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水池,十丈见方,高出地面约莫三尺,显然是人工砌成。
池中似无活物,水面平柔如镜,穹顶、四壁,满是照明的夜明珠和萤石,微光倒映池面。池水纯黑,不可见底,其上又散发着淡淡荧光,诡异渗人。
池前数丈处,又是一个浅池,只有两丈见方,黑石铺底,四面俱燃着长明灯。
池中没有水,只有人,以及新鲜的尸块。
蒙蚩单膝跪地,左手拈长针,右手持细刀,左右齐动,如飞针走线,顷刻间便将地下平躺之人剖胸开肚。
叶霜和裴玉河不约而同低身凑过去,以便看得更加清楚。
陆尧负手,立在她们身后,身旁尚站着一位荆钗布裙、清秀脱俗的女子。
擒风将灯靠得更近些,照出被剖腹之人五脏六腑上,纵横杂乱的蜂窝样孔隙。
“这些是被蛊虫啃噬出来的。”布衣女子解释道。
蒙蚩手下未停,剖下今日第三颗心脏。
“如侯爷所料,蛊虫可以在体内产卵,这样一来,我们先前的办法自然不奏效了……”蒙蚩望着那一窝米粒大小虫卵,神色凝重。
陆尧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剩下几个还未开口的“人尸”,在此时恢复知觉,恶鬼般嘶吼着试图挣脱铁链,他们双目充血,肌肉扭曲,嘴巴张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涎水直下。
“闭嘴!”叶霜听得心烦,弯刀如银光闪过,这些活不活死不死的“人尸”舌头便被割下。
可这些怪物不仅没有噤声,反而嚎得更加厉害,更加兴奋。地狱恶鬼般的声音从胸腔、喉咙中震出。
叶霜这才想起来,他们听不懂人话,也没有痛觉,即使被利刃插进心口,他们也只会不知停歇地攻击、撕咬……
“得学侯爷,把他们脑瓜子拍碎才行。”裴玉河贱兮兮打趣道。
等陆尧眼神拂过,他才缩着脖子闭上嘴。
“有没有办法?”陆尧问蒙蚩。
蒙蚩摇摇头:“至少现在没有,需要国师帮忙。”
裴寂迟迟未来,陆尧对叶霜道:“两柱香了,你该去催他。”
叶霜知道这是在揶揄她。方才她为了看看许七七长得什么模样,特意跑上去“报时”。
“我去催过侯爷了,这回轮到你了。”她用胳膊撞了撞裴玉河。
裴玉河哪肯。国师那又没有漂亮的表小姐可以看,还要从地下跑到最顶层。
“让裴寂不要废话,直接把药给许七七。”陆尧道。
原来七七小姐也在,裴玉河瞬间欣然领命:“属下这就去。”
他正要离开,陆尧突然道“慢着”。
“嗯?”裴玉河还以为他另有吩咐。
陆尧并不言语,犹如鹰隼抬首,望着密室上方,蹙起眉。
叶霜和裴玉河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未几才齐声道:“有人!”
“也许是国师?”裴玉河问。
陆尧摇头,裴寂虽然知道直通此处的密道,但若是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叶霜拔刀戒备。
不远处,“嘭——”一声巨响,穹顶两片铁板被撞开,精钢编制的笼网坠落而下,快落水时,又被长度有限的钢绳拉住,最终悬停在水面一丈之上。
笼网中,许七七又叫爹又喊娘。
她刚掰开那盒盖,就莫名一脚踩空,直往下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要被摔死。
好在不知坠了多高,被一张网接住,网挺大,还有韧性,将她兜住,可没想到摔上去后,那网就自动收起,带着她沿滑道一样的东西一路滚落。
现在终于停住,她已被撞得眼冒金星,七晕八素了。
等她睁开眼,透过网笼看清眼前景象时,霎时头皮发麻,连连朝后缩。
尸骸铺地,厉鬼嘶嚎。
浓臭的血腥味,地上一团团内脏还是骨肉般的东西,让她立刻干呕起来。
“许小姐?”叶霜看清笼中之人,讶然道。
裴玉河等人都偷偷去看陆尧神色。
此刻陆尧脸上的冷意,远甚今日任何时候。
其他人纷纷知情识趣,退至一边。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七七牙冠打颤,死死闭上眼睛。她似乎意外撞破了陆尧杀人分尸的现场,她还有命活着出去么!?裴寂为何要害她?
陆尧向她走近几步,语气似是平静:“谁派你来的?”
七七拼命摇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难道陆尧认为她是有意闯入,是仇家派来搜集证据的?太荒唐了!
“抬头。”陆尧命令道。
无人近身,却有只无形的手扼住她咽喉,前胸后背、四肢摆骸,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冰针扎入,疼得她冷汗淋漓。
像只木偶,被绝对力量所震慑,许七七颤栗着抬起头。她依旧双眸紧闭,黑暗中,她望见自己肉身悬于万仞尖刀上,尖刀下是陆尧死神般的脸。
许七知道了,这是杀意,陆尧的杀意。
“睁眼。”陆尧神色冷戾。冰层看似平静,其下却是危不可测。
泪珠在鸦羽般的长睫上颤动,似孤叶摧折于风雨,许七七颤颤睁开眼。
视线中白光一闪,血色喷薄。
嘶吼狂暴的“人尸”,头颅齐齐滚落。
七七瞳仁猛缩,泪涌而出。
针落可闻,唯有陆尧的声音,穿透虚空,直抵鼓膜:“说,受谁指使。”
七七知道,如果不能解释清楚,自己真的会死。
“裴......寂.......他骗我的。”指甲攥进肉里,疼痛让她恢复几分知觉,从喉咙中挤出这几个字。
陆尧漆黑的星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窒息的压迫感如海水退潮般散去,七七瘫倒在笼内。
“放她下来。”陆尧神色晦暗,最终对擒风道。
总算,又逃过一劫,愿今生不再见陆尧,不再见陆家人。许七七碎发湿透,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侯爷?这是……” 持剑走向池边的擒风突然顿下脚步,紧张地望着不知何时已漩起深涡的池水。
七七悬在池中心一丈高处,离池子最近。她惊魂甫定,神智还很迟缓,但听到擒风紧张的声音,看到陆尧朝她走来,隐约意识到池子里有什么东西。
可她浑身虚软无力,根本动不了,于是只略微侧脸,朝池中看去。
什么都没看清,水面突然腾起巨大的水花,直挺挺扑打上来,将她打了个湿透。
冷,刺骨的冷,许七七身体本能地想将身上的水甩去。却发现自己慢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
她呆滞地回头,向背后看去。
一条数人粗的黑色巨蟒,盘旋伸直了脑袋看她。野兽独有的黄金竖瞳,目光所视之处,仿佛厄运将至。
巨蟒血口大开,缓缓靠近她,猩红蛇信如一条肉鞭,尖牙毕露……
许七七一瘫,这回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果然,人之福祸,旦夕即变。她兴高采烈去取雪莲药丸时,何曾想过今日就是她的祭日,这巨蟒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希望这大蛇直接将她吞下去,而不是嚼碎了再咽。
就在许七七颓然等死时,一声尖锐高亢的猫叫,让她精神一震。
那只白胖若猪的狮子猫,不知何时跑来了,只见她短腿一蹬,四爪腾空,跳得足有一丈高,闪电一般抓在巨蟒头上。
巨蟒翻动身子,似乎想把它甩下来,可是白猫技高一筹,并不让它得逞。
巨蟒好像被惹恼了,力道陡然变加大,白猫几下便被甩落下来。
白猫眼看就要落入水中,巨蟒血口一张,不费吹灰之力将它整只吞下。
“不要!”七七大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这叫声太过凄厉,陆尧忽地心脏抽痛。
他以脚点地,飞身跳至蛇头上,剑花一挽,漆黑冷硬的剑身光华大放,出手时,困住七七的精钢牢笼已应声四分五裂。
七七坠入池中。
她不会游泳,沉重的四肢甚至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极度的虚脱让她在幻觉中安然闭上眼。
她睁开眼时,映入眸中的是如梦似幻的鲛绡帐顶。像躺在柔软温暖的云彩里,全身上下懒洋洋的,干燥而清爽。
“喵呜~”猫猫在她耳边撒娇,用粉嫩嫩的小爪子抱住她的胳膊。
许七七歪过头,果然是小白,像个小婴孩似地,肚皮朝上,和她躺在一个被窝里。
七七揉了揉她毛绒绒暖呼呼的肚皮,自言自语道:“原来死后就是这样的吗?”
“喵呜——”小白的叫声换了音调。
“嗯?不是么?”七七问她,用手指刮她脑袋玩。
小白耳朵一动,翻了个身站起来,她又喵了一声,蹭蹭七七的手,然后跳到地上跑走了。
“你去哪里?”七七急得坐起身,在她身后喊。
珠帘响动,
猫猫消失,陆尧出现。
七七下意识地朝后躲,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写满了畏惧和抵触。
陆尧脚步一滞,顿了顿,才道:“你醒了。”
七七看看他,又看看房间四周,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
房间是陌生的,身上衣服却是自己的,是来京城前新做的,之前还没穿过。
锦被下,她偷偷用指甲扎了下手心,确认这不是梦,她也没有死。
“嗯,醒了。”她被陆尧吓破了胆,此刻十分谨慎乖巧地点点头,身子仍本能地缩在床榻最里侧。
陆尧只略微点点头,看着她,并不说话。
“还有不舒服么?”
“这是哪儿?衣服……”
沉默后再开口时,两人声音撞到了一块儿。
陆尧是勉强想起,似乎需要关心一下客人,七七却是逐渐清醒,急着弄清状况后回去。
“枕月阁。你衣服湿了,素心去临溪院取的衣裳。”陆尧言简意赅。
派素心去临溪院取衣服,事情若传出去,不知又要被添油加醋成什么样子。只是今日受了太多惊吓,许七七有些麻木,没心思计较这些。
“我娘,她知道我在这么?”怕张氏担忧,她壮着胆子问陆尧。
陆尧语气并无不悦:“知会过她了,说你误触机关落水,但无大碍,醒来就送你回临溪院。”
实则是,没得他同意,许家人根本进不了景园,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七七见他语气温和,稍稍松了口气。因放心不下方才溜走的大猫,她忍不住问陆尧,“小白没有受伤么,我看到它被大蛇吞下……”
说至一半,她忽然捂住嘴,不敢再问。
她不该再提起任何与密室有关的事!
陆尧似乎并不在意:“大蛇不吃猫,只是吓唬吓唬它。”
七七明显瑟缩了一下,显然又想到了密室里的惊悚一幕。
陆尧自然看到了,他顿了下,安慰道:“大蛇也不吃你。”
七七显然不信。
陆尧却觉自己已经安慰过她,不宜“体贴太过”,于是不再理会七七略带求证的眼神,冷下语气警告:“你今日走运才捡回小命,日后行事,记得带上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