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空气潮湿凉湛,院里的梧桐仿佛冒出层花芽,挂着晶莹的水珠欲落不落。
萧含玉同王老太傅的孙女王琬焱相约去庙里烧香,晨起后用过早膳,眉芜为她梳妆傅粉,簪上黛青色攒珠钗,与对襟窄袖长裙搭配,另外寻了件月华色披风,系着的光景,廖嬷嬷挑帘进门。
“夫人让老奴代她去烧柱香,为小小姐还愿。再就是,慧能师父养的鹦鹉深得侯爷喜欢,夫人想让老奴去问问菩萨,若当真有缘便为侯爷请回家养着,若无缘便给些香油钱权且圆了这份情意。”
信阳侯庸碌懒散,姨母强悍独断,府中大小事宜皆由她做主打理,故而整个后宅无侍妾通房,无庶子庶女,很是清净。信阳侯在姨母的陪伴下爱好渐少,这些年更是清心寡欲,没了年轻时候的风流肆意,只爱搜罗古董字画,珍禽鸟兽,日子过得却也逍遥。
廖嬷嬷跟着同去,怕也是哥哥的主意,他城府深,做事周密,赵家兄妹又是不拘小节的性格,凡事莽撞冲动,约莫会在去宝相寺的路上横生枝节。
令萧含玉意外的是,王琬焱提着襦裙登车后,王成璧竟弯腰探过车帘,冲两人爽朗一笑:“玉姐姐好。”
王成璧是王琬焱的胞弟,比萧含玉还小两个月,素日里都当孩子般对待,却不想今日骑着漆色骏马,乌发悉数梳起仅用玉簪固定,黛绿色圆领窄袖锦袍勾出少年郎清俊的身形,自有一番洒脱率性。
廖嬷嬷看他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落在萧含玉身上,便知他在打何等主意,遂冷着脸上前将车帘从外掩上,又刻意隔开王成璧与马车的距离。
王琬焱冲萧含玉努努嘴:“廖嬷嬷看的真严。”
京城她们年纪的闺秀大抵开始相看,便是不定亲长辈们也提前掌眼,留意品行端正,门第相符的好人家。而萧含玉相貌性情顶好,信阳侯府却迟迟没有动作,饶是诸多官眷打听,信阳侯夫人顾氏仍闭口不谈。久而久之,外人只道顾氏疼惜外甥女,想多留几年,便也不急着攀谈。
王琬焱:“话说回来,侯夫人待你的确如亲生一般,看的严些也在情理当中。”
“夫人帮你说亲了?”
王琬焱怔愣片刻,忽而莞尔:“正说你呢,怎么突然问我。”
“谁叫你三句话两句不离说亲,哪里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姐姐,我瞧着快要叫人把魂儿勾走了。”萧含玉看出她的羞涩,忍不住好奇,“难不成夫人给姐姐定下来了?是哪家郎君,我可认得?”
王琬焱捉住她的手,往身旁挨过去:“你小点声,仔细叫成璧听见。”
萧含玉惊讶:“真的定了?”
王琬焱点了点头,然又叹气:“其实没甚意外的,娘中意姨母家表哥,说知根知底我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萧含玉知道那位表哥,遑论起来是个中规中矩没甚强项的郎君,温吞木讷,学问也一般,或许王夫人看中他老实稳重。
“王老太傅同意?”
王琬焱抬手抚了下碎发,眼神有所躲避:“我也不大清楚。”
萧含玉登时明白几分,她既不愿说,便是王老太傅跟王夫人意见相左,“自己的事,听从长辈的同时,更要遵从内心。姐姐是个妙人,千万别在终身大事上屈就。”
王琬焱深深吐了口浊气,但没再往下深谈。
宝相寺香火旺盛,两人进入大雄宝殿时香客云集,丫鬟婆子紧随其后,生怕看不好便挤丢了人。
廖嬷嬷打从进门便不敢放松,上前取了香烛递给萧含玉,“姑娘,咱们心诚则灵,还是需得快些。”
萧含玉嗯了声,握着香烛祝祷一番,插进四角雕龙纹方鼎中。
王琬焱今日所求颇多,跪在蒲团上默念许久,廖嬷嬷便护着萧含玉先行出门,来到空旷处等她。
慧能师父跟前的小僧弥过来,双手合十:“嬷嬷,师父刚讲完经,请你过去一趟。”
廖嬷嬷犹疑,萧含玉主动开口:“我跟嬷嬷同去,正好也看看那只鹦鹉。”
闻言,廖嬷嬷忙道:“别叫王家姑娘干等着,老奴过去瞧瞧便是,若有缘带回府里,姑娘自然有的是机会看它,不急在一时。”
说罢,虽为难还是瞥了眼萧含玉,与那小僧弥拐过弯去了后头的庭院。
说是鹦鹉,实则是信阳侯惹下的孽缘。
萧含玉耳濡目染,见识过姨母的雷霆手段,侯府能这般干净也得益于她杀伐果决,不留后患。而廖嬷嬷是府中老人,从前与正院的赵嬷嬷为姨母左膀右臂,没少掺和秘事。
关乎信阳侯声誉,廖嬷嬷自是不愿旁人知晓。
只是信阳侯消停了数年,一直都很安生,此番麻烦想来不是近祸而是陈年旧怨,只把柄落到慧能师父手中,却也是出人意料。
萧含玉侧首与眉芜低语,不多时便借整理衣裳的由头去往西北侧偏殿。
沈敬之已等候许久,听到脚步声转过身,便见月华色身影出现在门口,云鬓堆鸦衬出霜雪肌肤,眉眼波转别有千般风情。
萧含玉的美貌,沈敬之早在入京时便有所耳闻,后更有众多小郎君私下谈论,对其爱慕之心溢于言表。
沈敬之负在腰后的手收紧,眸光略过暖意,“萧娘子。”
此处讲经完毕,人也已经散去,供案上摆置的果子招来野猫垂涎,狸花踩着警觉的步伐迈过手抄经书,嗅了嗅味道,又眯起眼睛逡巡斜对面两人。
萧含玉没有动,站在原地手搭着门框,似在打量他。
时间停止在这瞬间,偶尔的微风拂过面庞,将泠泠珠花吹成星辰般耀目。
沈敬之身量颀长,相貌斯文,出身寒微却没有低人一等的落魄。相反,他站在那儿,自有种坚韧不拔的气度。
他会是个不错的选择,萧含玉暗暗说服自己,走到沈敬之面前。
“沈郎君。”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魏含璋的影子,连日来的紧张令她时刻焦虑惶恐,对于渺茫前途的不确定,对于面前人大胆的托付,一切都显得分外荒谬出格,神思恍惚到出现错觉。
萧含玉眨了眨眼,看清沈敬之谦和的笑。
“我信沈郎君坦荡,也信郎君此时情意真切。但两草如一心,人心不如草,何况我为女子,诸多时候易被辜负,我不得不为自己多考虑些。”
沈敬之安静听着,他想象过今日来的情形,郎有情妾有意,无非小儿女间风花雪月的把戏,但他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女孩冷静条理地说出要求,既温柔又坚定。
萧含玉是养在信阳侯府的外甥女,其姨母顾氏对她宠爱疼惜,若要议亲,定然不需萧含玉亲自找人。沈敬之原以为接触她会费好些周折,不成想三五次偶遇,竟将人勾搭上了。
与其说此时心中轻蔑她,倒不如说轻蔑的同时多了几分好奇,好奇众人眼中品行样貌俱佳的女子为何如此不堪。
他微微笑着,听她淡声说道:“那封信不足以证明郎君的诚意,我既想托付,便要确认郎君是否将我当做未来妻子,愿意尊重我爱护我。”
沈敬之眼眸轻覆,随即从腰间解下一枚黄玉印鉴,“此印鉴乃祖宗传承,我愿交给萧娘子以证心诚如月明。”
萧含玉接过印鉴,玉质油润通透,四周雕刻的云纹因时日久远而变得清浅细腻,底部是篆刻的“沈”字,雪青色络子也有磨损,看的出不是敷衍新雕的玩意儿。
萧含玉收好,复又抬眸说道:“沈郎君把帕子还我吧。”
沈敬之眉心微蹙,不解:“娘子这是为何?”
他自认不曾冒失,也毫无疏漏,万事也都随计划一步步进行,但她忽然要帕子,难道....
沈敬之面不改色,心中却一阵波澜。
萧含玉腮颊浮起酡红,她解下荷包,从里面找出一方雪色绸帕,边角绣着墨菊。
“这块才是我绣的。”
沈敬之恍然大悟,原是提防他不轨,心思着实细致。
“娘子为何选我?”
临分别,沈敬之问道,“或者说,我出身贫寒,即便登科也不会比高门望族的郎君出路更好。于娘子而言,实非最佳良配,娘子看中我什么?”
萧含玉望着他,从白皙的额角到漆黑的眼眸,从高挺的鼻梁到薄厚适宜的唇,再到整个人给与她的安然从容。她甚至能想象到和这个人成婚后会怎样,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和睦一生。
她没有回答,反问过去:“沈郎君呢?又是否会觉得我轻佻不自重?”
萧含玉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停了会儿,随后又转过身静静望向他:“沈郎君,我若嫁你,必用真心。在那之前,你我都有保留各自秘密的权利。”
她看中沈敬之,不代表她相信沈敬之。人要有所隐瞒,岂是一朝一夕能窥视清楚的。重要的是成婚以后能够坦诚相待,彼此扶持,互不辜负。
殿中野猫叼着果子大摇大摆跃上门槛,沈敬之握着带有清菊香气的帕子,眸中笑意渐渐散去,唇角微抿,神情若有所思。
王琬焱果真求的专注,往那功德箱塞了数次香油钱,又将亲手抄的佛经在佛龛前一一烧尽,虔诚跪拜,看的萧含玉很是纳闷。
“姐姐在求姻缘?”萧含玉见她起身时双膝打颤,便去搀扶。
王琬焱脸红扑扑的,觑她一眼却没否认。
她这般反常是在会试前后各地举子进京时,彼时王家门庭若市,呈送文章者络绎不绝,当中最受王老太傅赞赏的便是沈敬之。萧含玉心里一咯噔,王琬焱不会也看中沈敬之了吧。
王成璧不知从哪抱回一捧桃花,淡粉色花苞映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庞,他把花递给萧含玉,笑的牙齿洁白:“玉姐姐,我去后山摘的花,送给你。”
王琬焱戳他脑门:“玉姐姐才是你亲姐姐。”
晌午后的天开始转热,风变得和煦轻缓。
廖嬷嬷拎着笼子走到车前,看到萧含玉怀里的花,眉头一皱。
眉芜掀开遮罩的布帘,便见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朝外瞪眼,叫声清脆:“姑娘真俊!姑娘真俊!”
萧含玉被逗笑,抱着桃花弯腰过去逗弄鹦鹉,然才伸出手指,廖嬷嬷便嗖的把布帘盖上,老脸阴沉:“宝相寺居然养这种不正经的鸟,可别污了姑娘的耳朵。”
正往这儿看的王成璧打了个喷嚏,好端端的,仿佛有人骂我。
作者有话要说:摸每个等待的宝儿!
再次重申:女非c,最后和哥哥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