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尧一早派人“请”裴寂,理由是自己忽感不适,请他诊治。裴寂听了,扔下还等着他讲经的门徒,随擒风往陆府赶。
结果陆尧不仅没病,恰恰相反,他连日好眠,心情愉悦,俊脸融霜。
裴寂愤愤,陆尧却理直气壮,说假称抱恙是防止裴寂磨磨唧唧叽,偷懒不来。
因而当裴寂迫于淫威来到临溪院时,仍板着脸,一肚子不爽。
不过见到许七七后,这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谁能对着一个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冷脸呢?尤其这位小姑娘连眼睛里都满是灿烂晶莹的笑意,崇拜又激动地看着他。
裴寂得意地拈了拈长须,言语行止犹如煦煦春风,满满都是长辈般的温和宽容。
七七没想到传闻中的国师大人竟如此平易可亲,而且这种温厚可亲丝毫不影响国师大人的仙风道骨、卓然脱俗。她心中越发尊敬喜爱,竟难得腼腆起来,生怕自个儿粗野幼稚,冒犯高人。
倒是张氏,见国师屈尊过来,对七七的身子更担心了,忙请裴寂进屋替七七把脉。
入屋坐定后,七七解下右手缠着的白棉纱。
昨日还泛红的细密伤口,都已消了肿。
“哇,”七七惊喜道,“国师的药好神!”
“谬赞谬赞,是陆少将军的灵药,贫道不过受托拿给七七姑娘。”裴寂微笑道。
“啊,”七七微讶,心情复杂,“原来这药也是陆表哥给的。”
她说完,微微抿唇,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七七,快让国师大人看看脉象。先前你昏迷了整整一天,让国师大人看看才好放心。”张氏不着痕迹叉开话题。
七七见裴寂没带药箱,身旁也没有道童,便将衣袖微微上拂,露出皓腕,大方搁在梨花木桌上。
裴寂见她毫不忸怩,打趣道:“七七姑娘果然与一般闺秀不同。”
七七也不介意,两颊露出浅浅酒窝:“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有劳国师大人。”
“贫道失礼了。”裴寂轻扣七七手腕,开始诊脉。
见裴寂眉头轻皱,张氏不由担心道:“国师,七七可还好?”
“无甚大碍,不过......” 裴寂收回手,望向七七。
七七这才有些紧张。
“姑娘近来做什么梦没有?”裴寂问。
“有!近来常常做梦,不能安眠。”七七看裴寂的眼神越发崇敬了。
裴寂按下心中激动,状似随意般问道:“哦?是什么样的梦?七七姑娘若是不便细说梦中之人,说说梗概也可。贫道略晓解梦之术,看看可否为姑娘解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总是梦到魁星楼那窝吓人的虫子,它们追着我咬,还有那几个刺客.....”七七如实相告,但隐去了无关紧要之处。
比如那个天灵盖都被拍碎的老头儿,化身厉鬼要索她的命。她大喊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去找陆尧,结果陆尧突然凭空出现,冷眼看她被毒蛛包围,不愿再救她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七七姑娘惊吓过度。有此梦实属正常,假以时日便可淡忘,无需解梦。姑娘还有其它梦没有?”裴寂着重强调,“尤其是不知前因的怪梦?”
“这倒没有。”七七很肯定。
裴寂颇为失望,但面上不显,又问道:“七七姑娘可有十五岁了?”
“过年就十六了呢。”这回是张氏帮着回答。
“二八年华呀,”裴寂叹道,“不知有无定下婚事呢?”
七七被这出人意料的问题弄得一怔,看了看张氏的眼色,才摇摇头:“尚未。”
“不知国师为何有此问呢,是否和七七先前昏迷不醒有关?”张氏十分紧张。
“夫人猜的不错,”裴寂点点头,长眉淡扫,“令嫒先前沾了不少异域花粉,虽则对大人来说毒性甚微,但若不彻底解毒,积聚于身,日后嫁人生子,恐怕对胎儿不利。”
“啊!”张氏惊呼出声,“这可如何是好?国师大人,您是神医在世,解厄众生,定要帮帮七七!”
许七七峨眉轻蹙,倒没说话。
“夫人莫急,”裴寂安慰道,“解药虽是世间难寻的宝物,却恰巧就在陆府,可见七七姑娘前世积善,是有福之人。”
“您说的不会是......雪莲吧?”七七忽地冒出一个猜想,因没有底气,所以只敢说“雪莲”,不敢说“陆表哥的优昙雪莲”。
“正是。”裴寂赞许地望向许七七。
张氏悔得手绢都要绞碎了。
“陆少将军定愿意相助,届时七七姑娘将优昙雪莲捣碎,配些滋补的药材中和寒性,一起服下便好。只是优昙雪莲药性奇寒,女子服用后,一年内不便成亲。我听闻七七姑娘正和一位叶姓郎君商议婚事,夫人,此事恐怕要暂缓一两年了。” 裴寂对张氏道。
七七方才还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原来陆尧是因为知道她身上有毒,只能用优昙雪莲解,才来送药。
可现下听到裴寂提起她的婚事,心里又有种怪异的感觉,总感觉不对劲:她和叶秉州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国师大人怎么会知道呢?
“若是这毒就不解呢,日后有身孕,会保不住,还是生下奇怪的小孩?”七七问得毫不避讳,丝毫没有未出阁女子的自觉,张氏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未必如此严重,但总归不宜冒险。”裴寂狡黠道。
“余毒”的说法,是裴寂临时起意,随口瞎扯。他想吓唬吓唬许氏母女,以防许七七真的嫁人,陆尧日后恐怕追悔不及。
裴寂又对张氏道:“夫人只需找陆少将军取药,让令爱服下,之后不过是晚一年半载成亲,无甚影响。”
“国师有所不知,陆少将军先前已经派人送过一回雪莲了,只是这东西太珍贵,我们不敢接受......”张氏叹了口气,解释道。
我怎么不知,我知道得太清楚了,裴寂心里发笑,觉得颇为好玩。
“夫人多虑了,少将军内功深厚,雪莲对他来说无甚大用,还不如一碗老母鸡汤。”他劝慰道,以免张氏母女压力太大。
末了他还笑道:“这优昙雪莲,还是女儿驻颜养容的圣品,七七姑娘万莫错过了。”
送走裴寂后,张氏赶紧拉着七七商议。
张氏的意思,定然要找陆尧求那株优昙雪莲,至少也要试试。她打算等许延业回来商议,在京城几家铺子筹一万两银子做谢礼。再由英娘领着,一家三口,以亲戚的身份正式拜访陆尧。
七七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也不愿忤逆母亲,只是心里总有些毛毛的,叹道:“这一万两银子,也不知合不合适。”
她担心陆尧觉得她们满身铜臭,又或嫌钱少,事情反倒不好办。
“他收不收,又或有别的要求,都另说。我们总归要主动提谢礼的,不好白要人家帮这么大的忙。”张氏道,“陆家当然不缺钱,但没人会嫌钱多。咱家每年送的节礼,他们不也都收了?有一年他们管家还问,怎么虫草送的比前年少了?退一步讲,我们也没再好的东西能给了,他们收不收另说 ,我们总不能空手。”
“母亲说的是。”七七点头。
若非说好了要去陆老太太处,张氏简直要立刻派人把许延业喊回来,今日就去找陆尧,将她这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她同时嘱咐七七,此事千万不能声张,除了许延业和英娘,其他人一概不许说。一来怕有人从中作梗,二怕事情传出去影响七七婚嫁。
母女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便整理仪容,一起去陆老太太处问安。
到了陆老太太住的颐年苑,一进门七七便觉得气氛不一般,连老太太的丫鬟们都板着脸,又或暗暗用余光斜睨她们母女。
七七知道怎么回事,心中恼怒,但毕竟是在陆家,容不得她发火。
陆老太太坐在铺着软垫的罗汉塌上,陆筠坐在左侧,宋兰因则在右面,手里是正替老太太缝制的抹额。
何氏、英娘、曹氏等人也都在,不过面色大不相同。
张氏和七七向老太太问过好后,陆老太太指了指阶下木凳子,冷淡道:“坐吧。”
两人将将坐定,陆筠便先发难,阴阳怪气一番。
张氏赔笑着,一一化解了。
尔后又有何氏、宋兰英的母亲乔氏等人,个个都是意有所指,夹枪带棒。
七七漠然听着,觉得这些贵妇小姐们就像戏里的丑角,吵闹可笑。
英娘对陆家这些人彻底失望,黯然低下头。
何氏则对宋兰因的娘亲乔氏使了个眼色。
乔氏是个丰腴的妇人,五官十分标致,可见宋兰因长相有一半是随她的。但乔氏面色黄白,鼻翼、嘴角两侧八字纹颇重,有些苦相,不像女儿兰因那般肤白貌美。
“老太太,我上回和您说的事儿,您可别忘了呀,正巧许夫人在这儿呢。”乔氏凑到老太太身旁说道。
先前恬静不语的宋兰因,闻言皱眉,手中活计也停下,看向母亲的眼神带着疑问和警告。
乔氏并不理会。
“没忘呢,”陆老太太淡淡应道,目光转向张氏,“七七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吧?”
张氏只点点头,也不多言,静看她们又搞什么名堂。
“我们府上有位老管家,跟了老国公几十年,忠心耿耿。老国公开恩,让他儿子去了奴籍,读书科考。他儿子叫刘骐,当年同我那早故的侄女婿,也就是清如的丈夫,是同窗好友。刘骐虽没考上进士,但人好学宽厚,也在广西某地做过几年学政。”老太太慢悠悠的声音渐渐止住。
乔氏等不及,干脆自己接上:“刘骐有个小儿子,板正高大,而且早已中了举,明年春闱,九成九能中进士。今年虚岁还不满二十三,这么好的才俊,不可多得,许姨妈定要见见,我瞧着他和七七郎才女貌,十分相配呢!”
“郎有才没财,女没才有财,确实相配。”陆筠掩嘴直笑。
其余陆府女眷也煽风点火,俨然这是一桩美事,许家不感激涕零就是不知好歹。
七七只觉得她们虚伪恶心。
张英娘气得身子发抖:“七七的婚事,有她父母做主,外人怎么能多嘴?”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大家是给你面子,关心七七,你却说我们多嘴?”乔氏嘴一撇,白眼翻上天。
她对张英娘的怨气只比何氏多,不比何氏少。何氏只是瞧不起张英娘而已,毕竟掌家大权还是紧紧攥在自个儿手里的。她却是结结实实被张英娘“截胡”,没做成国公夫人。
头一回她没嫁成陆钧,对手是城阳公主,她不得不认输。可第二回是输给张英娘,她就不服了。
那时她孀居,陆钧鳏寡,他们有旧缘,又是表兄妹,老太太也支持,再登对不过。偏偏不知从哪冒出个乡野丫头,还是犯人之女,竟越过她成了国公夫人,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因而乔氏一开口便十足刻薄,言语间都是奚落,说罢还朝老太太告状:“老太太您听听,英娘太不像话了,竟然说您多嘴!”
“母亲!”宋兰因再次警告,见乔氏根本不听劝,气恼地抿紧柔唇。
“你们,你们......”张英娘当然气愤委屈,可她自幼不敢和人冲突,此刻虽然用尽勇气站出来,却是嘴拙,不知如何反驳。
正当乔氏等人得意之时,陪英娘过来请安的曹氏开口了:“兰因比七七大一岁不止,婚事还没有着落。既然清如妹妹如此中意刘家少爷,将兰因许给他,再般配不过。”
屋内登时安静下来。