”
遂州赵家为明哲保身,态度始终含糊不清,不拥趸怀王,亦不辅佐储君。
故而若想两全,推其承担所有罪名乃是最明智之举,如此怀王和东宫皆会偃旗息鼓,此事更会顺理成章翻篇。
周仲沉声道:“大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适可而止方为上策。”
他所说,魏含璋未尝不知,但周仲疑惑的是,魏含璋明知而不为之。
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魏含璋起身走到窗前,面无表情盯着那棵古槐树,看了半晌仿若自言自语般:“就这么算了?”
周仲:“什么?”
魏含璋转过头来,神色恢复如常:“照奏疏里说的去办吧。”
“是,大人。”
周仲退出房门,轻轻合拢时想起松磐忧心忡忡的脸,忍不住多嘴:“大人,姑娘纵然犯错,数日来教训也够了。”
魏含璋笑,教训?谁教训过她?
周仲又道:“从我认识大人以来,不管姑娘作何错事,最终主动说话的,不都是大人您吗?”
魏含璋乜了眼,负在身后的手攥紧。
周仲看见他的细微动作,此番他实在不知两人矛盾为何,但魏含璋昼夜劳顿,饮食不佳,处处都是心烦意乱的表现。偏嘴上不说,半句话都不提萧含玉,可见动真格的气了。
但不管怎样,周仲觉得魏含璋都会原谅萧含玉,那是他庇护着长大的妹妹,不原谅还能怎样。
因为下雨,天黑的比往常都早。
松磐看了眼膳桌上的剩食,又看着魏含璋阴恻恻的臭脸,哎了声,将碗筷收拾下去。
他腿脚连利,借口去小库房,转折又去了趟梧桐院。
眉芜近身伺候,眉珍在小厨房烧热水。
松磐蹲在旁边,眉珍把手往膝上一抱,埋怨道:“姑娘脾气也太拗了,不让她骑马偏要骑,淋了雨还不肯请大夫,如今可好,浑身滚烫发起高热,还是倔,不叫我们告诉夫人。”
松磐惊呆:“起高热了?”
眉珍嗯了声,往灶膛添火:“要不是方才我和眉芜瞧见,恐就撅倒在地了。”
松磐小跑回去,添油加醋同魏含璋说了一遍。
魏含璋头也没抬,仿若听不见。
松磐着急,“大人,高热是要烧坏脑子的。”
魏含璋扫了眼他的手,冷声道:“别压着我折子。”
松磐低头挪开,魏含璋抽出折子照旧做批注,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大人!”
“出去。”
廖嬷嬷每日都要去正院回禀梧桐院的琐碎,待同顾氏一一说完,廖嬷嬷却犹豫了。
萧含玉拦着不让说生病,她们也不想告诉夫人,毕竟今日之事追究起来,廖嬷嬷和眉珍是要挨训斥的。
可万一出事,她们岂能担待的起?
廖嬷嬷一咬牙,开口:“夫人,姑娘今日率性纵马,被雨淋了,眼下起高热,她不想叫夫人挂心,便叫我们都瞒着。老奴觉得此事不妥,故不敢欺瞒夫人,还请夫人拿主意,到底要不要请大夫去看。”
顾氏当即厉色:“她年纪小,你们便也不懂事吗?!去请胡大夫,赶紧!”
廖嬷嬷忙退出去,心里恼怒的不成,脚上片刻不敢耽误。
夜雨微凉,屋子里只开了一扇窗。
胡大夫看诊时,萧含玉浑身虚脱,但意识尚且清醒,垂落的眼睫逡巡四下,没看到魏含璋的身影。
一阵失望,鼻子微酸,泪珠啪的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摸每个陪伴的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